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詩集傳序[1]
或有問於予曰:詩何為而作也?予應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其未感也,純粹至善,萬理具焉,所謂性也。感於物而動,則性之欲出焉,而善惡於是乎分矣。性之欲即所謂情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於咨嗟咏歎之餘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族音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曰:然則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之餘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聖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蘇氏曰[2]:「其人親被王化之純,發而為詩,則無不善,正詩是也。及其感之雜也,有所憂愁忿怨,不得其平,淫佚放蕩,不合於禮者矣,變詩是也。」愚按:此言先王以詩為教者,詩之言雖有善惡,而皆所以為教,故因其所言之是非,知其所感之邪正,而相己則益修其治教,於人則有勸懲之政也。昔周盛時,上自郊廟朝廷,而下逹於鄉黨閭巷,其言粹然無不出於正者,聖人固已協之聲律,而用之鄉人,用之邦國,以化天下。至於列國之詩,則天子巡守,亦必陳而觀之,以行黜陟之典。愚按:此言先王以詩為教,於郊廟朝野之正詩,如《周頌》、正雅、二《南》之類,則播之音律;於列國之詩,則采而觀其善惡,而於諸侯又有黜陟之政也。聖人,蓋指周公。天子,指武、成、康也。降自昭穆而後,寖以陵夷,至於東遷而遂廢不講矣。孔子生於其時,既不得位,無以行帝王勸懲黜陟之政[3],於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複,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愚按:夫子不得行黜陟之政於作詩之侯國,而於詩籍有所去取,則亦可謂黜陟之教也。使夫學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愚按:夫子不得行勸懲之政於作詩之人,而使學詩者有以考其得失,而有所創艾興起,則亦可謂勸懲之教也。是以其政雖不足以行於一時,而其教實被於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曰:然則國風、雅、頌之體,其不同若是,何也?曰:吾聞之,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於言者,樂而不過於淫,哀而不及於傷,是以二篇獨為風詩之正經。自《邶》而下,則其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而所謂先王之風者,於此焉變矣。愚按:此言國風之體而有正變也。蓋二《南》之詩,皆得性情之正,如《關雎》一篇,樂不淫,哀不傷,全體兼備。他如《卷耳》《汝墳》《草蟲》《行露》《殷其靁》《摽有梅》《小星》《江有汜》之類,亦皆哀而不傷。如《樛木》《螽斯》《桃夭》《芣苢》《漢廣》《羔羊》《何彼襛矣》之類,又皆樂而不淫。故二篇獨為正風。其餘自《邶》至《豳》十三國之詩,雖亦有得性情之正者,而君臣民庶之間,不能如二《南》風俗之純,故雖《豳風》亦不得為正也。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辭,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聖人之徒,固所以為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於雅之變者,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病俗之所為,而聖人取之,其忠厚惻怛之心,陳善閉邪之意,尤非後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大率雅是朝廷之詩,頌是郊廟之詩[4],變雅亦是變用他腔調耳。愚按:此言二雅正變及周頌等篇之體,不兼言商、魯頌者,其體異同,可類推也。夫正雅、周頌諸篇,如《常棣》《文王》《清廟》《時邁》等詩,皆周公作;《公劉》《泂酌》《卷阿》,皆召公作。則所謂聖人之徒者也。至其變雅之作,則有家父及宜臼之傅及蘇公、衛武公、召穆公、凡伯、芮伯之輩,又皆所謂賢人君子者也。此詩之為經,所以人事浹於下,天道備於上,而無一理之不具也。《詩經》全體大而天道精微,細而人事曲折,無不在其中。愚按:通三百篇而論其大義,則其喜不至瀆,怒不至絶,怨不至亂,諫不至訐。天時日星之大,蟲鳥草木之微,人倫綱常之道,風氣土地之宜,神祇祖考之祀,禮樂刑政之施,凡天人相與之理,莫不畢備於一經之中也。曰:然則其學之也,當奈何?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於《雅》,以大其規;和之於《頌》,以要其止。此學詩之大旨也。於是乎,章句以綱之,訓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詩中頭項多,一是音韻,一是訓詁名件,一是文體。學詩須是沉潛諷誦,玩味義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若只草草看過一部《詩》[5],只三兩日可了,但不得滋味,也記不起。又曰:「學詩之法只是熟讀涵泳,自然和氣自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務自立說,只恁平讀著,意思自足。」愚按:此言學詩者格物致知之功,知之事也。察之情性隱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則脩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於此矣。愚按:此言學詩者,誠意正心修齊治平之道,行之事也。問者唯唯而退,余時方輯《詩傳》,因悉次是語,以冠其篇云。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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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詩集傳序」部分,底本殘,疑亦因此排在《詩序朱子辨說》之後,今據明修本、四庫本補正。又明修本題作「詩集傳序」,四庫本題作「詩傳通釋序」,今從明修本。
[2]「蘇氏曰」見於蘇轍《詩集傳》卷七,引文與原文有較大出入,但大意不錯,故不詳出校記。
[3]「帝王」二字,原無,據朱熹《詩集傳序》補。
[4]「郊廟」,《朱子語類》卷八十作「宗廟」。
[5]「只」,《朱子語類》卷八十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