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全解(彩图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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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札观周乐

【题解】

公元前544年,吴王派公子季札访问鲁、齐、郑、卫诸国。本文记述的是季札在鲁国欣赏了周、夏、商时期的乐舞之后,结合政治教化发表的评论。文章对于了解春秋时期音乐、舞蹈的概况及先秦儒家的文艺观点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原文】

吴公子札来聘 [1],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 [2],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 [3],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 [4]?国未可量也。”

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 [5]!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 [6]?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 [7],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 [8],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籥》者 [9],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 [10],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 [11]。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注释】

[1]聘:访问。[2]卫康叔:周公的弟弟。武公:康叔的九世孙。[3]泱泱(yānɡ):形容气魄宏大的样子。[4]大公:姜太公吕尚。[5]沨沨(fénɡ):形容乐声宛转悠扬。[6]陶唐氏:即唐尧。[7]《郐(kuài)》:采自郐地的乐歌。[8]五声:也称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9]《象箾(shuò)》:古代一种持竿而舞的舞蹈。《南籥(yuè)》:古代一种依照籥声为节拍而起舞的舞蹈。[10]帱(chóu):覆盖。[11]蔑:无。

【译文】

吴国公子季札前来鲁国访问,请求观赏周朝的音乐舞蹈。鲁国人让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说:“美好啊!教化开始奠定基础了,虽然还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经勤劳而不怨恨了。”乐工为他演唱《邶风》、《庸风》和《卫风》,他说:“美好啊!深厚啊!虽然有忧思,却不至于困窘。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恐怕就是《卫风》吧!”乐工为他演唱《王风》,他说:“美好啊!虽有忧思却没有恐惧的情绪,这恐怕是周室东迁之后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郑风》,他说:“美好啊!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这恐怕是要最先亡国的吧?”乐工为他演唱《齐风》,他说:“美好啊,宏大而深远,这是大国的音乐啊!可以成为东海诸国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国家吧?国运真是不可限量啊!”

乐工为他演唱《豳风》,他说:“美好啊!博大坦荡!欢乐却不放纵,这恐怕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夏声’。产生夏声就说明气势宏大,宏大到极点,大概是周朝故地的乐曲吧!”乐工为他演唱《魏风》,他说:“美好啊,轻远悠扬!粗犷而婉转,急促而流畅,用仁德来加以辅助,就可以成为贤明的君主了。”乐工为他演唱《唐风》,他说:“思虑深远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遗民吧!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谁能这样呢?”乐工为他演唱《陈风》,他说:“国家没有贤明的君主,还能长久吗?”再歌唱《郐风》以下的乐曲,季札就不做评论了。

乐工为季札歌唱《小雅》,他说:“美好啊!有忧思却没有二心,有怨恨却不说出来,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开始衰败时的音乐吧?那时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在啊!”乐工为他歌唱《大雅》,他说:“宽广啊!和美啊!抑扬曲折而本体刚劲,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乐工为他演唱《颂》,季札说:“达到顶点了!正直而不傲慢,屈从而不卑下,亲近而不因此产生威胁,疏远而不因此背离,变化而不过分,反复而不令人厌倦,悲伤而不愁苦,欢乐而不放纵堕落,用取而不会匮乏,宽广而不张扬,施予而不耗损,求取而不贪婪,安守而不停滞,行进而不泛滥。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拍合于章法,演奏先后有序。这都是拥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质啊!”

季札看到《象箾》和《南籥》两种乐舞后,说:“美好啊!但还有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时说:“美好啊!周朝兴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子吧!”看到跳《韶濩》时说:“圣人如此伟大,仍然有不足之处而自觉惭愧,做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时说:“美好啊!勤于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谁还能做到呢!”看到舞《韶箾》时说:“功德达到顶点了!伟大啊,就像苍天无所不覆盖一样,就像大地无所不承载一样!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这再有所增加了。观赏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其他乐舞,我也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季札观周乐

【写作方法】

开头十一字为全篇的纲领,下面的内容均为信手顺叙,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自得其妙。“德”字乃全篇之骨“,请观”为全篇的关键。此文前后用了十多个“哉”字,这是赞美的口吻。歌处多用“乎”字,这是感叹之情。舞处叠用“也”字和“矣”字,这是论断的语气。

