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生活成美 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
第一章 从“孔颜乐处”到“儒行之美”
礼作于情
——《郭店楚简·性自命出》
乐其生,遂其命。
——程颐《养鱼记》
(孔子)其教人,始于美育,终于美育!
——王国维《孔子的美育主义》
为何吾人文明古国,被称为“礼仪之邦”?
因由古至今,中国自有他一派“礼乐风景”!
先贤孔子“给人们以整个的人生。他使你无所得而畅快,不是使你有所得而满足;他使你忘物、忘我、忘一切,不使你分别物我而逐求。怎能有这大本领?这就在他的礼乐。”
礼乐,这种“人世的风景”,曾被分而观之:乐是“风”,礼是“景”。
中国人世的风度与世间的景致,都濡化着“儒家之美”。自宋以后的儒生就常论常新的——这种“美”意与“乐”意——即“孔颜乐处之意”!
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
一 “风月无边”需吟风弄月
“风月无边”与儒家何干?儒家岂能“风花雪月”?
“风月无边”,这个看似风花而雪月的老词,居然不是“野道”与“狂禅”之妄论,而是语出自表面上规规矩矩、非礼勿动的儒生。
孔子与颜回造像(拓于北宋石碑)
那位南宋大儒朱熹,尽管一心向往存天理而灭人欲,但在为另一位老前辈濂溪先生勾勒人品素描的时候,却叹其曰——“风月无边,庭草交翠”!朱老夫子在赞美儒学同道的时候,竟如此诗意盎然。殊不知,他也有“万紫千红总是春”和“昨夜江边春水生”的名诗名句,看来,濂溪先生真的“活得”更有诗意了。
这位濂溪先生,就是周敦颐。毕生独爱莲花的他,在《爱莲说》里面,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之莲,作为人格的象征。千古名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似乎成为了宋朝之后儒生的修身之标尺。
原来,“风月无边”也本不是描绘圣景的,而是言说人物的。后世的文人墨客皆用“风月无边”抑或“无边风月”写客观之景、抒主观之情,而且都与古代名胜相联。岳阳楼三楼的东西两联就短短八字——“水天一色;风月无边”,落款为“长庚李白书”,不知真假。就连乾隆帝南下江南,行至西湖,也曾为“无边风月”亭题写了匾额。
那么,为何可对一位儒生赞曰“风月无边,庭草交翠”呢?分明“风月”是言天际的,“庭草”则是说家院的,究竟与人何关?与儒何涉?
有趣的是,后世人描摹濂溪先生的为人,还常常用近似的“风光霁月”一语。
“风光霁月”这般的美景,时常出现。“风”,乃雨后初晴之际之风,“霁”,指雨雪初止之时之月。儒生倘若能得此“风月”,乃是说,他的人格达到了某种高境。如此清新明净之胜景,用来描绘儒者之精神境界,可谓妙哉!在这境与界里面,充溢着中国人的活生生的“美感”。
御赐“诗书礼乐”印(明代)
无论是“风月无边”还是“风光霁月”,都需要有人来“吟风弄月”。而这人,就是那位被赞为——“风月无边,庭草交翠”——的北宋大儒濂溪先生。
先来说“庭草交翠”。
话说北宋理学家程明道(程颢)、程伊川(程颐)两位兄弟,他们曾共学于濂溪先生。据《二程遗书》所记: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即好生之意,与天地生意如一。
好个“与自家意思一般”!为何自我生生的杂草,却能比拟为儒生的“本意”呢?
究其实质,乃是由于“仁心”,乃是由于,内在的仁心发扬光大而推及万物,仁者与万物俱化,皆有“生生之意”。难怪,程明道还说过“观鸡雏此可观仁”,就连观鸡雏这样的小生命都可以见“仁”矣。
上面这段短短的记载,勾勒出一位朴质自然的儒生的形象。书窗前杂草丛生,却从来不锄、始终不除,人们奇怪而问之,便言“见春草而知造物生意”。万事万物都有“生生之意”,而仁者乃本有“好生之意”。只有如此这般,如此这样的人,才能达到那种生生不已的“仁学天地”。
这一点,这“与仁同体”,不仅弟子程明道,他当场便顿悟得到,而且,直到明代儒者王心斋那里,也相当明了: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仁也。明道有觉,亦曰,自此不好猎矣。此意不失,乃得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故其言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活脱脱一派人与天地合体的儒学高境,人道与天道遂而并流同一:不仅人心皆“仁”,而且天地俱“仁”。
人心满仁,则“满腔子是恻隐之心”;万物皆仁,则“仁体充塞乎天地人物而无间矣”。这种与仁同体,实乃物我合一。这“仁”本就是生生的,否则那就会“麻木不仁”。
濂溪先生之后,先有“理学”大兴,后有“心学”崛起,但都不离此“生生”之意,从而走出了一门不同于原始儒家的“新仁学”。
理学大宗朱熹,就直接从“生意”的角度推仁,认定“仁是天地之生气”,春之生气长于夏,逐于秋而成于冬,并与仁义礼智相对,但他却鲜言仁者与天地为一;而心学祖师陆九渊,则从孩童时代起,就省悟出——“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之事,缘由就在:“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
上文说到,当哥哥的程明道有感于为师的杂草不除,甚至从此“不好猎”矣!这令人又想起做弟弟的程伊川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看到家人买小鱼喂猫,于是不忍之心顿生,遂选择了百余条能活的鱼,养于书斋之前的石盆池里,“大者如指,细者如箸”,终日观赏,“始舍之,洋洋然,鱼之得其所也;终观之,戚戚焉,吾之感於中也。”
伊川究竟由此“感”到了什么?那便是他所说的“乐其生”而“遂其性”,儒生观鱼,乃是回返到内心的“诚”意,并由条条小鱼推广到世界万物:“生汝诚吾心。汝得生已多,万类天地中,吾必将奈何?鱼乎!鱼乎!感吾心之戚戚者,岂止鱼而已乎?”
