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权谋下的王朝(5)
熟悉所掌管的事务,是官吏的本分,职务越是低级,职责越是具体,就越是应该了如指掌。昏昏者理应受到惩罚,反过来,昭昭者即使不给奖赏或者提拔,那么也没有道理蒙上利口善辩的恶名,周勃固然是不善言谈的忠厚长者,但绝不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职守糊里糊涂,做丞相也许不合格,但是做将军还是称职的。至于秦之所以灭亡,的确跟严刑峻罚、官吏竞相寻过苛察有关,但这跟一个小吏对自己所负责的事务滔滔发言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张释之在此事上冤枉了人。还好,他仅仅断送了上林小吏的一次升官的机会,并没有害他丢了饭碗乃至性命。
西汉文景之世,距离灭亡的秦朝还不太远,秦朝在任官方面,除了军功和纳粟之外,还有相当多战国的遗风,呈口舌之辩的游士得官者不在少数。这些人当官之后,为政风格多半也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处罚了人还要说得令人口服心服或者痛不欲生。那些饱受秦法荼毒的人们,在动辄获咎的战战兢兢中最感痛楚的很可能就是这种滔滔不绝。至少在张释之的眼里,华而不实的口辩之风要算是汉朝所要接受到秦朝教训之一。也许那个上林小吏在履行职责的时候说得太溜,口才太好,用司马迁的话来说,就是“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因此触动了张释之那根始终强调秦朝教训的神经,甚至引发了他对于深恶痛绝的苛刻秦法的联想,于是上纲上线,批倒批臭,以他的口辩之才断送了口才太好的上林小吏的前程。
秦政之弊的确在于严刑峻法,而且执行中过于明察苛求,在这一点上,西汉初年实际上并无二致。汉高祖刘邦入关之初宽松粗疏的约法三章,到了得天下之后已经丢到爪哇国去了。朝野实行的,依旧是秦朝的苛法,而且在操作上罚重而奖轻,百般苛求,如冯唐所言,云中太守魏尚战功赫赫,只因上报斩首数目差了六个,就被削爵撤职,在当地罚做苦工。只是在匈奴压境,急需军事人才的情势下,由于冯唐的进言才得以官复原职,传下来一个冯唐“持节云中”的美谈。多少年后,词人兼军人的辛弃疾,还感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后来张释之做廷尉之后,一系列抗命之举就是要在实际中改变严刑峻法、明察苛求的作风,从宽仁的方面,修正沿袭下来的秦政之苛。当然,在这方面,最有贡献的还不是官员,而是一个弱女子淳于缇萦,若非她哀婉动人而且入情入理的上书,实行了几百年的断足、膑膝、割鼻子这样残忍的肉刑,一时半会儿是废除不了的。
废除苛法,去掉肉刑,是政治走向人道的开始,这一过程在中国能在两千多年前出现,无论如何都是国人的骄傲。
左宗棠晚年的“骂人事业”
晚清的湖南出人也出学问。大名鼎鼎的“曾胡左李”(作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中,有三个是湖南人。而且这些人学问也了不得,曾国藩是理学大师,慎独功夫一流,而左宗棠则擅长帝王学,在晚清政坛上出尽了风头。
帝王之学是佐人成帝王之术,大刀屠龙,权术之中裹着霸气,所以左宗棠一出山就让人受不了,幸亏赶上了长毛闹事的年月,军情紧急,人才难得,也因为碰上了脾气特好而且能耐特小的骆秉章,让他得以展露才华。建功立业之后,虽说此公脾气大、嘴巴臭,还不断地弄点权术耍耍,成片地得罪人,但老谋深算的西太后和恭亲王奕䜣,鉴于督抚专权的现实,出于牵制曾、李等人的考虑,对这个搅屎棍特别地优容,使得他在众人的诋毁声中不断地上升。不仅入相而且进过军机处,要不是枢诸公受不了左宗棠的大话和唠叨,也许他会成为朝中最有权势的中兴名臣。
然而,西征之后的左宗棠虽然一直得到朝廷的优待,始终在肥缺要差上转,却再没干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业。无论在公堂还是私邸,此老唯一热衷的事情就是骂曾国藩,骂来骂去就是那么几句车轱辘话,无非是说曾国藩假道学、虚伪,可一张嘴就是它。
见武官的时候骂,直骂得众将官耳朵出了茧子,非不得已不去见大帅;见文员的时候骂,直骂得下属禀报事情都没有机会;见外客还是骂,寒暄才毕,骂声旋起,一直骂到日落西山,最后随从不得已强行将茶杯塞进他的手里,高叫送客(清朝官场,例行规矩,主人一端茶杯,即为送客之意,仆人马上叫:送客)才算关上了老人家的话龙头。期间,客人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客人来是干什么的、是否有事他一概不管。不仅如此,吃饭的时候要骂,人一入座就开始骂,直到所有的菜都上完了,他老人家还言如泉涌,结果是每个人都没吃好。睡觉之前也要骂,骂声成了他自编的催眠曲,每天都在自己的骂声中进入梦乡。
曾左交恶一直是晚清史上的一段公案,孰是孰非即使在今天也一时难以公断。不过,两人之争无非为了公事,彼此间并不存在什么私怨。就当时公论,一般舆论还是倾向于曾者多,偏于左者少。毕竟,在左宗棠事业的关键处,曾国藩都是支持而非拆台的。显然,于公于私,似乎左宗棠都没有必要跟曾国藩纠缠不清,甚至在曾死后还骂个不休。过去史家论及此处,往往归咎于左宗棠气量窄、脾气坏。其实,左宗棠骂曾国藩,虽然不乏嫉妒之意,因为朝野公论曾在左上,但他自己在内心里也未必会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认为自己比曾强。晚清另一位大老李鸿章晚年服了气,承认世上真正的大人先生只有他老师(曾国藩)一个。左宗棠相反,不仅没有服气,嘴上还不停地骂,然而这个显然过于反常的“骂人事业”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无比焦虑。他心里明白,曾国藩是一座他无法逾越的高山,但一向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他,断然不可能像李鸿章那样放出软话,于是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骂了。