季札观乐,入于耳,会于心,历代兴衰治乱完全融汇于一篇之中。明代张鼐《评选古文正宗》中评价此篇“如百川赴海,如七政丽天,脉络分明,纲领具备”。

⊙文史知识

周代音乐小常识——八音分类法

周代时,我国已有根据乐器的不同制作材料进行分类的方法,分成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类,叫做“八音”。八音分类法是我国最早的乐器分类方法。在周末至清初的三千多年中,我国一直沿用八音分类法。金类:主要是钟,钟盛行于青铜时代。另外还有磬、于、勾,基本上都是钟的变形。石类:各种磬,质料主要是石灰石,其次是青石和玉石。丝类:各种弦乐器,因为古时候的弦都是用丝制作的。有琴、瑟、筑、琵琶、胡琴、箜篌等。竹类:竹制吹奏乐器,有笛、箫、箎、排箫、管子等。匏类:匏是葫芦类的植物果实,用匏做的乐器主要是笙。土类:就是陶制乐器,有埙、陶笛、陶鼓等。革类:主要是各种鼓,以悬鼓和建鼓为主。木类:有各种木鼓、敔、柷。敔是古代打击乐器,用于历代宫廷雅乐。

子产坏晋馆垣

【题解】

公元前542年,郑国子产陪同郑伯去晋国觐见晋侯,可是晋侯却对他们施以冷遇,没有接见郑伯一行。这时,子产让人拆掉了所住客馆的围墙,晋侯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就派士文伯去责问子产。子产以委婉谦和的语气说明理由,委婉地批评了晋国对小国的轻慢之举。晋侯听完后,觉得理亏,于是向郑伯道歉,还好好地款待了他们。

【原文】

子产相郑伯以如晋 [1],晋侯以我丧故 [2],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 [3]。士文伯让之曰 [4]:“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 [5],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 [6],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

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 [7],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 [8],非荐陈之 [9],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 [10],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 [11],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 [12]。隶人、牧、圉 [13],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灾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 [14],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踰越。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文伯复命。赵文子曰 [15]:“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 [16],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

叔向曰 [17]:“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 [18],民之协矣;辞之怿矣 [19],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注释】

[1]子产:即公孙侨,郑国的执政大夫,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2]我丧:指鲁襄公刚死了不久。[3]垣(yuán):墙。[4]士文伯:晋国大夫士匄。[5]闬(hàn)闳(hónɡ):均指门。[6]缮、葺(qì):皆为修补之意。[7]诛求:索取。[8]府实:府库中的物品。[9]荐:进献。[10]庳(bǐ):低洼的。[11]甸:古代管理柴薪的官。[12]巾车:掌管车辆的官。脂辖:给车轴上油。[13]隶人:管洒扫一类劳役的人。牧:放牧牛羊的人。圉:养马的人。[14]铜鞮(dī)之宫:晋国国君的离宫(临时居住的宫室)。[15]赵文子:晋国大夫。[16]赢:接受,容纳。[17]叔向:晋国大夫。[18]辑:和谐,和睦。[19]怿(yì):悦耳。

【译文】

子产辅佐郑简公到晋国去,晋平公以鲁国正在办理丧事为借口,没有接见他们。子产派人把宾馆的围墙全部拆毁以容纳自己的车马。士文伯责备子产说:“敝国由于政事和刑罚没有搞好,到处是盗贼,无奈诸侯们屈驾来问候寡君,因此命令官吏修缮宾客的馆舍,加高它的大门,加厚它的围墙,使宾客使者不会为安全担心。现在您拆毁了围墙,虽然您的随从能够自行戒备,但别国的宾客怎么办呢?由于敝国是诸侯的盟主,才修缮馆舍围墙,以接待宾客,如果把它们都拆了,我们用什么来满足宾客的要求呢?我们国君派我前来请教。”