“观鱼”,这原本是道门庄学长项,汉唐诸代的儒生们鲜有论之,但到了宋明之际,却常被提及,北宋儒生张九成就欲由观鱼窥见到“造物生意”。
无独有偶,伊川的老师周敦颐,早年曾写过一篇同名的《养鱼记》,记录下他也喜欢观水与鱼。这说的是,他家房檐转角的地方,有一块空地,“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愁不筑,全其自然”,遂就将鱼放养其中而加以观赏。
但是,在观这汪清水之时,这位儒生居然萌生了“自足”“自适”“如如”的超脱之意:
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潮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也!
周敦颐像
面对这块水面,周敦颐在塘边小憩,水底的须眉都可得见,循着微波而沿岸而走,竟有一种茫然身处千里江潮之感,刹那觉得,忧烦顿消并感到了无穷的快慰!
《中庸》有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意之美。
这,上至天,鸢戾于天,下至地,鱼跃于渊,天地满溢生机,活泼泼地流行,真是一派“悟与生生”之景呀!
二 “孔子闲居”为与天地参
刚才说到了周敦颐的幽居之乐,那么,孔子本人是如何“居”的呢?
所幸《礼记》里面,有一篇重要的文字——《孔子闲居》。闲居,此一个“闲”字,就已经将孔子所本具的那种“闲情”和盘托出,但此“闲”实却“不闲”。
《孔子为司寇像》(明代)
的确,与实现政治理想相比,与在外谋求功事相较,孔子似乎更喜欢独自居家时的“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换句话说来,有谁不喜欢那种无拘无束、闲适散淡的居家生活,反倒喜欢为了功名利禄碰得头破血流呢?然而,孔子的本义,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孔子闲居”的目的,乃在于——以“仁”与天地参!
《孔子闲居》是这样开篇的,子夏问孔子,如何来解答“凯弟君子,民之父母”之仁政问题。孔子回答说,要明白这个问题,首先就“必达于礼乐之原”。
“礼乐之原”何在?
在孔子看来,这“原”,实乃指向了文明的“人性化”与“自然化”的本源,实乃在于“仁”矣!
“仁”既为礼乐之发,又化形为礼乐,实为礼乐之本。孔子实乃将这种“仁爱”无限外推,直至推广到整个天地之间!
所以说,只有回返到“礼乐之原”,才能获得双重的效果:一是“致五至”,二乃“行三无”。
何为“五至”呢?按照文章所记,孔子对答说:所谓“五至”,就是志至、诗至、礼至、乐至与哀至,而且,这五者是按顺序通贯到底的。作为民之父母,一定要做到“君子以正”。由内心之志出发,志发而为诗,以诗言志。兴于诗进而据于礼,礼又与乐配,回返到哀,最初哀乐相生,使得志满天地。只要达到了此种境地,才能先知四方之败,而免民于水火之虞。
进而,何为“三无”呢?简单地说,就是“无声之乐”、“无体之礼”与“无服之丧”。
这种“三无”精神,实乃君子要身体力行的。孔子引用《诗经》的三句诗,来分别来解这“三无”到底意味何事:
其一,《诗经》云“夙夜其命宥密”,乃“无声之乐”也。这是说,文武二王行安民之政,朝夕谋政既宽又静,百姓由此获得的愉悦心境,犹如充塞天地的美妙音乐。
其二,《诗经》云“威仪逮逮,不可选也”,乃“无体之礼”也。这是说,高尚的道德品质自然外化出来,从而形成了“安和之貌”,达到濡化世间的“闲习”效果。
其三,《诗经》云“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乃“无服之丧”也。这是说,奋不顾身地解救人民于苦难之中,从而以“至爱”的品性来救世。
由此,孔子极尽美言,来盛赞这种“三无”的精神。
实际上,《孔子闲居》最初落实到,君子如何“与天地参”的问题,孔子真是“高者一双无极眼,闲看宇宙万回春”呀!
既然先王之德是“参于天地”的,那么,效法他们的君子们也要“无私而劳天下”。君子的生命需克服“自私”的有限,而达于宇宙天地的“无私”境界,这也是由于,四时庶物“无非教也”。人若达到“参天地”之境,必要效法天地日月的“无私”之德,奉献出生命的至爱,从而与天地合流。
这,便是从孔子那里得以开启的“参赞化育”的生命智慧——“彻达宇宙生命之一体性”。这种“明天地万物一体之义”,它“已普遍浸渍于中华民族的心髓”之中了。
三 出入之间的“吾与点也”
再详说那“风月无边”。
还是二程与他们的老师濂溪先生的故事。程明道曾回忆起这样的一次相遇:
吾再见周茂叔,吟风弄月而归,得“吾与点也”之意!
这“吟风弄月”,大概就与“风月无边”相对,风可“吟”,月可“弄”,这都是一种潇洒的审美心态使然。这便引申出“吾与点也”这段千古的孔子传奇。
孔子授业图(元代木刻)
在整个《论语》里面,记述孔子对话的《先进》篇,出现了一段罕见的完整段落:“四子侍坐”。与《论语》大都记述孔圣人言行的语录不同,这段“侍坐”大概构成了其中最有故事情节的一段佳话。
侍坐的“四子”,就是孔子心爱的四个徒儿:子路、曾皙(又名曾点)、冉有和公西华。当时的故事情境大致是这样的,他们某日陪着孔子而坐,孔子对弟子问道:你们都说没人知我,如果知我的话,那会做何呢?这时,师徒之间的对话由此展开。
以“勇”而著称的子路迫不及待,他首先对答:
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这是“军事家”的派头,子路自夸,可以引领大军周旋于诸国之间,并夸口说只用三年,就使得百姓们勇敢无畏并明晓此理。听罢,孔子不禁笑了,那是由于,“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这种不谦逊的大无畏态度,使孔圣人摇头笑之。
接着出场的,是那位善于理财的冉有,他没有子路那样的雄心胆略,但却有“经济家”的能为。他对答:只要给他一处小地方,不到三年,冉有自认就能使百姓富足,但要推行礼乐,那还得让贤于君子呀。显然,冉有不能以礼乐治之,但孔子认为,无论是五六十还是六七十里的小地方,不仍是需礼乐之治的“国”吗?大小又有何妨?
公西华似乎最为谦逊,但是他仍有“政治家”的胸怀。他自谦只能做个小相,礼貌,勤加学习,穿着礼服,只能主办祭祀和接待来宾而已。难道这位公孙赤所论也并非“治国之事”吗?孔子反而认为,无论是“内祭”还是“外交”都是国事,但公孙赤所做的事仍为小事,关键是谁能做孔子心目中的“大事”呢?
