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本体论与认识论(9)
其实,正如胡塞尔所举的例子,即使是一个简单的东西(thing),也要靠想象才能成为一个“东西”,例如一颗骰子,单凭知觉所得到的在场者,只是一个无厚度的平面,不能算作是一个“东西”,我们之所以能在知觉到一个平面的同时就认为它是一颗立体的骰子,是一个有厚度的东西,乃是因为我们把未出场的其他方方面面通过想象与知觉中出现的在场者综合为一个“共时性”(“同时”)的整体的结果。如果要把骰子之为骰子的内涵尽量广泛地包括进来,则我们在知觉到骰子当场出场的一个平面时,还同时会想象到赌博、倾家荡产、社会风气、制造骰子的材料象牙、大象……一系列未出场的东西,正是这无穷多隐蔽在出场者背后的东西与出场者之间的复杂关联构成骰子这个“东西”之整体。骰子这个小小的“东西”之整体是如此,世界万物之整体亦然。从存在论上来讲,世界万物无穷无尽,它们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相互关联之网;从认识论上来讲,我们不可能同时知觉到无穷多的万事万物,不可能让万事万物都同时出场,但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当前在场的有限之物出发,通过想象把无穷多未在场的东西甚至实际经验中从未出场的东西(包括实际世界中认为不可能出场或出现的东西)与在场的有限物综合为一体,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在想象中让无穷多未出场的万事万物与在场的有限物综合为一体。平常我们说,人不能同时看到万物,不能在看到地球的这一面时同时看到另一面,只有上帝能做到这一点,我以为想象就具有上帝的这种功能。它既能看到此,又能同时想象到彼,把二者综合为“共时性”的整体。所以要把握万物相通的整体,就要靠想象,否则,在场与不在场之间、显现与隐蔽之间、过去与今天之间,就永远只能相互隔绝,我们又如何能由此及彼,达到当前事物与背后隐蔽的东西之间的融合为一呢?
胡塞尔发展了康德的思想,对想象多有论述。海德格尔从康德的“三重综合”和“图式”说中找到启发,更从时间的角度分析了想象之所以可能的前提。他批评了关于时间的旧概念的局限性,发展出他自己的“时间性”(temporalitaet),即过去、现在、未来融为“共时性”的整体的理论,客观上为想象空间提供了深刻的理论根据。按照海德格尔的思想,时间不能仅仅像旧的理解那样不过是诸时间点的系列或诸多“现在”的单纯系列(a pure sequence of nows),根据这种旧的理解,则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的尚未到达,那么,在场者与不在场者彼此分离,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分离,“敞亮”与“隐蔽”分离,如何能形成一个让我们驰骋于其中的想象空间呢?想象空间是由过去的东西在现在中的潜在出场或保存和未来的筹划在现在中的尚未实现的到达而构成的“共时性”的统一体。只有凭这样的想象,才能让“敞亮”与“隐蔽”同时发生,从而让我们玩味无穷。
想象空间之所以可能,在于超越在场的东西,在于时间的三个环节——过去、现在、未来——各自都有超出自身而潜在地进入另一环节的特性。这种超越在场和超出(绽出)自身的特性,不同于旧形而上学的超越。旧形而上学区分和分裂感性的东西与非感性的东西,前者是不真实的,是摹本,后者是真实的,是原型。超越,在旧形而上学看来,就是超越到非感性的东西即时间之外的“常在”中去,“常在”乃是抽象的思维的产物,这种超越“听命于思维”[2],这是一种思维至上主义。我们这里所说的想象不同于思维,凭这种想象所做的超越乃是超越到不在场的、却仍然在时间中的东西中去,而不是超时间的干巴巴的抽象。
注释:
[1] C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B151,1956。
[2] Otto Pöggeler,Heidegger's Path of Thinking,Daniel Magurshak英译本,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p.118。
