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转玲珑
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视如神域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隐隐雷声自天幕之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仿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束发带甲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疾风之中将目光冷冷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凤盔下一双清丽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帝都王城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等待了太久。且兰突然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随自己的数千战士,雪亮的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众将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王族的奴隶,我们恨是不恨?”
“恨!”
风急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进王城!我们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之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全然洞开,一眼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蜮,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
“公主,”副将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入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少原君,请师父前来相助。”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秀眸深处隐约透出一丝凝重,缓缓道:“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灵石相助,你破不了这九转玲珑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迎面便见无数杂乱无章竖立在前的巨大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岩上直劈下来,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插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似在缓缓穿行。
天旋地移,仿佛整座王城都在不断转动,不断陷落,予人如坠深渊的诡异感觉,众人心中惊骇,一时间寸步难行。
“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且兰乃是阵中唯一不受影响之人,在真力催动之下,她手中一串灵石如月华般散发出晶莹的灵光,王城上方点点天星突然透过重云射出凛冽的光芒,倏地散步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形。
天星阵图,一闪即逝,却已示出西方生门所在。且兰身边,一千战士分作数队,由内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仿佛黑暗之中盛开了一朵洁白的雪花,那一点灵石之光在且兰手中若隐若现,前方雾气随之荡漾,逐渐现出条条去路。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箫韵缥缈几不可闻,悠扬如天边仙乐,说不出的美妙动听。便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头,迷茫雾气缭绕飞浮,叫人生出丝丝迷幻的感觉,仿佛心魂神魄随着那悦耳的韵律慢慢了沉下去,散了开来,只想就此闭上眼睛,放下武器,不再前行亦不再杀戮。
且兰眉心微蹙,直觉这箫声来得诡异,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就在众人心神皆醉之时,那箫声骤然一变,一起一扬,恍若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
四周战马最先遭殃,哀鸣惨嘶声中纷纷倒地。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箫声如幻,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似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无孔不入。阵中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受至极,突然间,便有战士举刀劈向同伴,血色溅开,人人目色如狂,竟然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智狂乱,却也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已来到手中。
“破!”
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觑。
正喘息间,阵中忽然响起惨叫,一批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死伤惨重。
且兰修眉一剔,炎凤弓弯如满月,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利箭贯穿敌人身体,忽觉心头一痛,眼前异变丛生,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自己族人,同时骇然发现,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竟似还在刚才箫音的控制之下,要竭力避免误伤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真实与幻影旋转交融,难分难辨。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月华石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数亮光飞射,随着这光华流转,一道清流如水直激心间。
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随即厉声喝道:“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轭阵御敌!”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聩,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布遮于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势发动,四面利刃白光如练,敌人一旦与之接触,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绝无幸免。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于前。
此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一个青色人影,便如一道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头急转,哧的一声锐响,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
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功夫,九夷族战阵眼见全军覆没,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鸾瑛,惊怒交加,振剑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蓦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石火之间,他修削的手指已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耳清鸣,且兰手中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幸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压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长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别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吗?”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随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挑眸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闲,“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只要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笑容惬意,他闲闲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仿如梅林疏朗,隐隐浮动,令人蓦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且兰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欲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退。
“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笑道:“我以此阵恭候公主,自是为那月华灵石的下落,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珑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世人皆知九转灵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一掌震飞。
九夷族战士齐声怒喝,且兰抽身拔剑,决然道:“九夷族早已拜王上所赐国破族亡,还有什么祸患承当不起,正因为九转玲珑石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荡开,且兰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探不见底岸的幽深,微微带出深寒的冷。他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疾不徐迈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两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之内。
隔着冰冷剑锋,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剑锋轻微的颤抖,透露了震惊、痛楚、愤恨以及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居所安置族人。
位于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少原君并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湛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视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宁静与温暖。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地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的魔力萦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欲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将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冷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