最后,孔子才转而问到了“习礼爱乐”的曾点,问他的志向究竟如何呢?
当时的曾点正在轻轻抚琴,看似散淡无语,却在静听各位的高见。听到老师问到自己,他鼓瑟的声音渐渐稀落下来,铿的一声停止了弹奏,放下了琴,说他的志向与三人大不相同,并对答: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刹那之间,这就为大家描画出一幅美好的“暮春景象”。
由此,孔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就是著名的“曾点之志”。
为何孔子唯独赞赏了曾点呢?无论是子路的统摄“千军万马”、冉有的走向“国富民强”,还是公西华的善于“祭祀外交”,在孔子看来无非是“各言其志”罢了。
按照儒家的“出仕”的基本取向,征战虽未必可取,但走富民与祭祀之路,似乎也理应是被大加赞许的。但孔子却没有,并在这三人走后,与曾点的对答当中,一一指出了他们的缺憾,而独赏曾点的志向。
从表面上来看,如果比较这四种人的四种“志”,子路、冉有和公西华的志向,无疑都是“出仕”的,他们所做的都是此世积极的事业,而唯独曾点则是一派“出世”的取向。因为,他拒绝了同三位师兄弟一样的入世之举,而要走一条“舞雩咏归”新路。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下面我们就要证明,为何曾点看似要“出世”其实也是“入世”之人。换句话说,曾点是貌“出”而实“入”的。“吾与点也”的出入之间,还是别有一番深入道理的。
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为何孔子独独欣赏——曾点“舞雩咏归”的人生规划呢?
孔子之所以赞美曾点,难道就因为,曾点是一位“玩乐家”吗?
孔子不喜“军事家”的勇猛与不谦,不喜“经济家”的实用与小气,不喜“政治家”的规约与谦恭,难道却单单钟情于“玩乐家”的洒脱与不羁吗?
在曾点鼓琴之后,那段“舞雩咏归”的著名场景,大都被后世阐释为一场“春游”而已,而且,还一场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春游,简直就是一场“审美之游”呀!从这个眼光看来,说曾点是孔门弟子当中最大的“审美家”,恐怕也不为过,而孔子本人也向往这种“审美的风度”。
那么,这场春游,究竟能潇洒到何种程度呢?你大可如此想象一番,春暖花开,换上轻便着装,偕五六个同道好友,带六七个少年学子,如此惬意而轻松地沐浴于沂水之中,迎着和风,优游于祭坛之下,唱着歌曲哼着小调,最终兴尽而归……
《孔子讲学图》(明代)
今天的老百姓,曾用口头语这样翻译说:二月过,三月三,穿上新缝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一同到南河洗个澡。洗罢澡,乘晚凉,回来唱个《山坡羊》。哈哈,尽管是打油诗一首,但真是精妙好诗!
然而,我们要知道,真正的“历史现场”是怎样的?那个活泼的现场,到底承载与透露出哪些“文化讯息”?
这也就是说,曾点带着五六个冠者、六七个童子,他们到沂水去到底做什么?干嘛偏偏到祭坛那里去游览?他们暮春去沐浴、乘凉然后歌唱而归,难道只是游乐而已吗?所谓“春—沐—风—咏”之主要目的,究竟何在呢?
那就让我们试图做些“还原”工作吧,去还原“舞雩咏归”的历史情境与文化场景。
与古本《论语》成书年代最为接近的两种说法,其实最有说服力。其中一种是“盥濯祓除(祓禊)”之说。
“祓”即消灾乞福的一种仪式,“禊”即春秋两季于水边举行的一种祭祀,自上及下,古有此礼。
莫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衣单袷之时,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
请注意,在这里,尽管说的主要是祭祀,但是又被平添上了“歌咏”的内容,那就是所谓“先王之道”。这,才是被归于儒学孔门之下的真正缘由。因此可以说,这场祭祀乃实为儒生在“授业”嘛,但难道就是一场传授儒学的纯教学活动吗?曾点由此也成为了一位“教育家”?
根据另一种说法,曾点志向乃是“主持雩祭”。
“雩祭”即祈雨,从“雩”这个字形上就能看出,它是求雨的专祭。出于消灾避难的目的,无论是临大旱还是恐小旱,古人求雨的祭祀至关重要。早在殷商之际,雩祭就已经很流行,“以农为本”的周朝祈雨之习尤盛,宫中还专设了雩祭官与舞雩的巫女。
日本的汉学家西冈弘,甚至为曾点与其所携带的众人都分配了“戏剧角色”:暮春三月雩祭之时,曾点穿上祭服,自任祭祀中的“神尸”,得冠者五六人为“工祝”,而童子六七人为“舞者”,他们行禊于沂水边,然后在舞雩台上祈雨,歌咏而馈祭神明。这种“还原”真的很彻底,演出的人物们,大大小小似乎都成为了“神职人员”,颇令人会心一笑。
但追本溯源,这“雩祭”之说,较早还是中国汉代思想家王充所提出的精妙看法。
有趣的是,他认定,曾点是“欲以雩祭调和阴阳”,这就又引入新的东西,也就是“阴阳调和之说”。这说明了,王充也是一位“还原者”,每个还原“舞雩咏归”文化现场的人,都是从自己的历史出发,就像王充难脱汉代的语境与情境一样。
不管怎样说,王充在《论衡·明雩篇》里面,还是给我们崭露出了更多历史的真实信息:
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谓四月也。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
你瞧你瞧,就连涉水沐浴时像“如龙出水”一般的队形,都被王充深描了出来。王充不仅确定了具体的时节与乐人的角色,而且“祭”无疑成为了“舞雩咏归”的内核——因为从“风乎舞雩”“咏歌馈祭”到“歌咏而祭”,都以“祭”一道贯之。
由此得见,曾点的行为,可能与当时在鲁国兴盛的祭祀之“礼”直接相关,而非仅仅是一场“春游”抑或“授业”活动。
所以说,曾点不是因“游玩家”而被赞,那才是玩“物”丧“志”呀,而是由于,他始终是位“习礼家”!他真正才是“乐道者”!
