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现实的人”不现实(上)(2)
二、理性人的确立
人对自我的认识是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不断提升的。在自然哲学那里,已经意识到人生的幸福不在于短暂的物质上的享乐,而在于精神上的快乐,只有精神的快乐才是长久的,物质的享受是很快会消逝的。物质的精神的对立、感性和理性的划分使得超越自然主义转向思维抽象成为必然。
1.人是万物的尺度
早期的自然哲学家未将对自然的思辨和社会生活实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以求知为己任,朴素地和武断地肯定人类思想能够获得确定的知识,而智者们则否定有获取确定知识的可能性。智者派的代表人物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14]这可以看做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发现:知识方面,人以自己的理解为准则;行为方面,人以自己认为合理为尺度;道德上,人以自己认为善恶为评判标准。他要求人们重视现实的生活,公开怀疑神的存在,认为“有许多东西是我们认识不了的,问题是晦涩的,人生是短暂的”,“至于神,我既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像什么东西”[15]。尽管智者用个体的感觉作为万物的尺度,而且没有对人自身进行再反思。但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这一命题是针对“神意说”提出来的,它提高了人的地位,贬低了神的作用。就这样,天国的门被堵上了,人的心灵只能依靠人自身,是智者把哲学家的视线从外界自然转向人本身。
2.认识你自己
在智者运动的影响下,苏格拉底进一步将哲学的任务理解为“认识你自己”,即通过审视人自身心灵的途径来研究自然。苏格拉底通过这样一个命题把哲学从天上拉回到了人间,人要在认识自身的基础上来认识自然、解释世界。胡塞尔说:“从苏格拉底开始,人真正作为人而成为探讨的主题。”[16]苏格拉底认为,自然哲学陷入困境的真正原因,是自然哲学家把“似乎看不出那种问题是人根本不能解决的”当做可以解决的,而进行随心所欲的解释。他们对自然界那些自以为是的解释,自视有知识,其实是无知的。他们凭感性直观去揭示自然的奥秘,解释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结果带来许多矛盾疑惑和荒谬。造成这种结果的根本原因是不能认识自己,以不知为知。不仅是哲学家、政客、诗人乃至手工艺人也都是如此,他们自以为有智慧,其实一无所知。既然错误源于人不能认识自己,那么就有必要首先要关心改善自己的灵魂,关心智慧和真理及与人类有关的事情,“研究什么是虔诚的,什么是不虔诚的;什么是适宜的,什么是不适宜的;什么是公道的,什么是不公道的;什么是明智的,什么是不明智的;什么是刚毅的,什么是怯懦的;什么是治国之本,什么是一个善于治人者的品质”[17]。苏格拉底彻底抛弃了自然哲学家的研究方法。他认为,知识的真正来源并不在于外在于人的世界,而在于人自身。他很赞同阿那克萨哥拉从“心灵”方面来获取知识,也顺应智者学派的要求,认为哲学应该研究人自身。他主张首先在心灵中寻找这些内在原则,然后再依照哲学原则规定外部世界。同样,灵魂是人认识外部事物的中介。苏格拉底认为,为使灵魂不致盲目,必须求助于灵魂内的原则去发现事物的真理。苏格拉底主张,人的本质是精神和理性,而理性的特点就是自我意识,能够认识自我。自我不是普罗泰戈拉的感性的、不确定的,包含特殊规定性的人,而是理性的、确定的,摆脱了人的特殊规定性而具有普遍性、一般性的人。这种理性与肉体是相对立的。真理不在自然中,也不在感性的人中,而在理性的人中,因而认识自己就是认识真理。如果人不能真正认识自己,他就不能很好地认识世界。
