第1章 写在前面(1)
西哲有言:“废除战争的唯一途径是使和平成为英雄的壮举。”宋真宗践祚之初, 提出“召天地之和气”,是对内对外的和平宣言。
吾土,是诗意栖居的家园,抑或杀人如草的坟场?史上帝王公侯的“家园叙事”与“坟场叙事”呈现为不同的义理选择。宋真宗选择了“家园叙事”。
——题记
澶渊之盟与鲍岑和约
大宋,帝国领袖,真宗赵恒,他的时代自公元997年开始,至1022年结束,实算总二十五年。
此际,世界史上,在军政领域,发生了很多大事件。
德国人维尔纳·施泰因编纂的那部《人类文明编年纪事》,记录了这期间“征服与反抗”齐进、“战争与和平”共在的风景。荦荦大者可见——
有“圣徒”之称的斯特凡一世登基为匈牙利国王。
罗马-德意志皇帝亨利二世先后三次出兵意大利,击败了占据意大利南部的希腊人,并最终征服意大利,恢复了强力统治。
波兰开始不断割让领土,波莫瑞割让给丹麦,摩拉维亚割让给匈牙利,基辅割让给俄罗斯,上劳其茨割让给德意志。
爱尔兰开始分崩离析,英国人的影响开始增强。
挪威国王奥拉夫一世在斯伏尔德战役中阵亡。丹麦开始管辖挪威。
威尼斯控制了亚得里亚海。
南印度朱罗王国国王加里占领今天的斯里兰卡。
诺曼底农民起义,被镇压。
丹麦国王赶走了强行传播基督教的挪威国王奥拉夫二世后,征服了英国,并出任英国国王。但后来所有在英国的丹麦人被杀,丹麦开始报复性征伐。
东罗马摧毁西保加利亚王国,占领马其顿。
这一时期,大宋在真宗领导下,与契丹有了长达五年的拉锯式战争,我称之为“五年战争”。最后,在澶渊小城的对峙中订立和平协议,史称“澶渊之盟”,时间是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冬。
有意味的是,这一年,德意志国王亨利二世与波兰国王波列斯拉夫之间的战争刚刚开始,也在近五年之后,德意志在夺取波希米亚得手之际,与波兰人在德国的小镇鲍岑缔结了和平协议,史称“鲍岑和约”,时间是公元1008年中。
11世纪的这二十五年,东西方似各有一个通往“和平”的和议。但发生在中国的“澶渊之盟”和议之后,大宋与契丹,百年之内没有战争;而发生在欧洲的“鲍岑和约”之后,不到十五年,德意志即与波兰战火重燃,以至于波兰被迫放弃王国称号,承认德国的宗主国地位。就这个历史阶段,以大义衡量,“澶渊之盟”的缔结者,似更重契约精神。而德意志与波兰,则稍逊一筹。
大宋、契丹之“和议”成功,缘于帝国以“敛天地之杀气”为手段,以“召天地之和气”为目标的政治哲学的恪守与推演。
真宗时代,除了“五年战争”“澶渊之盟”“东封西祀”之外,似乎并无特别重大的事件。但是当我借助现代史家的眼光和传统圣贤的理念,进入这个四分之一世纪时,发现了“和平事业”暗合于“协和万邦”之《尚书》思想的邃密、雄深,以及不可思议的丰富。
我讲述“故实”,并期待因此而证实传统经学正当性的秘密。这个工作,可以简称为“以史证经”。
现在,在展开讲述真宗大帝的故实之前,先选择若干饶有意味的片段——这些片段,构成了一个个“意义空间”,有待于有心人去打开它、阐释它——作为这部书《写在前面》的话,供你品味,看看这部书值不值得读下去。
“谋逆者”王继恩
真宗赵恒,继太宗赵炅之后,来做大宋帝国第三代领袖。但在通往领袖的路上遇到政治风险,差一点坏在老宦官王继恩手上。
王继恩善于将帝国领袖当作“骰子”,将自家性命当作“赌注”——“押宝”。他生平最成功的一注“押宝”是在赵匡胤死后。那时节,他不接受宋皇后的懿旨,不召皇子赵德芳入宫,反而召来了晋王赵光义(也即赵炅)。如此,就在那个大雪初霁的夜晚,启动了大宋太宗时代。王继恩“押宝”赌赢,从此得到领袖恩宠,有了二十一年的人生巅峰。太宗死后,他再一次“押宝”,试图阻止太子赵恒继位,而与太宗的李皇后等人策划谋立已经废掉的皇子赵元佐。初夏的那个清晨,他摆出资深元老礼贤下士的派头,来到相府,召宰辅吕端进宫,讨论继承人问题。但吕端“大事不糊涂”,略施小计,将这位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宦官首领诱骗到书房,并反锁在里面,而后,匆匆来见李皇后。吕端一言九鼎,维护了太宗昔日与寇准等人的君臣约定:太子赵恒践祚,既定程序,不可变更。
不难猜想,王继恩“押宝”失算,他从吕端书房的门缝中望着那块安静的锁头,应该明了:往日已矣。他的政治癫狂,试图影响最高权力再分配的动作,在任何朝代都要付出生命代价,但真宗赵恒并没有像想象中的帝王那样大开杀戒。这就与“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的大宋政治哲学有关。