而此“道”,非彼道,非老庄之“自然之道”。此“道”,乃《论语》所谓“士志于道”之道。曾点恰恰因走了这个“正道”,他的一番言论,于是就说到了孔老夫子的心坎里。徒“言志”师喟叹,乃是由于,师徒二人心存戚戚焉!
曾点之志,乃是“士志于道”当中的最高之道!
四 “礼者履也”之生活艺术
还是回到“风月无边”的解说。
说了这么多,还得绕回那个故事,程颢看到他的老师周敦颐归来的故事。周敦颐“吟风弄月而归”,也就好似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大多数的宋明理学家们仍以“儒”目“儒”心来言说此事的,来赞美儒学“同道”与“同仁”的。
然而,如何能体悟到“曾点之志”,还得取决于接受者的境界所达到的程度。陆九渊在《与侄孙睿书》中就体悟说:“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
两个兄弟,两个弟子,程颢与程颐,他们的感受竟是不同的,境界也是有差别的。这是由于,每个人的道德之境是有层次的,所以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境界亦是有落差的。程颢恰恰感受到了曾点与孔子相通之处,然而,程颐却没有达到这个境界,还有另外相反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对于“曾点之志”过度阐释。
再来看“风月无边”这个词的创造者朱熹,他是如何来看曾点的?在这位理学大师的眼里,曾点竟有了一派的“曾点气象”!这显然是属于“阐释过度”的情况。
孔子与亓官夫人楷木像(宋代)
从理学家那里开始,曾点就被赋予了某种“气象”,而此前,则没有人将曾点如此地推上神坛。说儒生有了“气象”,似乎就说他近于圣人了。所以呢,“观圣贤气象”乃为宋明理学家所喜言。
所谓“圣人气象”,圣人才更有气象,而这气象是由圣人人格生发出来的。在宋明理学那里,先有功夫而后方有乐处,由此自然形成了圣人的气度与格局、态势与风度。所谓“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
朱熹就这样,以“谁知乾坤造化心”之胸怀,直接将曾点“圣化”了: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
这种说法让人惊讶!毫无疑问,这就将“曾点气象”推向了理学的至上高峰,也毋庸置疑,这巅峰也就是理学家生命理想的穷究之处。所以说,朱熹所求的“仁之全体”正是此境,需识得此处才会有“本来生意”。
在“天理流行,随处充满”的场景里面,曾点之身中与心内,都充满了“美、大、圣、神”的辉光,这简直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实之谓美”!
曾点的内在的道德辉光被放射了出来,而与天地相往来,这不就是朱熹赞美周敦颐的“风月无边”吗?周敦颐所“吟”之风与所“弄”之月,都因这般天地境界而“无边无际”了。正如陈献章所描述的那样:“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体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
然而,这些崇“理”而非崇“礼”的理学家们,在将孔子及曾点的形象推到了“神圣”的地位之上。以朱熹为代表,他们把曾点之志过度“道德化”了,而程颐则没有把握到风月而归的“审美化”意味,只有在程颢那里,美与善之间才是水乳交融、绝无隔阂的。
这种活泼泼的意味,在后代儒生那里,透过理学对孟学的阐发,特别到了明朝就被体会为“舞雩趣味”。正如明代儒生陈献章所说的那样:
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那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
《孔子祖庭广记》插图(元代)
但历史的实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法国汉学家葛兰言的考证,变得更加明确也更加狭窄了。在他的还原那里,既没有咏先王之歌的内容,也没有如龙般出水的形式。“舞雩咏归”的唯一目的即乞雨(而非布道),仪式的主要部分乃过河(而非沐浴):
春天的季节(尽管时间有所变化,但无论如何也在春服做完之时)为了乞雨而在河岸进行祭礼。祭礼由两组表演者参加,进行舞蹈和歌唱,然后以牺牲和飨宴而告终。仪式的主要部份是渡河。
尽管,我们无法真正还原历史的活动现场,其实,也没有任何人能做到(从王充到我们都是不同时代的“还原者”而已),但无论根据——“祓除”还是“雩祭”——的记载,曾点志在于进行关乎“礼”的崇高化的活动,这似乎基本上还是可以肯定的。
我们而今体会,孔子在《先进篇》所说的“咏而归”倒更像是“咏而馈”,不是唱着歌而归返,而是返回后喝酒吃肉。这可是个大差异,咏而“归”重在描摹心境,“咏而馈”重在实用满足。
从“归”到“馈”,理由何在?一方面,据《释文》解:“而归,郑本作馈,馈酒食也”,馈应为“进食”之意;另一方面,国学大师王国维也考证出鲁国的方言读法,使得后人将“馈”当成“归”了。
由此而论,如果当“归”讲,那么,曾点所描述的,就是一场愉悦经验由始至终的完成过程,所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也。如果当“馈”来说,那么,曾点活动的着眼点恐怕就落在“祭礼”之上。
在“舞雩咏归”之后,随着历史的流逝,祭的内涵虽未被积沉下来,但是礼的“外壳”却存留了下来。现在看来,这可能更符合古本《论语》的原意。
用更简单的话来说吧,曾点由于“明古礼”而被孔子所赞赏,而其他三位则因“无志于礼”而不被认可,这才是“吾与点也”的真义也!所以说呢,孔子赞美曾点是“习礼之人”而非“游乐之徒”。孔子对曾点这种内心深处的认同,其核心就在于祭礼之“礼”,而非单纯的“审美”,中国人的审美从来不是“为审美而审美”那样的纯粹。
质言之,在孔子看来,曾点所向望的乃是“崇礼之美”,“美”附庸于“礼”而并不独立于“礼”,这是一种“危乎高哉”的人格魅力。
“礼”,这个词原本是何意?
