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心理咨询师的非常生活(2)
就在这一瞬,我想起一个星期以前在网上找到我,焦急地通过QQ 跟我简单交流的一位母亲,她那十五岁的儿子突然一口咬定自己是女孩子——在家里偷偷穿女式睡衣,留了长头发,连名字都改得女性化了——弄得她这个当妈妈的一筹莫展;我还想起一个三十岁的离婚女人,她说她的性观念有问题,始终无法突破跟男人上床的障碍。这两例咨询都和性观念相关,并且她们都跟我预约了来咨询的时间。
各种各样的故事太多了。其实大多数心理障碍或者心理问题都跟性有关联。所以,我或者孩子他爸,有必要尽快找机会对豆豆进行科学而又简单的性教育。
但是,眼下,我得集中精力用最快的速度打发走堵在家门口的杨洋。
这将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斗智斗勇式的较量,其中充满微妙的玄机。
Three
我猛地拉开门。
杨洋很明显地吃了一惊,他马上站直身子,又惊喜又羞惭地望着我。
我尽可能平静,但难免有些严肃地盯着他。他眼神有些闪烁,但居然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我们就这样对峙。
“梦,梦瑶,我终于等到你了。”他做了个吞咽动作,嗫嚅着开口。梦瑶!太荒谬了!尽管他嘴里吐出来最前面两个字——我的名字——但他只是口吃地、飞快地一带而过——就像吃到了什么很烫的东西,吐不出来,索性一下子把它吞进去——但还是可以听清楚。
他怎么可以这样亲昵地称呼我?在我面前,他是一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年轻男孩子。
当然,我知道,因为移情,这一刻,他在潜意识里把我当成他的女朋友了,但我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我皱眉,但语气尽量温婉地说:“请叫我何老师。请注意我是你的长辈。”
他低头,不语。
“你一大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面无表情地问,但语气仍然是尽量温和的。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有一次我做完咨询后,跟着你进了这个小区,看着你进门。我以前来过一次,按的是你家对面的门铃,然后才知道自己错了,赶紧走了。这次总算按对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突然没了耐心,没好气地说:“我没什么好看的,谢谢你关心。”
“梦瑶,呃,梦瑶老师,为什么你现在变得这么冷漠?你曾经带给我许多温暖的感觉。”杨洋的表情非常痛苦。
“因为最近这段时间你摆错了自己的位置,你忘了你只是我的一名来访者。我不是你的妈妈,更不是你的女朋友。”
他垂头,不语。我继续道:“人与人之间是有界限的。关系不同,界限也不同。当你把自己摆在来访者位置的时候,我可以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带给你温暖的、被关怀的感觉。可是如果你破坏了这个界限,把自己摆在不恰当的位置,那么,我们之间的关系就需要重新调整。”
他低着头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非得要见到你,总想要跟你在一起。不然,我就觉得自己像个空壳,像个纸人,风一吹就倒了。”
杨洋是在他的女朋友许菲离去的第二天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的。当时他非常痛苦,尽力压抑自己,过不了几分钟就忍不住像狼一般号哭起来。
他哭着哭着居然抱住我,就像我是他的妈妈,而他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当时的情景,不容我拒绝。何况,恰当的肢体接触在心理咨询过程中是允许的。
平静下来之后,在交流中,他谈到许菲离开的原因是觉得他太依赖她,她在他面前活得太累。比如说,他的一切,包括衣食住行,都需要许菲帮他打理,如果她不在家,他经常饭都不吃,实在饿了,才跑到外面去胡乱吃点儿东西,总是饱一顿饥一顿。许菲离开的时候跟他说,她不想当一个这么大的男人的妈妈。
通过两次咨询,我觉得如果杨洋说的都是真实的话,那么他对两人分手原因的判断基本上是准确的。也就是说,他的认知是没有问题的。既然看到了自己的依赖和不成熟,那他当务之急要面对的,就是如何让自己更独立、更成熟的问题。
两次咨询之后,我感觉他明白了独立的意义。可是,问题来了,突然之间,他开始倒退,对我产生了移情。他平常有事没事老打电话给我,当他打给我的电话实在太多,基本上每两三个小时打一次,而且谈话内容纠缠不清的时候,我开始拒接,他就换卡打,但我一听出来是他,就立刻把电话挂掉。于是,他又抱着鲜花跑到工作室来看我,而且来了后一坐就是老半天,赶都赶不走。
我的同行,一位在省内颇有名望的心理咨询师梅玲建议我马上转介,也就是把杨洋介绍给别的心理咨询师。她说:“移情很麻烦,如果来访者道德品质有问题或者人格有障碍,你会非常烦心,甚至非常危险。是真的很危险,在我知道的国内外案例里面,有因为移情而强奸甚至杀害心理咨询师的,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的话让我有些恐惧。我知道她是对的,但我还没找到恰当的机会把杨洋转介。梅玲说的移情让人“非常烦心”,我已经有所领教;不过,“非常危险,甚至强奸、杀害咨询师”——真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吗?杨洋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太极端的举动吧?可是谁又能打包票呢?我必须警惕。
Four
此刻我站在家门口,打量着杨洋,同时在脑海里飞快地梳理了一下给杨洋做咨询的过程,反省自己是否有什么不当言行,使得他对我产生移情。
应该没有——除了他说我长得像他妈妈,还说如果我年轻十岁,跟他的女朋友也非常像。当时我对他的话没有足够警觉,也没有对他的说法表示反对,只是笼统地回应:“有的人,可能粗看之下长得有点儿像;但仔细看,肯定不像。”
也许我应该在他刚有把我当成母亲或者女朋友的苗头的时候,就彻底掐断那一点儿萌芽,应该果断地说:“我是我,她们是她们,我们完全不像。”——可是这样,是不是太不够共情了呢?何况,谁又能保证如果当时我那样做了,杨洋就不会移情呢?