太宗赵炅,驾崩于公元997年5月8日,这一天是大宋至道三年三月癸巳。太子赵恒在灵柩前继位,随即发布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史称《真宗即位赦天下制》,简称《大赦令》。这个诏书的性质仿佛现代民主邦国的“总统就职宣言”,是一份昭告天下的政治文书。
诏书云:
……先朝庶政,尽有成规,谨守奉行,不敢失坠。所宜开谏诤之路,拔茂异之材;鳏寡无告之民,悉令安泰;动植有生之类,冀获昭苏;庶几延宗社之鸿休,召天地之和气。更赖中外百执,左右荩臣,各罄乃诚,辅兹不逮。布告迩遐,咸使闻知。
意译一下这段文字:
……太祖太宗朝的政务,都有成规,朕将恭谨奉行,不敢让这些成规丢失。现在应该做的是广开谏诤之言路,提拔优异之人才;要让鳏寡孤独,以及上告无门的弱势群体,都能平安安居;让动物植物,以及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机会获得苏醒再生;这样才有希望延续祖宗香火的大美,感召天地之间的和气。更希望朝廷内外文武百官,左右近臣,能够各自倾尽忠诚,辅佐朕所达不到的缺失。以此布告远近,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的意思。
诏书说了几件事:
一、要保持大宋开国“祖宗”(太祖太宗)的政策连续性。
二、要广开言路,奖拔人才。
三、要扶助弱势群体,并推及有生万物。
四、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延宗社之鸿休”,二是为了“召天地之和气”;而后者更是前者之目标。
熟悉大宋三百年史就会有感觉,大宋诸朝恒定不变的主题“天下为公”在此。与太祖太宗比较,真宗更重此道,“召天地之和气”,就要“敛天地之杀气”。真宗在这个方向上有更自觉的意识。
顺便解释一下:“鸿休”,是“宏大的吉庆、美好”之意,可以简译为“大美”或“大业”。
《大赦令》诏书一下,“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即平常规定遇赦不赦的罪犯,这一次也全部赦免了。
王继恩事发,已经在《大赦令》期限之后,但真宗还是没有动杀机,只将他黜为右监门卫将军,流放到均州安置,最后死在被贬之地。右监门卫将军虽然属于有职无权的武官散职,但毕竟还算朝廷官员。真宗没有痛下辣手。
与王继恩一道谋划“押宝”的还有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人。
参知政事是副宰相,负责相当于中央政府的政事堂也即中书的日常政务,重新“任命”皇上,也要政事堂下文书;知制诰则是政事堂的一等秘书,负责起草政府文书。所以王继恩要更动太宗遗诏,改换天子,就需要这些人的支持。这三人再加上李皇后,构成“后太宗时代”非常时期的“四人帮”。他们阴谋败露后,真宗一个未杀,一个未关。
李昌龄不过被“责授”忠武(治所在今河南许昌)节度使。“责授”是职官制度常用语,含有“惩罚责备而贬官”的意思。
胡旦被贬为散官,后来他患有眼疾,视物不明,以秘书省少监的职官身份致仕,即退休。
李皇后则没有得到任何处罚,甚至被尊为皇太后。她原来居住在西宫嘉庆殿,真宗很孝敬这位不是生母的母后,为她另外建造了一座更舒适的万安宫。李氏生病时,真宗会亲自调制汤药,在朝堂上也常有忧戚之色。
后来李氏病重不起,真宗说话都带着哭腔,多次下诏到民间去招募良医。
李氏死后,还被葬在太宗的陵寝之旁。
王继恩由宦官班首贬为武职闲官,李昌龄由政府副首脑贬为省部级官员,胡旦由政府大秘贬为闲职,后来再升为朝廷秘书处副秘书长,李皇后则不仅不问不处理,甚至得到皇太后的尊贵待遇。诸位“谋逆者”,无一死罪。
这些,成为真宗践祚后,大宋帝国“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的一个注脚。
真宗“英断”
真宗很和气。
但他的和气有大气象。
他是太宗的第三个儿子,原名赵德昌,后改为赵元休,又改赵元侃,立为皇太子后,再改名为赵恒。
就像太祖太宗出生时有“异象”一样,他出生时也有“异象”。据说他的母亲,即太宗李皇后,曾经做梦用衣服的前襟兜着太阳玩,然后就怀孕了。他出生时,太宗正做开封尹,据说那一天“赤光照室”。他的左足有奇异纹路,细看像一个“天”字。他小的时候很聪明,与诸王游戏,喜欢做战阵的模样,还自称“元帅”。太祖很喜欢这个小孙子,无人上朝时,小孙子就会爬上金銮殿的宝座坐一坐。太祖有一次抚摸着他问:“天子好做吗?”小孙子回答:“由天命耳。”太祖很是惊奇。