《说文》里面说得很清楚:
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礼”,一义是履行,履而行之;二义关乎祭祀,“事神”与“致福”是也。
这意味着,从本意上来说,“礼”首先是“践履”。“履,足所依也”,“礼”当然就如走路那般而有所依循,“凡有所依皆曰履”也。但这只是字义的一个方面。
《荀子·礼论篇》插图
另一方面的含义为,“礼”脱胎于“祭”,从历史形成来看,中国的教是为礼教,同样也是源于“巫史”,但较之其他文明,华夏文明更早地将巫“理性化”从而形成礼制。正如古文字学家段玉裁所言:“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故礼从示。”
“示”是礼字的左半部。这个偏旁,它大概所显露的是,对神所“示”的敬意行为。礼字里面所包孕的“敬神”之义,崭露出了礼的历史根源。
再来看右半部。作为繁体字的“禮”,它的右部,上“曲”下“豆”,形似盛放食物的器皿,实乃“行礼之器也”。如此看来,“礼器”更是要“行履”的,是在行礼过程当中被使用的。很有可能呀,造字的古人,眼睛里看到了这些祭器而萌生了这个字。
礼的英文,往往是Rite抑或Ritual,礼类似于西方宗教的那种仪式、典礼与惯例。中国的“古礼”——升、降、斋、筮、朝、觐、盥、馈,冠、婚、丧、祭、朝、聘、乡、射——无疑都是有一定成规的礼仪活动,甚至被看作繁文缛节。
《阙里志》的插图(明代)
然而,“礼”只是中规中矩的规约吗?为何中国人总是礼与乐并提?
在所谓的“克己复礼”当中,行礼者当然要规范自己并符合于礼,这是没问题的。但与此同时,《礼记》理念所记载的那种“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却显露出行礼过程当中的充沛“美”意。
清末名流辜鸿铭,这位先是“全盘西化”,后又皈依“本位文化”的著名文人,在大家都剪掉辫子之后,却又梳起了小辫。他居然一反西学的普遍译法,而坚持将礼翻译为——Art,也就是艺术!
于是,孔子所说的“礼之用,和为贵”当中的礼之行,就被翻译成“the practice of art”,也就是“艺术的实践”。可是,艺术往往是自发的,当“以礼节之”之类强调礼的规范的时候,辜鸿铭则将礼翻译为“the strict principle of art”,意为“艺术的严格原则”。
赞同辜鸿铭的也大有人在。《生活之艺术》是周作人的一篇名文。其中,这位大作家就认定:“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字来说便是所谓礼”。
据他所言,中国古人之“礼”并非空虚无用的一套礼仪,而是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而且,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所以说,“礼”在这个意义上才是Art。这种生活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就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
所谓“生活之艺术”就是“微妙地美地生活”。生活被分为两种:
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他路。
由此看来,道学家倡导禁欲主义,反倒变成纵欲而不能收调和之功。礼教才是僵硬而堕落之物,而原本的“礼”,虽节制人欲但却养成自制习惯,充满了中国人本有的生活智慧:在禁欲与纵欲之间的调和。
礼,就是一门“生活的艺术”;“行礼”,就是在践履这种“生活的艺术”。
孔子的生活本身,都充满了生生之“美”意。
从孔子小时开始,“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到他开始广受门徒“教之六艺”,直到晚年“西狩获麟”而感叹“吾道穷矣”,其实,孔老夫子毕生都在实践着“礼”的生活艺术,孔子本人也达到了“通五经”而“贯六艺”的境地。
正是这位至圣先贤,
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由此观之,则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者可知矣。
这一下子,就说出了孔子一生所做的五件事,其日常生活始终不离于“审美之情”。
第一是“树下习礼”。
说的是,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的时候,途径宋国的东门外,在一棵巨大的檀树下习礼作乐。孔子师徒之所以过宋国而不入,乃是因宋国大司马桓魋报复孔子说其“速朽”而恐遭报复。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孔子仍不忘演习礼仪。这说明,孔子毕生都在践履礼仪,乐也始终是与礼并行的,这就是所谓的“礼乐相济”。
第二是“农山言志”。
孔子与子路、子贡、颜回东游于农山,让三人各言其志。子路说要在国难时,奋长戟率三军,在钟鼓隆隆、旌旗翩翩的战场上力战却敌,为国解难。孔子赞:勇士哉!子贡说要在两军对垒之地,身着缟衣白冠,陈说白刃之间,解两国之患。孔子又赞:辩哉士乎!颜回笑而不语,孔子又也让其言志,颜回说愿得明主相之,广施德政,家给人足,永无战事。孔子当然最心仪的乃是施“礼乐之治”的颜回。
第三是“游于舞雩”。
这就是前面所说的“舞雩咏归”,但“游”这个字,却点明了祭礼过程确实是令人愉悦的。这与第五“独与曾点”说的其实是同一个故事,通常称为“吾与点也”。
第四是“叹于川上”
“叹与川上”,无疑就是那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这是孔夫子对于“时间”发出的感叹,生命流逝就如流水,令人思绪万千,但真义仍在于,以水喻君子之德:天地大道,气化流行,生生不息。孔子并不因水逝而消极,他仍执著于践行自己的“礼乐之志”。
《孔子圣迹图册·学琴师襄》(明代)
《孔子圣迹图册·删述六经》(明代)
孔子的这一辈子,习礼作乐,周游列国、四处行道,编纂六经、杏坛教学,却只给后世留下一部记载言行的《论语》,而不像春秋战国诸子那样著书立说以求不朽,他到底要干什么?
答案是唯一的:孔圣人并不是要立言的不朽,就像西方哲人去追寻真理那样,而是要对人们的生活指引方向。假如孔子本人就是位哲学家的话,要知道,哲学的本意就是“希求智慧”,那么,他关注的乃是生活智慧的哲学。
孔子的哲学,就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
孔子的观点是要践行与经历的,不仅是知,而且要行。所谓“孔子之学全在乎身体力行。孔子之学是实践乎人生大道之学”!“孔子的观点是实实在在地在日常生活中被感觉、被体验、被实践、被践履的。孔子关注于如何安排个人的生活道路,而不是发现‘真理’”。中国智慧在于照亮生活之路,而西方哲学则重于真理的发见。
所以说,孔子才是“知行合一”的鼻祖,所谓“践仁履礼”正是此义。
五 乐发乎情与“礼生于情”
“践仁履礼”是笔者在山西古院所见的匾额所书,它言说了孔子要“做”的两件事:一个是行“礼”,另一个是践“仁”。
“习礼于树下”,是行“礼”;“言志于农山”,是赞“礼”;“游于舞雩”与“独与曾点”,同是崇“礼”,似乎孔子的生活都是不离于“礼”的,但孔子只是以自己为表率遵循与规约了自古即有的“礼”,而他更重要的贡献,乃是开启了——为“仁”之学。
竹简当中“仁”字的写法
“仁”,是孔子的独特发见。
这个字,大家总以为是“两个人”的意思,儒家本来就关注“人际之间”,所以“人与人之间情同一体为仁”。 但新近发掘的竹简却发现,“仁”字的另个古写法则是“身”上“心”下,其中又有身心融合为一之义,这就迥异于西方自古希腊而来的以心脑来统领身体的路数。
在孔子的生活里,行“礼”与践“仁”,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孔子没有直接说出的东西,在1993年10月发掘出来的竹简上,却得到了某种明示。这批珍贵的竹简,是在湖北荆门市郭店一号楚墓当中发现的。其中,被定名为《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的段落中说到:
仁,内也;礼,外也。礼乐,共也。
一句话,仁是内在的,礼是在外的,礼与乐是共在的!