这世上许多事情,你没有办法进行对比,真是左右为难。
此时面对杨洋,他低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我突然觉得转介的时机到了,于是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你必须自己面对你的人生。你像空壳也好,像纸人也好,必须自己想办法。本来我想帮助你,但是你的行为却让这种帮助无法进行。这样吧,我觉得你确实需要继续做心理咨询,但是,鉴于你的表现,我不能再当你的心理咨询师了,我打算把你转介给我的师兄,这样对你更好。我的师兄叫林云漠,曾经是湘麓医学院的博士生导师,现在已经是卫生系统一名领导,但他仍然愿意偶尔做做心理咨询。我把你介绍给他,他应该愿意为你做心理咨询,请相信,这将是你的福气,我相信咨询效果会更好。”
“林云漠”这三个字一出口,我的心神立刻随之荡漾起来。然而这种感觉马上令我心里一惊。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对这位前一阵子才真正认识的师兄动心了?这位师兄,林云漠,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中年男人,他身材适中,衣着永远整洁得体;他五官标致,气质之好就不用说了——如果念书念到博士,又成了博士生导师,气质还不好,那将是人生的一大败笔。
林云漠确实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有合适的来访者,可以考虑介绍给他,他仍然愿意偶尔抽时间到“心时空工作室”来做做咨询,因为心理咨询是他的专业,也是他的爱好,他一定会一生坚持下去。
我对自己提到林云漠时蓦然涌上心头的感觉有些意外。难道人到中年、相夫教子的何梦瑶还会有什么情感纠缠?不应该是这样啊!
一听说我要把他介绍给别人,杨洋的脸立刻涨红了,他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我不接受!除了你,我不会再接受任何人做心理咨询。”
我于是适当妥协:“那好,如果你想继续找我做咨询,我们之间必须建立明确的界限。除了我们预约的一周一次的咨询时间之外,没有特殊情况,你不能在我面前出现。不能去工作室,更不能来我家,总之,没有非常非常特殊的情况,其他时间不能见我。”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尽量。”我纠正:“不是尽量,是你必须做到这一点。如果下次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会考虑报警,而且永远不再为你咨询。我说到做到。”
杨洋望着我,满脸受伤的表情,什么也不说。
我把声音稍稍放缓和了些:“你赶紧走吧!不是何老师多么冷酷无情,而是,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对于来访者,我必须这么做。如果你能够做到我们刚才约定的条件,一周之后,我们可以恢复心理咨询。”
“一定要一周之后吗?”杨洋的语气很受伤。“是的。”我毫无商量的余地。杨洋叹息一声,慢慢走了,没有回头。我吁了口气。
我断定他肯定还会再来找我的。
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我跟郑先生约好见面的时辰。现在,我必须把杨洋放诸脑后,把关注焦点调整到郑先生身上来。
他是否出发了?会不会爽约?平常偶尔会有来访者放心理咨询师的鸽子,约好了时间、地点,却又失信。基本上每个心理咨询师都遇到过这种事,因为做心理咨询的人群中,相当一部分确实是有心理问题的,他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很容易选择临阵脱逃。
我按照郑先生在QQ 上留给我的手机号拨了过去。第一次显示无法接通。我有些疑惑,难道他留的号码有问题?
再拨一次,通了。我亮明身份,然后告诉他我准备出发。我这样做是为了确认他是否会履约。他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好,至少这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究竟会是什么事情使得这位郑先生把话说得那么严重呢?“身在炼狱、生不如死”,这样的措辞称得上触目惊心。算了,别乱猜了。我告诉自己。我喜欢心理咨询师这个社会角色。因为这样,我可以有许多机会直接触摸人们的灵魂。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幽深的世界,那里有你的想象力完全无法抵达的地方。
当心理咨询师当到一定的程度,对于一些事情的好奇心会变得有限。因为知道这世界上确实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可能是合理的,所以不必好奇。
对这世界的好奇心有日渐衰减的趋势,我不知道对此是应该表示庆幸呢,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我的头朝出租车的座椅靠上去,有二十分钟车程可以闭目养神。我要有足够的精力去面对马上就要到来的一场心灵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