二、从重思维转向重想象
1.重思维轻想象的传统观点
近半个世纪以来,我国哲学界在讲到把握世界的方式时,似乎只谈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而最终推崇的只是理性认识,只是思维;至于想象,则根本不谈,即使谈到了,也是把它当作一种低级的认识能力而加以贬斥。
这种哲学观点主要源于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旧形而上学。柏拉图关于“想象”、“信念”、“理智”和“理性”(“知识”)的四分法实可归结为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的二分法。柏拉图把前两者概括称之为“意见”,后两者概括称之为“心智”;实际上,“意见”就是指感性认识,“心智”就是指理性认识。柏拉图认为前者所讨论的是生成变化,后者所讨论的是存在,[1]后者高于前者,思维高于想象。
我们知道,柏拉图所谓“想象”,是以感性事物的影像为对象,想象是对此种影像的认识能力;他所谓“理性”以概念、理念为对象,是对概念、理念的认识能力。他认为感性事物是想象中的影像的原本,而感性事物又是理性中的概念、理念的影像,感性事物以理念、概念为原本。在柏拉图看来,哲学的最高任务就是认识理念,亦即从感性中直接出场(在场)的东西(作为理念之影像的感性事物以及感性事物的影像)追溯到它们的“原本”即永恒在场的东西(“理念”);诗人、画家与影像打交道,因而应该被排斥。
自柏拉图以后,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对思维与想象及其关系的理解,基本上都建筑在这样一种“影像—原本”(“image-original”)的公式之上。西方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崇尚在场和永恒在场的领域,而这样的领域乃是与“影像—原本”的公式分不开的。也正因为如此,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一般都贬低想象:直接感性中(或者说知觉、直观中)的事物也好,概念、理念也好,都是在场的东西;想象却总是要飞离在场,这在一心以追求永恒在场者为根本任务的传统形而上学看来,显然是难以容忍的。传统形而上学不屑于与不在场的东西打交道,因而压制想象、怀疑想象(形而上学并不简单排斥想象)就成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本性。
康德在西方哲学史上几乎是第一个打破柏拉图关于想象的旧观点的哲学家。但是第一,康德的想象虽然是为了把“纯粹在场”(“永恒在场”、“常在”)与感性直观综合在一起,他最终还是把思维、概念看得高于想象;第二,康德认为在实践理性的领域里,是不掺杂想象中的感性杂质的,康德显然没有脱离西方传统形而上学那种崇尚思维、概念而轻视想象的窠臼。
2.重想象的现当代转向突破了思维的极限和范围
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终结,意味着几千年来受压制的想象得到解放。从此,人们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普遍性的本质概念的追求,而是聚焦于现实事物间的结合与融通。西方哲学在做了这种转向以后,思维、概念(还有感性直观)因其固执于在场的东西,不再像在旧形而上学那里那样,被奉为至上的东西,而是被视为在把握事物的途程中需要被超越的次要环节;想象则因其飞离在场,不但不像在旧形而上学那里那样难于被容忍,反而成为受尊崇的最高环节。过去人们注重一步一步地摆脱在场者与不在场的具体联系,以达到“纯粹的在场”(pure presence)或“恒常的在场”(constant presence),如数量的概念、各种事实的概括概念,它们都是思维的目标和对象;现在则注重于超越在场者,超越直接感觉的东西,而高扬不在场者,显现不在场者,力图把事物背后的、隐蔽的方面综合到自己的视域之内,即注重在场与不在场的联系。过去人们注重把同类的东西概括在一起,撇开同类事物所包含的各种可能的具象,找出其中的同一性,划定同类事物的界限;现在则注重不同一性,即不但注重同类事物所包含的无穷多不同的可能的具象,而且注重超出已概括的普遍性的界限之外,达到尚未概括到的可能性,甚至达到实际世界中认为不可能的可能性。