这就同《论语·八佾》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又何等的近似?孔夫子又曾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不仅指玉帛而言,乐也不仅指钟鼓而言,礼与乐都不能流于形式罢了。
礼,乃是孔子“外在”所行的;仁,那是孔子“内在”所养的。即使祭祀于庙堂之高,那也是外在地“施礼”,即使是隆隆乐舞如此之盛,那也是外在地“做乐”,而非内在地履“仁”,孔子将自己门派的开端,就定位在“仁”的感性基石之上。
在孔门儒学看来,关键是——让人成为人的——那种人文化成之“仁”的提升。“仁生于人”——《郭店楚简》的这四字,似乎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则是“仁濡化人”。
中国古人常常以“体与用”关系论之,仁为“礼之体”,礼为“仁之用”,礼乐与共,所以乐也是“仁之用”。
《郭店楚简·语丛一》又记:“礼,交之行述也;乐,或生或教之也”。礼是交往行为的次序,乐则是生出人心或用作教化的。孔子关注的乃是,外在的礼,如何伴着乐,成为人人内在自觉的“人心”,也就是秉承了“仁心”的人心。
实际上,中国的人生观是“人心”本位的。“孔子讲人生,常是直指人心而言。由人心显而为世道,这是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亦可说是中国人的宗教。”但是,儒家却并不是宗教,而是一种准宗教,此乃由于“礼乐使人处于诗与艺术中,无所谓迷信不迷信,而迷信自不生。……有宗教之用而无宗教之弊;亦正唯其极邻近宗教,乃排斥了宗教,”这实际上就是“以审美代宗教”的中国“人心”传统。
所以说,上面说到的“吾与点也”,关键即在于,曾点由外在的礼体会到了内在的“仁”意,所以才会有如沐春风般的“美感”与尽兴而归的“快意”。
孔子的一生,都在行之于“礼”、践之以“仁”,同时,也在不断地习乐与演乐。
那么,“乐”的功能何在呢?“乐”如何与礼相配?
乐的基本功能,在于“情”,乐发乎情,又陶养情。
所谓“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这是说,乐关乎情,无情则无乐,有情必有乐。只有在汉语里面,乐既是音乐之“乐”,又是愉悦之“乐”,二者在古人所撰的儒家《乐记》那里,就被通用与贯通起来。
《孔子圣迹图册·问礼老聃》(明代)
乐也是“情”的外化形式,“情动”发而为音: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这便是中国人独特的“主情”的音乐起源论,人心生音,情动而发,声而成文,音乐遂成。乐音的初起,皆因人心感物而动,感而遂通,故而成声。
更有趣的是,“声——音——乐”,在中国传统乐论那里,早已被界分分明:
哀乐之情,发见于言语之声,于时虽言哀乐之事,未有宫商之调,惟是声也。……次序清浊,节奏高下,使五声为曲,似五色成文,即是为音。此音被诸旋管,乃名为乐。
《孔子圣迹图册·在齐闻韶》(明代)
但无论怎样说,“情”才是真正的感动者,才是直接的感动者,无论是“情发于声”所指的“情”要被动地以声传达出来,还是“情形于声”所指出的“情”要主动地显现于声当中,最终都是说要“使情成声”,进而化作音,再配上乐,从而成为音乐,但这种“乐”实仍是诗乐舞合一的。
从历史上看,礼与音乐合体的传统,并没有坚持多久。孔子所倡导的原始儒家的“礼乐相济”的理想,随着“乐”的衰微与“礼”的孱弱,在后代得到了转化。
这种转化就在于,从礼与作为“音乐”的乐的统一,转到了礼与作为“愉悦”的乐的合一,也就是“礼”与“情”的合一。
礼乐相配的“乐”,终将被“情”所取代,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乐”逐步被取代抑或泛化,也有思想上的依据——“乐”背后的深度心理乃为情:“乐”足以陶冶性情,而“乐”对于人而言的内在规定,就在于“性感于物而生情”之“情”。
在原始儒家之后,乐不仅与“礼”逐步分殊了,而且,在后代的发展当中更多脱离了宫廷体制,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有的人认为,作为“经”的《乐》亡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事件,还有的人坚持,《乐》并非经,而只是附着《诗》后的乐谱而依于礼。
如果,乐经被焚,那么,为何就文本而言六经当中唯独缺失了《乐》经呢?如果,乐只是谱,那也说明了,乐的实施难以为继:一方面是乐的演奏和颂咏没有流传下来,另一方面只是在文本的意义上与“礼”相匹配了。
所以说,无论是从历史还是思想上看,“情”较之“乐”都成为了更为根本、更为长久的儒家文化元素。正如“礼乐相济”一样,“礼”与“情”也是融会贯通的,但其中的“情”既是依据了生活践履之“礼”的“情”,亦即——践行之“情”,又成为了生活常情之“情”,亦即——生存之“情”。
总之,“礼乐相济”的儒家传统,到后来被转化为“情礼合一”的孔孟主流。
礼也是如此,礼与情竟如此相系,就像情与乐相关一样。“礼”之所以被深谙国学的辜鸿铭翻译为Art,那也是由于,中国人的礼本身当中,早已浸渍与弥漫了“人情”,素所谓“天道远,人道迩;尽人情,和天理”;而那无情的礼,只能走向道学家那种僵化的禁欲主义。
遗憾的是,自宋明理学以来,情始终被斥为“欲”而遭人唾弃,但《郭店楚简》中的《性自命出》与《语丛一》《语丛二》等篇,却说出了儒家的本真之义:
礼作于情,或兴之也。
礼因人之情而为之。
礼生于情,严生于礼。
无论是礼自然性地“生”于情,还是人文化地“作”于情,抑或“因”循情而随之,都强调,礼的内在根基就在于喜怒哀乐之“情”,而“兴”恰恰就说明了这种“情”的勃发和孳生的特质。
总而言之,孔门儒学的礼与乐,都是发自“情”的。孔子的“仁”本身,就是浸渍情感性的,这就是孔子独特的人性论使然,楚简所谓——“情生于性,礼生于情”——就是明证。
原来,儒家的生活美学,就是以“情”为本的。真可谓“情深而文明”!