与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相比,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虽然同样是提出人的问题,但却比前者在认识上更进了一步,更符合人的哲学理性思维的要求。“认识你自己”确立了以心灵为本原的原则。心灵在苏格拉底那里是属人的,是人的灵魂的一种功能或主体意识,外界的善与恶,首先被心灵所接受,然后影响灵魂,使灵魂成为智慧的或愚蠢的,最终决定一个人趋善还是趋恶。苏格拉底一再强调改进你的心灵,注意你心灵的修炼以及心灵最大程度的改善,其目的就在于使人的心灵向往美德,成为具有美德的心灵。改善人的心灵,就是提高人的主体意识,运用正确的理性思维方法,来认识绝对的、不变的、永恒的真理。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智者们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还是不确定的,其中还包含着热闹的特殊规定……在苏格拉底那里,我们也发现人是尺度,不过是作为思维的人。”[18]“苏格拉底实践了这条诫命,他使‘认识你自己’成为希腊人的格言。他是提出原则来代替德尔菲的神的英雄。人自己知道什么是真理,他应当向自身中观看。……然而拿人自己的自我意识,拿每一个人的思维的普遍意识来代替神谕,——这乃是一个变革。”[19]黑格尔认为,“认识你自己”并不是对人的特殊性的认识,而是人的思维的普遍,苏格拉底要用这样一种精神法则来代替神,“这种内在的确定性无论如何是另一种新的神,不是雅典人过去一向相信的神”[20]。由此可以看出,苏格拉底这一命题的伟大之处在于实现了认识主体由神到人的转变,说明了人们开始认识到人是社会活动的主体,说明了人对自身命运的自觉把握。对此,卡西尔在他的著作《人论》中这样评价:“划分苏格拉底和前苏格拉底思想的标志恰恰在人的问题上。”“他的哲学(如果他具有一个哲学的话)是严格的人类学哲学。”[21]我国著名的哲学家叶秀山先生也说:“苏格拉底哲学的重大历史意义是发现了自我。”[22]
3.理性灵魂不朽
柏拉图继承了苏格拉底从心灵入手去认识外部世界的原则,在前人和当时哲学家普遍同意的感觉和理智相区别的基础上,把感觉和理智分属于可见和不可见两个分离的领域,并且把理智的对象理念作为本体来构建其哲学体系。在灵魂是人的本质的基础上,柏拉图深入探讨了灵魂的本质及灵魂和肉体的关系,通过论证灵魂的本质是思维得出人的本质在于思维的结论。
灵魂不朽是柏拉图根本的人生信念。人的灵魂不仅在生前既已存在,而且死后仍存在。人生就是灵魂的投生、与肉体结合,人死就是灵魂弃世、从肉体中升华、独立。肉体有生有死,而灵魂永恒不朽。灵魂不朽的根据是:①我们具有一些事物的理念,如相等、善美等,它们不是可感事物,我们感受不到,但我们却具有,它们不是后天的产物,而是灵魂原先就有的。②事物都有相反的一面,且只能由相反的一面产生。生是从死的方面产生的,这说明灵魂在人死后在某个地方存在着,等候转生。③具体事物总是有对立面的,而本质和理念是没有对立面的,死就是死,生就是生,不会既包含死又包含生。所以,灵魂只能有一个本质属性,那就是生,死是肉体的属性。正因为坚信灵魂不朽,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写到,苏格拉底在最后时刻仍然从容地与到狱中看望他的朋友交谈,当时在场的斐多描述说:“瞧他的气度,听他的说话,他是毫无畏惧而且心情高尚地在等死,我觉得他是快乐的。”[23]在苏格拉底眼里,死亡是灵魂从肉体中释放,摆脱肉体的污染和束缚,保持灵魂的相对纯洁和宁静。因为灵魂本身是纯洁、单纯的,但一进入肉体就受到了它的污染,肉体是恶的,充满着欲望。灵魂的永恒性说明,灵魂是人身上的一种永久的、非凡的存在,而肉体则是人身上暂时的、平凡的存在,正像神高于人并主宰人一样,在灵魂与肉体的结合中,灵魂是主人,居于支配和统治的地位,而肉体则像仆从,处于服从和被统治的地位。在柏拉图时代,希腊人往往视“永恒”、“不朽”为“神”、“神圣”之意,因而,柏拉图论证并肯定灵魂的不朽性,实际上是主张人类灵魂的“神性”、“神圣性”,主张人类灵魂的至高无上性。就一般理解来讲,神性的、神圣的东西往往是超越时空和现实、超越变易和感性之上的存在,这正是古希腊人心仪和向往的。