赵恒出生于公元968年,践祚时年届而立,大宋建国已经三十八年,帝国开始出现太平气象,除了局部地区的小型叛乱和契丹在河北北部的骚扰之外,真宗接手的帝国还算稳定。
他封赏了帝国第一功臣吕端,在宰相职务之外,又加右仆射。宋代加官类型繁多,右仆射属于“检校官”类型的加官,在宋代是一种仅次于“太师、太傅”之类的荣誉,史称“特崇奖之”,特别给予崇隆的嘉奖。
诸兄弟改封诸王,这是对皇室诸亲的特权优待。所谓“王”,虽然并无实际职权,但毕竟是一种爵位荣誉。
又以太子宾客李至为工部尚书、李沆为户部侍郎,二李并为参知政事,也即副宰相。在后来的日子里,二李成为真宗一朝最重要的辅佐大臣。
就在这时,契丹国主耶律隆绪忽然从草原深处到达了幽州(今北京)。
虽不清楚契丹此举的目的何在,但不能排除草原帝国试图在大宋国丧期间南下侵扰的可能性。真宗应对契丹异动的战略安排是,首先派遣老臣郭贽前往大名府(今属河北邯郸)做知州。
大名府乃是过去魏博军节度所在,又称天雄军,是唐末以来河北三镇之一。自从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三镇最北端的幽州一镇已失,中部诸州就成为大宋与契丹的边界,南部就是大名府。事实上大名已经成为拱卫河南中州的北部要塞,大名一失,契丹铁骑即可直驱南下,陈兵黄河北岸,过河就是汴梁。因此大名对大宋,有特殊的地缘军事意义。郭贽做过盐铁使、参知政事,善于发现人才,真宗此一任命,对他应有期待。
但郭贽不愿意去做大名府知州。
任命后第二天,郭贽请求与真宗对话,史称“请对”。见面后,郭贽恳切地提出辞呈。真宗不同意,回答他就一句话:
“大名是魏博重地,卿应该赶紧去上任。”
郭贽不得已,退下。
真宗召来辅臣问:“郭贽不想上任,愿意留在朝廷,这事可以吗?”
辅臣回答:“近例也有这事。大臣不愿外放,可以留下。”
真宗回应道:“朕初嗣位,命贽治大籓而不行,则何以使人!”朕刚刚践祚,命令郭贽去治理大的藩镇,但他不愿意去。如此,以后如何调遣他人!
最后,没有答应郭贽的请求,还是派遣他到大名府上任去了。
有宋一代,帝王外放大臣,大臣往往“拒命”,帝王往往“优容”,一般不治罪,愿不愿意到地方,可以协商。但这一次,“和气”的真宗坚持任命不变,此事得到后来史论的赞誉,仁宗朝的大臣吕夷简就评价真宗此举为“英断”,将此事与当年太祖贬黜中书舍人赵逢一事相提并论。赵逢乃是前朝老臣,太祖征伐泽、潞(均在今山西中部)李筠时,他跟太祖从行。但他害怕战事之险,畏避山路之艰,假称坠马伤脚,留在内地。太祖于是将他由朝廷命官贬为地方小官。政治家自有责任伦理,令必行,禁必止。在文明邦国共同体之间,上级调遣下级,下级理应服从。唐末以来迄于五代乱世,“权反在下”,上级纵容下级,下级抗命上级,成为反复出现的军政现象。真宗上任伊始,在国家秩序问题上,有惩前毖后之诉求。调派郭贽守边,令出不变,事情虽小,立意却深。
庆幸的是,契丹那边暂时没有大的动作。
这一年,真宗赵恒正值而立,三十岁。
“孟士”李应机
真宗赵恒还在做太子时,曾以寿王身份担任开封府尹。有罪犯逃入附近小县咸平,知县是李应机。赵恒派出散从小吏带着他的手帖(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去抓捕。在咸平县大堂上,散从们仗恃着来自王府的身份,没有把小小的知县看在眼里,有了喧哗失礼的举动。
李应机发怒:“你们所服侍的是寿王,我所服侍的是寿王的父亲。服侍父亲的人,可以鞭打服侍儿子的人。”
于是给这几个散从小吏每人二十杖,算作用了刑。
散从们回到王府,向赵恒哭诉此事。赵恒不回答他们,只是默默地记住了“李应机”的名字。
等到赵恒登基,还没有改元,川中有乱象,就提拔李应机为益州(今四川成都)通判,并召他到殿中说:
“朕正在以西蜀之事发愁,所以任命你来做这个官,但这个官职还不是你将来能做到的大任。你权且去,地方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用‘密疏’传给朕看。”
所谓“密疏”,就是写给皇上的密信,传递中要封裹,他人不得偷看。
李应机到益州后,有一位“走马”要回京奏事,益州知州来为他饯行,刚刚做了通判的李应机,应该算益州的二把手或三把手,按礼应该陪一把手知州出席宴会,但他却称病不来。“走马”认为李应机不给他面子,心中不免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