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战前后:国人的现代性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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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欧战前后国人的现代性反省(7)

其二,在目标层面上,提出“今后新文化之方针”:走民族自决的道路,发展中国民族的新文化。

陈、胡主流派因存在明显的民族虚无主义倾向,其所主张的“新文化”,实际上是被等同于西化。梁漱溟批评说,“有人以五四而来的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其实这新运动只是西洋化在中国的兴起,怎能算得中国的文艺复兴?”[13]其实,胡适也不否定这一点,他始终强调“西化”就是“科学化”、“民主化”。[14]更不必说常乃惪径称“东方文明”四个字甚至都不能成立,[15]其主张“全盘西化”的倾向愈加明显。梁启超诸人反省现代性,并不影响他们积极投身于新文化运动,甚至对陈、胡主流派的功绩深表敬意;[16]但是,他们对于上述的西化倾向不愿苟同,明确提出“今后新文化之方针”,当在突出文化的民族自决,并确立发展中国民族新文化的远大目标。

在他们看来,陈、胡主流派显然于欧战后现代思潮的绝大变动,无所容心,而固守戊戌以来的定势思维,唯西方是效,这已落伍。梁启超说,那些老辈人故步自封,说西学是中国所固有,诚然可笑;但“沉醉西风”者,把中国文化说得一钱不值,似乎中国从来就是个野蛮的部族,岂不更可笑吗?他强调,欧战后“民族自决”四字所代表的民族主义,“越发光焰万丈”,正无可阻挡地在欧洲以外的世界兴起。讲“中国人之自觉”,就是要实现中国民族自决,这不光体现在政治上,同时还应当体现在文化上。他说,要国家做什么?要国家就是为了能够“把国家以内一群人的文化力聚拢起来,继续起来,增长起来”,然后去为世界作贡献。与“民族自决”的观念相联系,提升国家“文化力”的提法,已经包含着发展中国民族新文化的思想。不过,真正精彩的概括,还当归功于年轻的张君劢。他归国前为留法学生讲演,就已明确提出了“吾国思想界之独立”的问题。他指出,欧洲正面临着深刻的思想文化危机,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之风行,足以说明了这一点。欧人既彷徨无主,习惯于一味效法西方的中国思想界,岂能不改弦更张,自谋独立发展?“则吾国今后文化,更少依傍,舍行独立外,尚有何法乎?”“总之,今日之急务,在求思想界之独立。独立以后,则自知其责任所在,或继续西方之科学方法而进取耶?或另求其他方法以自效于人类耶?凡此者,一一自为决定,庶不至以他人之成败,定自己之进退,而我之文化乃为有源。盖文化者特殊的独立的,非依样葫芦的。此言新文化最不可不注意之一点焉”。[17]因欧人自顾不暇,故吾人当谋自立,所言不差,却不免消极。次年初,张君劢归国再度讲演,持论有了很大的变化。前面的讲演题目为《学术方法上之管见》,尚着眼于思想方法问题;而后者则为《欧洲文化之危机及中国新文化之趋向》,径直提出了中国新文化发展的“方针”与“趋向”问题,自觉干涉现实的新文化运动发展之旨趣,十分鲜明。他说:“欧洲文化既陷于危机,则中国今后新文化之方针应该如何呢?默守旧文化呢?还是将欧洲文化之经过之老文章抄一遍再说呢?此问题吾心中常常想及。”最终,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认为的中国新文化发展应有的“方针”,这就是:走民族自决的道路,发展中国民族的新文化。他说:“吾国今后新文化之方针,当由我自决,由我民族精神上自行提出要求。若谓西洋人如何,我便如何,此乃傀儡登场,此为沐猴而冠,既无所谓文,更无所谓化。”[18]可以说,其时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像张君劢这样,以如此清晰的语言明确提出,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必须自我反省,摆脱盲从西方的思维,走中国民族新文化发展自己的道路。

