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醉玲珑》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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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昊昊苍天(1)

骤雨初歇,风萧萧。

偶有几片落叶卷过殿前,整个禁宫尚笼罩在一片将明未明的天色下。层层白幔随风而起,飘摇如幕,落了玉帘金灯,遮了雕梁画栋,宫苑内外丧仪张挂,将国丧的消息宣告于世。

自日前太后崩逝,宫中传出东帝欠安的消息,朝中外臣始终不得入见,唯见道道御旨流水般颁下:即刻拆毁琅轩宫九重玄塔,迁重华、琅轩两宫为废殿,另筑新宫,九公主子娆赦出,晋封清衍长公主,赐住流云宫。

一连数日,唯有长公主得以出入长明宫寝殿,侍奉御前,东帝连续废黜长襄侯、长陵侯、息乐侯、定武君、宜阳君等为庶人,尽罢宫中内官近臣,赐太后所宠信的一十三名内臣尽入岐山王陵活殉。翌日,复降旨罢免包括司徒孟说、司空厉鞅、大司马乐让在内大小朝臣三十余人,所有人等发刑谳司一并囚禁。

与此同时,钦天司定于十日之后为王太后发丧,奏请以重华、长明两宫数千宫奴随殉,此事虽暂时未有旨意处置,但十有八九已成定局。

九曲回廊玲珑蜿蜒,朱栏微湿,晨风微凉。穿过翠色如海的竹林,一座精巧的浮桥横卧于碧波之上,古老的玉石沾了雨意,呈现出淡雅沉润的色泽。几名医女手捧金盘玉盏往寝殿而来,细碎的脚步夹杂在星星点点的残雨中打破了沉寂,玉湖清波之上涟漪微漾,瞬间又恢复了无边的宁静。

待到寝宫之外,为首的医女将手中汤药跪奉于前。离司从玉匣中取了银针试药,复又亲自尝过,那医女得她首肯,方将药送入寝殿。另有医女奉了清水、甘露上来,待内官如前法一一查验无误,亦随后而去。

离司方要转身入内,远远见禁中侍卫引了一名皓发白须的老者前来,便停住脚步,待几人到了近前,敛衣一福,“主上尚未起身,还请昭公稍候片刻。”

那被称做昭公的老者身着宽袖素服,头绾缨簪,相貌高古清奇,虽已年近花甲,但双目炯然有神,精光沉敛,令人一见之下,顿生肃敬。

伯成商,雍朝辅国重臣,王族旁系之宗,因受封于昭地,故称昭公。此人数十年来历三代为相,为人清正贤明,刚直不阿,在朝野内外可谓德隆望重。襄帝在朝,他便因数度痛陈女祸误国之害而开罪凤后,东帝四年,更是因极力反对以无道之兵攻伐九夷,与太后势成水火。

太后虽恨他入骨,却慑于其威望不敢杀之,遂设法将其逐出帝都,贬往封国昭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伯成商归国之后竟一反常态,命家人筑土封门,闭户不出,彻底不再过问帝都之事。自此,朝中佞臣当道,宵小得志,雪上加霜,再无天日。

数日之前,东帝遣人西入昭国,密召伯成商还朝。此时伯成商与身旁两位影奴皆是日夜兼程赶到,犹自一身风尘仆仆。离司知道主上昨夜几近天明才睡,正犹豫是否应此时通报,却听殿内传来清淡的声音,“离司,请昭公进来。”

子昊夜里一向少眠,能小睡片刻已是难得,此时刚刚醒来,披一件云色单衣斜靠于龙榻之上,脸色苍白一如前日,撑起身子,亲手搀了欲要俯身叩首的伯成商,笑道:“一别三年,昭公可还记得当初朕说过的话?”

伯成商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颤抖,仍坚持叩拜下去,“老臣未有一日敢忘,天幸主上无恙,终有今日君臣再见!”