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是人们多次对各种具象进行感觉观察后运用思维所概括出的普遍性或同一性,它成了“恒常的在场者”,人们据此而推定下次观察中乌鸦黑的现象必将出场,这是思维的逻辑所告诉我们的。但是思维的逻辑果真能保证下次观察中出现的乌鸦必然是黑的吗?不能。推断下次观察到的乌鸦必黑,实无逻辑必然的理由,思维的概括功能的可靠性并非绝对的,而且这种可靠性与事物无限性相比甚至可以说趋近于零。所以严格说来,科学家们凭直观和思维得到的规律,也不过是关于已经观察到的事物的规律。思维总是企图界定某种事物,划定某种事物的界限,但这种界限是不能绝对划定的。我们应该承认思维的局限性,但也正是在思维逻辑走到尽头之际,想象却为我们展开一个全新的视域。想象教人超出概括性和同一性的界限,而让我们飞翔到尚未概括到的可能性。前面说的下一次观察的乌鸦可能不是黑的,乃是我们运用想象的结果,它是一种想象的可能性——一种尚未实际存在过的可能性。但尚未实际存在过的可能性并非不可能,想象的优点也正在于承认过去以为实际上不可能的东西也是可能的。想象扩大和拓展了思维所把握的可能性的范围,达到思维所达不到的可能。思维的极限正是想象的起点。
一般地说,想象并不违反逻辑,例如说下次观察到的乌鸦可能不是黑的,这并不违反逻辑,但它并非逻辑思维之事,可以说,想象是超逻辑的——超理性、超思维的。想象也有不合逻辑的想象。例如德里达就说过,“方形的圆”在逻辑上是矛盾的,但它是有意义的。后面还要专门谈这个问题。逻辑思维以及科学规律可以为想象提供一个起点和基础,让人们由此而想象未来,[2]超越在场的东西,包括超越“恒常在场的东西”。科学发现和发明主要靠思维(包括感性直观),但也需要想象。科学家如果死抓住一些实际世界已经存在过的可能性不放,则眼光狭隘,囿于实际存在过的范围,而不可能在科学研究中有创造性的突破。科学的进展过程中时常有过去以为是颠扑不破的普遍性原理被超越,不能不说与科学家的想象力,包括幻想,有很大的关系。
思维以把握事物间的相同性(同一性、普遍性)为己任;想象以把握不同事物间即在场的显现的事物与不在场的隐蔽的事物间的相通性为目标。对后者的追求并不排斥对前者的追求,[3]只是后者超越了前者。我们说想象是超理性、超思维、超逻辑的,就是这个意思。
注释:
[1] 柏拉图:《理想国》509D-511E、531D-535A。
[2] 我这里所讲的实际上是休谟的归纳问题。我从在场与不在场、显现与隐蔽、思维与想象的角度来论述他的问题,用“想象”代替了他的“习惯”,但这并不是名词上的不同。动物和人一样有习惯,动物却没有想象。
[3] 我既不同意实在论把普遍性、同一性之类的概念(共相)看成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的旧形而上学观点,也不同意把共相看成仅仅是名称而无指称对象的唯名论观点。我以为概念是一种理想性的设定,它既非实体,也非任意的虚构,科学家可以让它们在某种科学理论体系中起作用,从而使此种理论体系具有说服力和预测未来,所以,对普遍性、同一性的追求,是科学的需要。
三、想象的重要意义
1.想象使人回到现实
西方长期以来,我国哲学界近半个世纪以来,总以为生活不过是在我和物之间、主体与客体之间建筑思维之桥以达到对事物之本质——“常在”的认识。这种主客关系的传统公式,认为思维至上,感觉、知觉次之,至于想象则不过是感觉、知觉的影像,更为低下,于是把生活弄得脱离感性,枯燥乏味,它根本不懂得生活乃是现实。其实,按照我们上面关于想象的看法,只有通过想象才能达到最真实而又最现实、最具体、最生动的生活境界,这种生活境界完全不同于抽象的思维概念的阴影王国,就像主客关系思想之集大成者黑格尔的逻辑概念那样。西方旧传统只重“常在”,而不问在场者背后的“时间境域”(temporal horizon),不能不说与其轻视想象,或者说,不理解想象的深刻含义密切相关。在当今结束旧传统形而上学的国际思潮面前,我以为哲学应该把想象放在思想工作的核心地位。想象为我们拓展一切可能的东西的疆界,它让我们伸展到自身以外,甚至伸展到一切存在的东西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