年轻的张君劢虽提出了上述重要的见解,却未能进一步作有力的论证。但是,“一叶知秋”。重要在于,张君劢道出了时人的心声。时人对此一问题的思考已达何种程度,两个有代表性的作品,足见一斑。一是陈嘉异的长文《东方文化与吾人之大任》。[19]陈生平待考,但从已发表的几篇文章看,他与章士钊、钱智修诸人相善,通晓英、日文,不仅旧学深厚,且熟悉近代学术的发展。当时的讨论文章多属泛论,因而一般都并无注文,但是文不同,长达3.4万字,注文却占了近2万字,说明这是一篇十分严肃的专论。作者在综合史乘的基础上,强调中国文化有四大“优点”:(1)“为独立的创造的”。因之,晚清以来所谓“中国文化西来”说,纯属子虚乌有,常乃惪等人所谓“东方文明”四字本身不能成立,也大谬不然。(2)“有调和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之优越性”。吾国早在远古时代即已实现了宗教与政治的分离,为世界所仅见,故“常能举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熔而为一”。(3)“有调节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之优越性”。戊戌以降,旧制度所以能迅速倒地,归根结底,是说明了中国的民族精神具有应乎时代精神和“开拓未来世界的活力”。(4)“有由国家主义而达世界主义之优越性”。中国文化富有大同理想,超越国家主义而具有世界精神。这些见解,即便在今天看来,也不乏其合理性。陈嘉异开宗明义即声言:本文所谓“东方文化”非指“国故”,实含有“中国民族之精神”、“中国民族再兴之新生命”的意蕴。所谓“吾人之大任”,是对中国民族而言,同时也是对世界人类而言,故其目的不在存古,而在存中国和助益人类。不难看出,他所强调的“吾人之大任”即国人的文化使命,就在于弘扬民族精神和发展中国民族的新文化。二是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是书风行,但也引起了包括张君劢、张东荪等在内许多人的批评,主要是以为,“三种路向”说虽整齐好玩,却不免师心自用;在中国文化尚且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侈谈未来世界文化的“东方化”与“中国文化之复兴,”也不免自我拔高,恭维过度了,等等。这些批评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人们忽略了重要一点:这是国人从哲学层面上宏观考察世界文化发展的第一部大书,它提出的“三种文化路向”说,具有世界文化模式论的意义。欧战后,在东西方同时出现了风靡一时、讨论世界文化的两本大书: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与梁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欧洲文化中心”论的根本动摇。张君劢曾谈道:《西方的没落》一书的流行,虽不足以判定欧洲整个文明的得失,“然自斯氏书之流行,可知其书必与时代心理暗合,而影响于世道人心非浅”。[20]但是,他却忘了,对梁的著作同样也应作如是观。梁著容有不足,但他提出“东方化”与“中国文化之复兴”的构想,目光锐利,思想深邃,不仅更加鲜明地表达了“对西方求解放”的时代取向,同时也为时人业已提出的要求民族自决、发展中国民族新文化的思想主张,提供了硕大的理论基石。蔡元培高度重视梁的著作,以为“梁氏所提出的,确是现今哲学界最重大的问题”,[21]并将这段话作为自己长文《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的结语。当时一位在华的美国传教士,则认为梁的著作的风行,是中国人文化自觉的重要表征。他说:这部著作意味着“中国人在与西方文明的接触中进入了反思的阶段。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对西方文明、印度文明以及自己国家的文明进行批判和科学研究,以希望能在将来为他们自己建立一非常好的文明形式”。[22]足见梁书的风行,同样是反映了时代的心理,于世道人心影响非浅。

