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德波林(2)
二
为了了解列宁的全部活动,必须看到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一般基础。列宁是马克思主义者,也就是辩证唯物主义者,他和马克思一样,认为要用实践来证实思维的真理性。他曾说过:“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这种观点必然会导致唯物主义,而把教授的经院哲学的无数臆说一脚踢开。当然,在这里不要忘记: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让人的知识变成‘绝对’,同时它又是这样的确定,以便同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一切变种进行无情的斗争。如果我们的实践所证实的是唯一的、最终的、客观的真理,那么,因此就得承认:坚持唯物主义观点的科学的道路是走向这种真理的唯一的道路。”[4]接着他又以同样的精神谈到马克思的理论:“……但是,实践标准即一切资本主义国家近几十年来的发展进程所证明为客观真理的,是马克思的整个社会经济理论,而不是其中的某一部分、某一表述等等,因此很明显,在这里说什么马克思主义者的‘独断主义’,就是向资产阶级经济学作不可宽恕的让步。从马克思的理论是客观真理这一为马克思主义者所同意的见解出发,所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沿着马克思的理论的道路前进,我们将愈来愈接近客观真理(但决不会穷尽它);而沿着任何其他的道路前进,除了混乱和谬误之外。我们什么也得不到。”[5]
请读者仔细考虑一下这两段引文,列宁在这里清晰而简短地表达了作为他本人实践活动的理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思想。我们究竟体会到了什么呢?列宁同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一样,首先强调指出必须以人类实践的总和作为认识论的基础。这个因素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即唯物主义的特点,而唯心主义,正如费尔巴哈所说,“只是从理论的观点来提出和解决关于客观性和主观性、世界的现实性和非现实性的问题”。唯心主义哲学是在思想本身中寻求真理的标准,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却是面向实践。所以,唯心主义总是脱离不了毫无生气的抽象概念,而唯物主义却把现实生活、实践的观点看得高于一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是两种阶级思想体系的表现。其中,唯心主义是脱离直接生产过程即脱离生产实践的那个阶级的思想体系,而唯物主义则是生产者阶级(按其本身的实质来讲,也就是实践的阶级)的处世态度和世界观的表现。在唯心主义看来,真正的人类的活动只是理论活动、思想活动。而马克思主义者却认为实践活动才是真正的人类的活动。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甚至这样说过,与实践比较起来,哲学只不过是“必要的不幸”[6]而已。
总之,列宁是以人类实践的总和作为认识论的基础的,但在这里必须附带说明,列宁并不是像马赫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那样来理解实践的首要作用的。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这个基本原理作这种不正确的理解和解释的,不只是马赫主义者。列宁在反对马赫主义者时说道:“认识只有在它反映不以人为转移的客观真理时,才能成为生物学上有用的认识,成为对人的实践、生命的保存、种的保存有用的认识。在唯物主义者看来,人类实践的‘成功’证明着我们的表象和我们所感知的事物的客观本性相符合。在唯我论者看来,‘成功’是我在实践中所需要的一切,而实践是可以同认识论分开来考察的。马克思主义者说:如果把实践标准作为认识论的基础,那么我们就必然得出唯物主义。马赫说:就算实践是唯物主义的,但理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7]当然,庸俗的资产阶级实践主义同马克思主义和唯物主义所理解的实践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列宁是如何理解人类实践的成功呢?他如何理解我们的表象与客观现实的相符呢?正如我们的表象和概念并不是客观现实的绝对反映一样,人类实践即人类活动的成功,也只是接近于客观真理。