子产回答说:“敝国国土狭小,处在大国的中间,大国向我们索取贡物也没有一定的时间,所以我们不敢安居,只有悉数搜寻敝国的财物,用它来参加朝会。碰上贵国国君没有空闲,因而不得见,又没有得到命令,不知道朝见的日期。我们不敢冒然前去进献财物,又不敢把它们露天存放。如果进献,这些东西就是贵国君王府库中的财物,但是不经过陈列贡品的进献仪式,我们是不敢进献的。如果把礼物放在露天里,又怕天气干湿无常而腐烂生虫,从而加重敝国的罪过。我听说文公从前做盟主的时候,宫室低矮狭小,没有宫观和台榭,却把接待诸侯的馆舍修得十分高大,如同今日贵国国君的寝宫一样。仓库和马厩都得到修缮,司空按时平整道路,泥瓦匠按时粉刷馆舍房间。诸侯宾客到来,甸人点起庭院中照明的火烛,仆人检查巡视客舍是否还有问题,车马有专门的存放地,宾客的随从也都有人代替,管理车辆的官员给车轴加油。打扫房间的,伺养牲口的,各自照看自己份内的事,朝中的官员们拿出自己的东西来招待宾客。文公从不让宾客们耽误时间,可也没有简省礼仪,忧宾客之忧,乐宾客之乐,出了事就亲自前去查看,指教宾客们不懂的地方,体恤宾客们的不足之处。宾客到来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非但没有灾害,不怕有人抢劫偷盗,而且也不用担心干燥潮湿。现在铜鞮宫方圆数里,却让诸侯宾客住在奴仆住的房子里,大门容纳不了车辆进出,又不能翻墙而入。盗贼公然横行,对于天灾瘟疫又没有任何防治措施,宾客进见没有一定的时间,接见命令也不知何时发布。如果不拆毁围墙,就没有地方存放礼物,罪过就要加重。斗胆请教您,您对我们有什么指示?虽说贵国国君遇上鲁国的丧事,可这也是敝国的忧伤啊。如果能让我们献上财礼,我们会把围墙修好了再走,这是贵国国君的恩惠,我们哪敢害怕辛劳?”

士文伯于是回去复命了。赵文子说:“是这样的,我们实在亏于德行,用奴仆居住的房舍来招待诸侯,这是我们的罪过啊。”于是,他派士文伯前去道歉,承认自己不通达事理。

晋平公接见了郑简公,提高了礼仪的规格,宴会和礼品也格外丰厚,然后让郑简公回国。晋国接着就修筑了接待诸侯的宾馆。

叔向说:“辞令不可废弃就像这样啊!子产善于辞令,诸侯靠他的辞令得到了好处,怎么能说要放弃辞令呢?《诗经》上说:‘言辞和善,百姓融洽;言辞动听,百姓安宁。’子产大概懂得这个道理吧。”

子产坏晋馆垣

【写作方法】

子产拆客馆之墙,表面看与“不得见”一事无关,其实是对“不得见”做出的反应,也是为婉批晋侯走的第一着棋。子产面对士文伯的责问,一上来先说郑国一直以来都尽心事晋,换来的却是“不得见”,虽然语气委婉,但不满之意已隐隐可见,这也是他转守为攻的开始。中间追溯晋文公如何对诸侯礼遇有加,这一步走得很妙。他以对比的方法,反衬当今晋平公对诸侯的轻慢。这段话无一字提及平公,却字字如钢针一般刺痛平公的神经。子产的最后一段话点出文章主题,不但批评了平公的轻慢,还“苦口婆心”地劝说平公对待诸侯应当尽到礼数。子产是郑国大臣,但此处倒像是一位晋国大臣劝谏晋侯,使对方不但不怒,还倍感亲切,以致晋平公最终不得不承认轻慢之举“是吾罪也”。

清代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中说:“尽坏其馆垣,子产胸中便已有成算。看其借题发挥,皆是平日所欲吐而未吐者,索性一一吐之。其词令之妙,可谓适协刚柔之宜。”如此看来,子产毁坏晋国馆垣之时,其实胸中早有成算,所以说出的话句句针锋相对,义正而不阿,言辞刚强而不激切,所以平公才会输心帖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