其三,在实践层面上,主张中西文化融合,并助益于世界。

欧洲反省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批评理性主义摧毁了传统。柏格森生命哲学强调生命的“冲动”、“意识流转”、“绵延”,突出的也是新旧的嬗递与有机的统一。所以,罗素评论说:柏格森的“纯粹绵延把过去和现在做成一个有机整体,其中存在着相互渗透,存在着无区分的继起”。[23]新旧文化能否调和,曾是新文化运动中争论的一个热点问题,说到底,实际上就是怎样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问题。人所共知,这场争论因章士钊的《新时代之青年》一文而起;但论者多忽略了,章氏是文提出新旧时代延续的观点,其重要的哲学依据,恰是柏格森“动的哲学”:“宇宙最后之真理,乃一动字,自希腊诸贤以至今之柏格森,多所发明。柏格森尤为当世大家,可惜吾国无人介绍其学说。总之时代相续,状如犬牙,不为栉比,两时代相距,其中心如两石投水,成连线波,非同任何两圆边线,各不相触。”[24]所以,我们看到,新文化运动的主流派,除李大钊外,多认新旧水火不相容,反对中西文化调和,主张以“西化”取代中国固有文化:“所谓新者无他,即外来之西洋文化也;所谓旧者无他,即中国固有文化也如是。二者根本相违,绝无调和折衷之余地。”[25]胡适所谓“西化”就是“科学化”、“民主化”,即是这个意思。也因是之故,陈独秀斥“中西文化调和”论为“不祥的论调”,[26]常乃惪也强调“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27]与此相反,反省现代性者则多主张新旧、中西文化调和。张东荪虽在哲学层面上不赞成章的新旧“移行”说,但“很承认调和”。[28]所以他明确表示:“一方面输入西方文化,同时他方面必须恢复固有的文化。我认为这二方面不但不相冲突,并且是相辅佐的。”[29]受自己的“路向”说制约,梁漱溟表面上不赞成中西文化调和的主张,但他既强调“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30]说到底,也仍然是主张中西文化调和。

斯时,所谓中西文化“调和”,也就是“融合”。这包括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借助西方文化尤其是它的科学的方法,来重新激活中国的固有文化。张君劢说:“据我看来,中国旧文化腐败已极,应有外来的血清剂来注射它一番”,故西方文化应尽量输入,“如不输入,则中国文化必无活力”。[31]梁启超所谓中国旧有文化犹如富矿,亟待借助西洋科学的方法与机械加以开采,也是一个意思。二是中国文化有自己独特的智慧,可助益西方消解现代性的弊端,从而实现中西文化互补。梁启超曾这样提出问题:中国文化诚然落后了,但它在全人类文化史上还能占一席之地吗?并理直气壮自答道:“曰:能!”因为它的独特智慧正在于人生哲学。[32]对此,张君劢的表述更显透彻,他说,儒家之所谓“不必藏己,不必为己”;老子所谓“为而不有,宰而不制”,正为东方之所长,而为西方之所短。反之,西方的科学方法论,上天入地,穷源竟委,又非东方所能及。二者调和、融汇,实可互补:“东方所谓道德,应置于西方理智光镜之下而检验之,而西方所谓理智,应浴之于东方道德甘露之中而和润之。然则合东西之长,熔于一炉,乃今后新文化必由之途辙,而此新文化之哲学原理,当不外吾所谓德智主义,或曰德性的理智主义。”[33]陈嘉异所谓实现东西文化“菁英”的“相接相契”,与之也是一脉相通的。有趣的是,在众多主张中西文化调和者中,唯有梁启超与陈嘉异各自都提出了此种调和应有的思想进路。梁说:“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34]陈讲得更具体:第一,“以科学方法整理旧籍”,使人了解东方文化的真相;第二,在此基础上,择善而从,“建一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第三,借助译述与团体的宣传,“以为文化之交流”;第四,“以极精锐之别择力,极深刻之吸收力,融合西方文化之精英,使吾人生活上内的生命(精神)与外的生命(物质),为平行之进步,以完成个人与社会最高义的生活”。同时,借东西文化交流,“创造一最高义的世界文化”。[35]二人的构想,详略不同,却都让我们进一步看到了:其时反省现代性者的中西文化调和论,与所谓顽固守旧,渺不相涉,鲜明地表达了融合中西文化并助益于世界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