这种正确而深刻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证明在列宁的世界观中根本没有教条主义和保守主义。“遵循着马克思的理论的道路前进,我们将愈来愈接近客观真理,但决不会穷尽它。”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说马克思的理论是客观真理。无论在纯理论的活动方面,还是在社会活动方面,只有经过我们的实践证明的,才是唯一的客观真理。通向客观真理的另外的道路是没有的。而列宁所谈的也正是道路、方法,他卓越地理解到,任何这种真理都不是绝对真理,而是相对真理,所以导向真理的道路,即正确的方向,是非常重要的。在我们的认识和活动中,我们只是逐渐接近真理。实践标准是相当“不确定的”,足以防止教条主义和绝对观点;同时它又是相当“确定的”,足以否定任何唯心主义,并与它们进行无情的斗争。因此,列宁在自己的实际革命活动中总是认为用实践来考验某些口号、政治形式等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是在理论上,而是通过体验和考验在实践上、在现实生活上克服某些政治形式,例如民主制或立宪制,以便把它们作为在某个发展阶段是“正确的”但在高级发展阶段是错误的和靠不住的幻想加以清除。
列宁在另一篇文章中强调指出了资产阶级议会制度的历史局限性和历史条件性。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共产主义或其初级阶段——社会主义现在已经是客观真理,所以,议会制度、形式民主和一般国家,是客观实在,是接近社会主义的一定阶段和方式。但是同时,形式平等与雇佣奴隶制度间的矛盾会使体验到这种历史经验和有关一切苦痛的群众擦亮眼睛,群众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一定会理解,事实上也正在理解所有这些形式的历史局限性,并随着产生一切矛盾和使一切矛盾尖锐化的客观经济发展而逐渐接近社会主义这一客观现实。
三
什么是客观真理呢?绝对真理与相对真理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列宁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但比较详细地谈一下这个问题还是不无好处的,因为在这方面还存在着混乱。
众所周知,波格丹诺夫断言真理只是一种思想形式,列宁反对这种见解,因为除人类的思想体系以外另一种思想体系是不存在的,所以从这种观点来看,就不可能有客观真理,即不依存于主体的真理。这种观点的荒谬是非常明显的。
首先,这种观点可以用非常明显的事实来驳倒,列宁说道:“自然科学关于地球存在于人类之前的论断是真理,对于这一点,自然科学是不容许怀疑的。这一点和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是完全符合的:被反映者不依赖于反映者而存在(外部世界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是唯物主义的基本前提。自然科学关于地球存在于人类之前的论断,是客观真理。”[8]
但是,如果真理是经验的组织形式或只是思想形式,像马赫主义者所断言的那样,那么,“地球存在于任何人类经验之外的论断就不可能是真理了”。自然科学同马赫主义、实证主义、经验批判主义是不相容的。另一方面,如果真理只是人类经验的组织形式,那么对于解决我们经验的客观性和主观性的问题就没有任何标准。列宁说过,如果对问题保持这种看法,那么天主教也是真理了,“因为天主教毫无疑问地是人类经验的组织形式”。他们想寻找摆脱困境的出路,把客观性理解为普遍意义、社会地组织起来的经验。但是难道宗教不具有普遍意义吗?列宁说道:“……宗教教义比科学学说具有更大的‘普遍意义’,人类的大部分至今还信奉宗教教义。天主教由于许多世纪的发展已经是‘社会地组织起来、协调起来和一致起来的’;它无可争辩地可以‘列入’‘因果性的链条’中,因为宗教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在现代条件下宗教得到人民群众的信奉,决不是偶然的,而哲学教授们迎合宗教的意旨,也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如果说这种无疑具有普遍意义的和无疑高度组织起来的社会宗教的经验与科学的‘经验’‘不协调’,那么就是说,二者之间存在着原则的根本的差别……”[9]