子昊清缓一笑,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合双目,似在回忆着什么:“那日昭公离京西去,朕曾说过,要你守国自保,以待来日,不出三年,朕定会请你还朝,今天,朕做到了。”

伯成商道:“老臣亦未负主上所托,昭地四境国靖民安,即便是面对穆、楚等强国,亦可有一争之力。”

子昊闻言,笑中略带了不易察觉的苦涩。

雍朝王族得有天下近八百年,传至二十五代幽帝为王,因听信佞臣谗言兴兵伐穆,以致天下大乱。从此王族威望渐失,九域诸国纷争不断,数十年来愈演愈烈。

幽帝末年,穆国借兵胜之势,先后灭嬴、启、陟、禳等小国,西臣昆仑,东逼帝都,扩国土千里,一时盛极。待到襄帝九年,东海后风国祸起萧墙,五位公子因争夺王位掀起变乱,导致一国分崩离析。诸公子先后自行立国,却被宣、楚两国乘虚而入,两年之内五国尽亡,领土以云泽湖为界一分为二,宣、楚各得其一。

襄帝十二年,柔然族脱离王族自立为国,欺宣国老王宾天,新王初立,贸然犯其边境。宣王姬沧亲率大军迎战,大败柔然于赤峰山。与此同时穆国发兵漠北,柔然走投无路,最终臣服于宣王,边境八百里城池却为穆国所得。

自此穆、楚、宣三国渐成鼎立之势,数年来攻伐兼并诸王封地,九域间战火连绵,弱小侯国人人自危,黎庶百姓苦不堪言。而帝都之内太后篡政,无端兴兵灭巫族、诛九夷,穷兵黩武,国弱民疲,情势已危如累卵。

子昊微一抬头,“这是在那岄息手中压了数日的军报,昭公不妨一看。”离司自御案上取来一封书简,交给伯成商。

伯成商展卷而阅,一见之下,素来沉稳持重的老臣蓦地直起身子,面色大变,“文简兵败!”

子昊闭目养神,“二十万王师身葬仓原,文老将军及其三子力战而亡,朝中自此已再无可用之将。”

伯成商震惊过后,仰天悲叹。

自东帝二年大将卫垣被太后一党迫害,愤然反出帝都,投奔穆国后,雍朝军中唯有义渠侯文简拜将领兵,独撑大局。如今经此一役惨败,将折兵损,帝都外无拒敌之军,内无安国之策,已几近名存实亡。

伯成商念及往日与文简将相携手,辅国安政,谁知三年一别,竟成永诀,不禁悲从中来,再看那奏报日期,赫然已是五日之前,“仓原失守,那叛军岂不……”话到嘴边,心惊之下,竟未敢再说下去。

子昊睁开眼睛,仰望高旷的殿宇,声音平静如水,“九夷族且兰公主亲率骑兵乘胜追击,若朕所料不错,他们必已沿江北上,兵临息川,再有四百里便是帝都。”

伯成商神色凝重异常,“主上可有何打算?”

子昊淡淡道:“遣使休战。”

伯成商沉吟片刻,“那且兰公主因九夷女王之恨,发誓为母复仇,如今连战得胜,帝都指日可下,她岂会善罢甘休?”

子昊一笑,“此事由不得她,这场战事如此出人意料,绝非她一个小小女子所能为。”

“主上此言可是另有所指?”伯成商掩卷相询,只见一丝锋锐无声掠过面前君王的眼眸,东帝略略抬眸,缓缓说出一个名字,“皇非。”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楚少原君皇非,当年首次领兵出征,便以五千奇兵大破宣国十万入侵之军,一战成名。自此之后,宣王姬沧以百战之身,千乘之军,万骑之兵,六十余万带甲之士,再未敢对楚国正式用兵。

近年来,皇非率楚军北拒宣国,西联穆国,不断兼并小国属地,攻城略地无往不胜,五族四国或者有人不知今日谁为天子,却绝不会有人没听说过少原君皇非。

潇洒如皇非,是每一个深闺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情人;高傲如皇非,是令每一个沙场男儿都热血沸腾的对手。

子昊扭头看向窗外,外面风雨浪涛、江山飘摇尽入眼底,却再也没有打破那已然归于平静的幽深,“区区九夷一族,族人不过数万,十之五六皆为女子,如何能与几十万大军抗衡三年之久?若非得人暗中相助,早应国破族灭。楚国皇非,唯他能令文老将军饮恨沙场,也只有他有这个理由保全九夷。”

伯成商点头道:“九夷位于王域边缘,与楚国地形交错,唇齿相依,一旦亡国,楚国便失去一面天然屏障,战略上优势大减,若连此点都想不到,皇非便也不是皇非了!”

子昊轻轻咳嗽几声,眉心微攒,又重新阖上眼睛。九夷族国小民弱,却能够依靠楚国,求得皇非庇护,联手抵抗王族,甚至逼得帝都山穷水尽,那且兰公主倒也非等闲人物。他不说话,殿中一时便十分安静,外面突然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夹有侍卫的呵斥,女子的低泣。子昊略紧了紧眉,离司知他素来厌烦吵闹,微微欠身,便悄声移步往殿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