“情深而文明”这句话,本出自《礼记·乐记》:
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礼记》本意是说“情”发于极深的生命根源,当它勃发出来使生命充实就会“气盛而化神”,从而流溢出“乐”的节奏形式。
当这句话再度现身在《史记·乐书》当中,则转化为“是故情深而文明,正义德为性本,故曰情深也”,它的基本内涵就指向了人文化的实践,所谓“乐为德华,故云文明”是也。
只有“情深”方可“文明”,“情”的实施,乃是儒家之美善得以形成的内在动因,由此才能进行“成人”的文明化的践行。
六 生命历程以“深情践仁”
回到孔子的《论语》。
《论语》是孔子言行的“近真写照”,尽管看似驳杂零乱而无系统可言,但是,读毕全书,孔子活生生的生活形象,却栩栩然跃然纸上。
在那里,孔子是普通活人,有说有笑,有情有欲,也发脾气,也干蠢事,也有缺点错误,并不像后儒注疏中所塑造的那样道貌岸然,一丝不苟,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学生们也一样是活人,各有不同气质、个性、风貌、特长和缺点。
被“圣人化”与“传奇化”的孔子,打从汉代开始,就被打扮成一位不食人间烟火与没有人间情愫的教主或者神人,他的门徒也是如此,特别是门下七十二位贤人在《论语》里面被提到的,也是如此。但此乃大大的曲解,也是大大的遗憾。
孔子的《论语》的主要特色,恰恰在于,其所勾画出来的孔子,乃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仁者,甚至称孔圣人为“性情中人”,似乎也不为过。
性与情,往往被连用为“性情”或者“情性”。但奇怪的是,首度将两字合一的,却是道家学派的扛鼎之作《庄子》。走自然主义路线的道家,自然反对崇尚礼乐的儒家,并批驳到:“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但这种对于儒家的批判,却会有些让孔子自己感到受了委屈。在孔门儒学那里,“性”也是自然的,它乃人的内在所本的善性,只有当触物而动方能外化为情,所谓“喜怒哀乐之气”乃是“性”,“及其见于外”就生出喜怒哀乐之“情”。
“情”是人们的基本的悲喜好恶哀乐的真实呈现,情“真”才能崭露出“性”。整部《论语》所描绘的孔子形象之所以是“可信”的,乃是由于,孔子本人就是如此“真性情”的人!
《郭店楚简》也说“信,情之方也。情出于性。”“信”乃致情之方,只有如此,“情”才能出自于自然本性之“性”,因而“礼”才能由此发自于“情”。
《孔子像》(传为吴道子做,拓于明代石碑)
如果再将孔子的礼乐传统加上,我们可以大致地说,起码在孔子本人那里,“性—情—乐—礼”形成了一脉相承的思想逻辑,孔子不是“寡情”而是处处“深情”的。
那么,毕其一生,孔子如何深情地来践行“仁”道呢?如何真正还原孔子的“真形象”呢?
这就要“喜、怒、哀、乐”话孔子。
孔子之“喜”从何来?
首先就是学习。
《论语》开篇就是关于学习的《学而》,大家耳熟能详。首句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次句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这里的“学”,所学的本身乃是“演习”礼乐、“复习”诗书等包含审美内蕴的典籍,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于如何塑成“完美的人”。
在孔子那里,无论是时常温习还是会见友朋,通过所学与所交的,都要达到一种带有“审美性”的高级“悦乐”。诚如现代儒家马一浮所阐明:
悦、乐都是自心的受用。时习是功夫,朋来是效验。悦是自受用,乐是他受用,自他一体,善与人同。故悦意深微而乐意深广,此《礼》《乐》二教义也。
学习是自得其悦,交友是与他人乐,这才是孔子所喜之的。学习只是生活的第一步,学又与教相对,作为教育家的孔子最常从教学里面获得喜悦。每当看到学生有所进阶之时,而非自己谋求功名有所成就之时,孔子才表露出喜悦之情,这是值得注意的。
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如何呢?孔子答曰,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岂不更好。子贡再问,这就是《诗经》所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吗?孔子欣喜学生能有此长进,就此可以与子贡论诗了。
孔子之“怒”从何来?
那就是“违礼僭乐”。
孔子向往郁郁周道,自认所生的春秋时代,真乃“礼崩乐坏”的世代!每当周礼不行的时候,孔子总是深感愤慨。有一次竟达到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的极怒状态。这是因为,他看到了这样的违背礼乐之事:鲁大夫季氏竟敢用天子的礼乐等级行八佾乐舞于庭上,这事在《论语·八佾》一开头就被提及,可见孔子的愤怒程度给编撰者印象之深。
当然,更多的时候,孔子面对“不合礼仪”之事而心生怒意,他内心的准则乃为——是否符合“仁”之道。我们沿用至今的许多成语,都是来自这些孔子所亲历的故事。当宰予白日睡觉而疏于学道,孔子怒其不争而责曰:“朽木不可雕也”!当看到用俑来殡葬,孔子甚至怒骂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当子路未答叶公之问的时候,孔子也会大为不满,并责备子路说难道你不知道叶公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吗?就连“礼坏乐崩”这个词,也来自子宰问孔子“三年之丧”是否太长了,在这段对话的最后,孔子还怒而斥这位弟子“不仁也”!
孔子之“哀”从何来?