如果否认客观真理,如果抹杀科学与信仰主义亦即知识与信仰之间的差别,那就会抹杀这种根本的原则差别。那时,宗教就会与科学认识建立在同样的认识论基础之上。正如列宁所说的,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列宁指的是波格丹诺夫及其伙伴),即使不是有意识地,但却为信仰主义、僧侣主义寻找科学和哲学的基础。唯物主义所理解的客观真理这个概念,在宗教经验与科学经验之间划定了明显的界限;它并不抹杀这两种经验之间的界限,相反地,却确定它们之间的根本的原则差别。“如果客观真理存在着(如唯物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如果只有那在人类‘经验’中反映外部世界的自然科学才能给我们提供客观真理,那么一切信仰主义就无条件地被否定了。如果没有客观真理,真理(也包括科学真理)只是人类经验的组织形式,那么,这就是承认僧侣主义的基本前提,替僧侣主义大开方便之门,为宗教经验的‘组织形式’开拓地盘。”[10]
战斗的唯物主义者列宁当然不会对任何不可知论者作丝毫的让步,不管他们披着什么样的外衣,因为列宁了解到,在实证科学和技术非常繁荣、阶级斗争非常尖锐的时代,“不知”或“不可知”只是信仰主义的特殊形式,只是僧侣主义的用心极其险恶的一种姿态。列宁揭露了“不可知”的阶级性和本质。工人阶级的这位革命天才把所有那些像花边一样精致的唯心主义理论都当作腐朽的发臭的东西抛在一边,因为它们只能冲刷和腐蚀马克思主义的基础。稍微离开唯物主义,列宁就加以斥责,认为是信仰主义的帮凶,是向阶级敌人的让步。
否定客观真理,就会导致不能容许的“宽容”,就会导致思想和哲学上的机会主义。而这种哲学上的机会主义,其不可避免的后果,就是阶级上和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就是欺骗工人,歪曲马克思主义。“小市民式地、庸俗地、卑怯地宽容有关牛鬼蛇神、天主教圣徒以及诸如此类东西的教义”,是否定客观真理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但不应这样来了解问题:似乎列宁是站在“阶级主观主义”的立场上,似乎在列宁看来凡是对工人阶级有利的都是客观真理。因为,我们早已经知道,列宁认为,认识只有当它反映客观真理时才是有益的。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是真理,并不是因为它是有益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和反映社会地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的经验。完全相反,它之所以是有益的和“具有普遍意义的”,恰恰是因为它反映了客观真理。在现代条件下,只有无产阶级才能站在唯物主义的客观立场之上,阶级主观主义是反动阶级的特点。所以信仰主义以及形形色色的各种唯心主义,正是这些阶级的思想体系,也正是它们的学说才与自然科学发生矛盾。
至于谈到马赫主义者,那么,他们是主观主义者和不可知论者。“他们不承认客观的、不依赖于人的实在是我们感觉的泉源。他们不把感觉看作是这个客观实在的正确摄影,因而直接和自然科学发生矛盾,为信仰主义大开方便之门。相反地,唯物主义者认为世界比它的显现更丰富、更生动、更多样化,因为科学每向前发展一步,就会发现它的新的方面。唯物主义者认为我们的感觉是唯一的和最终的客观实在的映象,所谓最终的,并不是说客观实在已经被彻底认识了,而是说除了它,没有而且也不能有别的客观实在。”[11]
客观现实永远也不可能被“彻底”认识。就这种含义来讲,谈绝对真理是荒谬的,因为“包罗万象的、最终完成的关于自然和历史的认识的体系,是和辩证思维的基本规律相矛盾的;但是,这决不排斥,反而肯定,对整个外部世界的有系统的认识是可以一代一代地得到巨大进展的”[12]。无论是形而上学的绝对主义者,还是形而上学的相对主义者,对于认识过程都没有这种辩证的观点。有些人坚持绝对真理,即被彻底认识的真理,而且毫不让步;另一些人则认为真理和我们的认识处于发展状态,因而否认客观真理的存在。外部世界是不能被彻底认识的,正如列宁所说:“科学每向前发展一步,就会发现它的新的方面。”他们从这种情况和毫无疑义的事实中得出荒谬的结论,似乎外部世界本身并不存在,这真是实实在在的“翻筋斗”,而不是“飞跃”。在形而上学的绝对主义者看来,世界是一成不变的、已经终结的、永远是那样的、僵死的、停滞不动的;它的一切范畴都具有永恒不变的性质。马克思主义者能够容忍这种观点吗?列宁这位永远向前猛冲的和无坚不摧的现实生活的革命家,按其本身的特性及其所代表的阶级的本质来讲能够接受这种一成不变的和停滞不动的世界吗?难道不应当在革命的烈火中把这个世界焚毁以便创造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吗?“世界比它的显现更丰富、更生动、更多样化,因为科学每向前发展一步,就会发现它的新的方面”,新的可能性、新的视野、新的更宽阔的前途。如果这个世界由于它本身所固有的规律而不能变更,那么当然,任何外力都不可能使它运动。依据世界变化和发展的这些规律,服从这些规律,按世界本身发展的同一方向进行活动,我们就能促使世界以更快的速度成长,我们就可参与整个的宇宙发展过程(因为人类社会也是宇宙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