柏拉图的上述论证把灵魂与肉体置于一系列对立和差别之中:主动与被动、单一与杂多、思维与感觉、不可见与可见、不朽与有朽、永恒与暂时、精神与物质、主宰与被主宰、统治与被统治等。这种区别使灵魂和肉体分属于柏拉图哲学中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理念世界,这是高级的本体世界,是一、原型、常住不变、真、实在;一个是生成世界,是低级的变易界,是多、摹本、变动、虚妄、现象。正如理念最初使一物变为它在现实中的存在一样,灵魂作为不可见的、单一的、能动的力量,把肉体分散的杂多结合起来,使之成为可见的、统一的、有生命的存在。是灵魂给肉体注入了生机与活力,赋予肉体以生命和存在的意义。灵魂是使人成其为人的根据、动力和原因。因而,灵魂与肉体的关系,犹如理念和实物,是一种本体与生成物的关系。这样,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对立、人的两重性就被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
既然灵魂是单纯性的,那么灵魂的特性必定是精神。柏拉图说:“复合的东西是要遭受分解和毁灭的,反之单纯的东西是不会被分解和毁灭的;而那永远自身相等、自身同一的东西就是单纯的。”[24]复合的东西是杂多的组合因而易于消散、变化,单纯的东西不是组合物因而不变化、不消逝,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自身同一。杂多的、变化的事物能被我们看到、触到、感觉到,而处于自身同一状态的单纯的东西则是我们看不到的、是超感觉的。如上所述,灵魂是思维,作为思维的灵魂只能存在于思想中而非感觉中。“因此在思想中的灵魂转向思维,俨然以思想为亲属,并且与思想有所交往,它也必定被认为具有单纯的本性。”[25]
在苏格拉底的灵魂是一种自身同一的能动的精神实体的基础上,柏拉图指明了灵魂的自足性。灵魂是自己运动的源泉和创始者,它的运动是从内部产生而不是由外界传来的,“这种自动性就是灵魂的本质和定义”。“自动者确实就是灵魂。”[26]灵魂的自动性表明,灵魂是自足、完满的存在。灵魂运动是一种无需外求的运动,是自己回复到自己、自己回忆自己的运动。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以神话的形式指出了灵魂的自足性:“灵魂随诸神遨游天空时瞥见了真正的‘实在’,并且具有理智和思维能力。”[27]柏拉图著名的“回忆说”更是证明了灵魂的自足性。人的知识是从自身中引出的,只是回忆起某些他已经具有但后来又被忘却的东西。学习只不过是灵魂深入自身的内在的运动,学习就是回忆。“回忆说”真正要告诉我们的是:每个人,在其灵魂内部都潜伏着一种回忆或学习的官能——思维,并且那些真正普遍性的东西,理念、善自身、美自身等都早已存在于灵魂之中。黑格尔说:“普遍的东西(即共相)只能为思想所产生,或为思想所把握,它只能通过思维的活动才得到存在。”[28]由此看来,灵魂自动实际上就是纯粹的思维运动,灵魂实质上就是思维。
4.人是理性的动物
亚里士多德力倡万物向善说并且重视具体的善,强调一切科学所追求的都是某种具体的善,脱离、凌驾于人本身的善都是虚幻的。对于人的理解亦应如此,应该确定人的功能。人与其他动植物不同,“人的功能,绝不仅是生命。因为甚至植物也有生命。我们所求解的,乃是人所特有的功能。其次,有所谓感觉生命也不能算作人的特殊功能,因为甚至牛、马及一切动物也都具有。人的特殊功能是根据理性原则而具有理性的生活”。[29]所以,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人是理性的动物”。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理性是超越于感性与理智之上的“思维的思维”。一方面,它是人类高于感性、理智的能力,是人类超越感性事物之上进行概念、判断、推理的有效工具;另一方面,它又以自己为自己的对象和追求目标,自己朝向自己,自己意识自己,自己规定自己,自己决定自己。亚里士多德指出:“世上各物并非各自为业,实乃随处相关。一切悉被安排于一个目的。”[30]这个目的无疑是万物被规定、所朝向的“最高目的”,它实质上就是理性或上帝。上帝是神圣化了的理性,它按照一定目的理性地、井然有序地、能动地推动着世界万物,使之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