那主要是人之死也。
孔子始终关注“人”,当家里马厩发生火灾,他退朝而归,所问的第一句就是:“伤人乎?”人的死亡,就成为了孔子“大悲大哀”之根源。据《论语·述而》所记,孔子“是日哭,则不歌”,尽管我们无从猜得孔子为何而哭,但却知道,他因为悲哀而停止了礼乐之歌,但这还不是大哀。在《论语》里面所记最多的,就是孔子一位又一位心爱的弟子,先他离世而去的时候,孔子一次又一次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声。
《孔子家语》附素王事纪插图(元代)
这种悲哀的最高潮,出现在最中意的弟子颜回早逝之时,孔子甚至对天疾呼:“噫,天丧予!天丧予!”其爱也深,其哀也深,仁者爱人是也!孔子面对所崇敬之天发出如此的呼号,可见其哀!哀莫大于心死,孔子甚至感喟,颜回之死乃是天亡我也,因为其学其说每个弟子都未能得起全面,真乃后继无人也!当孔子本人感到自己“人之将死”之时,还会感叹“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矣”,这又是缘何呢?因为,人生将终,仁道不行,这,恐怕是孔子所能感到的那种最深层的大哀吧!
孔子之“乐”从何来?
那就是“天地境界”。
七 “孔颜乐处”的天地境界
本节即从“孔颜乐处”开始谈起,穷究其“所乐何事”?
孔子就是这样来描述颜回之“乐”的,在《论语》的《雍也》《迷而》篇中,他说过: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就孔子所认为的“人生的幸福”。
这种幸福的选择,是孔门儒生的个体选择,并不是民众的共同选择。中国人的幸福观念,似乎可以追溯到“福”的观念,所谓“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这是儒家《尚书·洪范》里面的记载,那是“诗云时代”的共同取向,但到了“子曰时代”,却有了不同的个体化的抉择。
一箪食,一瓢饮,说的是饮食之少;饭疏食饮水,说的是饮食之贫;在陋巷,说的是住居之困;曲肱而枕之,说的是住居之穷。其实,说的都是,物质生活质量是低下的,都是处于“富且贵”的反面,尽管如此,颜回也“不改其乐”,仍“乐在其中”。
有趣的是,在孔子赞美颜回为“贤者”时,还说了其“人不堪其忧”。这就崭露出中国古典思想的“忧乐圆融”的架构,也就是“通天下之忧乐”的儒家架构。
儒家思想的生发,是出于生活的“忧患意识”,不过儒家是发于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所忧患的是天下国家,关注的生发点仍是人的生活价值。在终极所求上,儒家经由“乐”所求的“大乐与天地同和”,皆指向了“乐志乐神”的极境,这也接近于现代儒生冯友兰所论的“天地境界”。
按照冯友兰的阐释,有了“天地境界”的人,对于宇宙人生就已有了完全的了解,因为“知天”乃“事天”的前提,而且,这种了解才是对宇宙人生的最终觉解。因此,“天地境界”使得人生获得最大的意义,使得人生获取了最高的价值,这也是乐道者所能获得的最佳的酬答。
然而,仅仅将孔颜乐处视为“天人之乐”,还是不够的。这是由于,“天人之乐”是作为孔颜乐处的顶层设计而存在的,但它并不能走向那种一尘不染的超感性生活。以“七情之正”为标准的世俗之乐,恰恰构成了孔颜乐处的基础部分,但并不会走向那种为欲所驱的非理性生活,而诸如提出“童心说”的李贽那样的狂儒,恰恰是为了反驳天理人欲而提出的。
心学祖师王阳明在答门人欲求“孔颜真趣”时说得好:“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 更有甚者,直接将这种乐处当做了“即体即用”的快活:“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也。岂快乐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
孔颜乐处,既不是超感性的生命,也不是非理性的生活,它将理性与感性融汇起来,它不离生活又趋向生命,它既以德为“基”又以美为“顶”。
后世的儒生们,都在追求这种“孔颜乐处”。以北宋儒生邵雍做个例证吧,《宋史》里面就记载了他的风度与风神:
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兴至辄哦诗自咏。春秋时出游城中,风雨常不出,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惟意所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欢相谓曰:“吾家先生至也。”
《孔子、颜回、曾参三圣像》(明代)
这种孔颜乐处,显示出,儒家的知与行乃构成了一门独特的“生活美学”,曾点之乐也是如此。在孔门儒家那里,孔颜乐处与曾点之乐往往被视为一体,所谓“鼓瑟鸣琴,一回一点。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早在1904年,王国维发表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里,有句可谓一语中的之语:
观我孔子之学说,其审美学上之理论,虽不可得而知,然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
这就像《论语》开篇即言“悦”“乐”,以感性化为始,直到“孔颜乐处”为穷究之处,又以感性化为终。孔子的整个“生活大美学”,可以说,皆为从审美开始,以审美终结,而且都与“成人”的理想相关。
从审美开始,其实乃是“兴于诗”;以审美终结,实际就是“成于乐”;中间担当起来两端的,则为“立于礼”。所以说,孔子才为后人排出如此的逻辑顺序:“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成于乐”,透出孔子一生对于古礼乐的追求。《史记·孔子世家》曾记,孔子学鼓琴于师襄的故事,记述了孔子在学鼓琴时境界的层层提升:亦即从“习其曲”“习其数”“习其志”直达“得其为人”的高境。与此同时,孔子更乐于倾听古乐,在齐地听《韶》乐时竟“三月不知肉味”,赞《韶》“尽善尽美”,并叹之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在孔子的知行合一那里,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深情践仁”的生命过程,《论语·为政》将这种生命历程记载了下来: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乐书》插图(元代)
孔子的确是从学礼乐开始的,随着年岁增长,生命逐层丰满与完善,直至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状态。
在《论语集释》里面,论述到这一生命的历程的时候,曾引明儒顾宪成的《讲义》说:“这章书,是夫子一生年谱,亦是千古作圣妙诀!”该阐释认定,孔子自十五志于学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
唯有到了“证境”的最高处,才能“顺心而为”,才能“自然合法”“动念不离乎道”,这岂不是一种建于德境之上的“审美至境”乎!
这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生命境界,就是“儒家之美”的极致!圣人之境,凡人是难以企及的,但是在审美高境那里,或许才有了“人人皆可成圣人”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