中国从来就不乏能人,只是能人之间总是难以相能。曾、左、李之间,如果不是有个内修功夫好、识大体的曾国藩,晚清的中兴也许未可知。什么时候像左宗棠这样的人学会了妥协、学会了相让,中国人就真的出息了。
借口的故事
政治人物做什么都要有借口,或者说提出个主张什么的、没有借口蛮干的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借口,有的时候属于权力技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晃一枪,发现的时候血窟窿已经在了。有的时候,借口其实仅仅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盖上一层纱布,薄薄地遮上点儿就得,因为旁边的人,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敢说。
历史最有名借口的故事,发生在唐朝的“名相”娄师德身上。此人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在朝中做宰相,兄弟外放地方官,临别送行,劝弟弟千万制怒别惹事。弟弟也知趣,回答说,人家把唾沫啐在我脸上,我也不生气,拿手抹去就是。娄师德说,不行,你拿手抹去,人家啐的人能高兴吗?正确的做法是等着唾沫自己干。就这样,我们的娄大人发明了一个成语——唾面自干,让后辈马屁精们享用不尽。
娄大人对自家兄弟高标准严要求,但处理政务却是个可人,特别通情达理。他所处的是一个女皇帝当政的年月,主子特难伺候。武则天一改李家王朝崇尚道教的传统,死活喜欢上了佛教,不仅大修佛寺,广印释典,最后干脆爱屋及乌,把清俊的小和尚拉进宫来作自己的面首,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可是快活,小和尚色戒开了杀戒却还坚持着,不仅自家坚持着,而且鼓动女皇帝在全国禁止屠宰。禁屠令一出,举国哗然,要中国人不杀猪宰羊怎么吃肉?这大概跟要中国人命差不多。不过,哗然归哗然,皇帝的命令还得执行,只是执行过程中,上上下下所行与所说多了些许周折,娄师德下去视察工作也免不了。
宰相出行,尽管听说娄相脾气好,但地方官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必须上。宾主坐好,管弦横吹,第一道菜上来了,是烤全羊。厨子出来说明,这个羊不是我们杀的,是豺给咬死的。于是大家放心开吃。过了一会儿,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红烧鱼。厨子又出来说明,这鱼也是豺咬死的。娄师德说,不是吧,应该是水獭咬死的。大家一片欢呼,还是领导高明,于是鱼也下肚了。鱼也好,羊也好,当然都是地方官让厨子准备下的,肯定不会赶那么巧,豺专门赶来咬死了羊,自己不吃留着给娄大人。也不会像娄大人修正那样,水獭专门咬死了鱼献上来凑趣。
借口就是借口,官老爷做事总是需要借口,虽然当事人心知肚明,却一般没有人会如此不识趣,出来说破。不过,凡是借口必须能说得通,因此豺咬杀的鱼必须变成獭咬杀的,因为最后大家要一起骗皇帝,应付检查,不会水的豺突然变成了捕鱼能手,逻辑上说不通,所以必须修正。只是现在的人们再干这种事的时候,早就由秘书和有关人员把借口编圆了,用不着劳动领导的大驾亲自出马。进化论的道理就是好,时代毕竟在进步,当年的借口还只是在跟法令绕弯子上做文章,现在的借口不仅让法律、法令都自己见了鬼,而且往往极其堂皇,极其正大。明明在违法,却好像是严格执法,明明在牟利,却好像是在奉献,明明是在越规,却好像是在禁欲。不明就里的人,如果不被感动得掉眼泪多半是有些麻木。可惜,现在的借口出台得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一个两个又三个,什么把戏演多了观众也就有了审美疲劳,加上回去一算账,往往感觉自己亏了,所以也就不信了。只是,跟当年的借口一样,操作者只要把上级糊弄住了就行,至于做饭烧火和看着吃的人,尽管知道内情,又能怎样呢?就像许许多多的涨价听证会似的,大家都知道听证是假的,假得甚至有点过火,但只要开过了给上面一个交代,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又能挡得住?
两个糊涂丞相的故事
中国古代,最扎眼的人物,除了皇帝就是宰相。宰相是百官的头,也是百官的靶子,权大责重,上得伺候老板(皇帝),下需应付政务,有点儿差池,上下不讨好。在历史,只有一手遮天打算篡位的宰相和一手遮天不打算篡位的宰相,才有真正的舒坦日子过。但是,这样的情形实在太少,所以,宰相们都比较操心,越是勇于任事者就越操心。
不操心的宰相也有,多半都出在皇帝过于积极、自己出头做宰相事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不操心的宰相要时刻准备着,一旦皇帝把事办砸了,自己得出来当替罪羊。在历史上,既不操心,也不担心做替罪羊的宰相好像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汉初年的曹参,一个是东晋初年的王导。他们不仅不操心,而且难得糊涂,以糊涂相标榜。
曹参是汉高祖刘邦仅次于萧何的亲信班子成员,萧何死后,他马上让从人为他收拾行李,说是就要让他做丞相了。果然,相国的大帽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可是做了丞相之后,曹参却终日饮酒,醉时多醒时少,百事不兴,属员有过,能遮便遮。有人看不惯,想过来提意见,被一并拉去喝酒,喝到大家物我两忘,意见也就没了。最后连皇帝都看不过去,转弯抹角地表示了不满,也让老先生用一套萧规曹随的鬼话蒙将过去,每日依旧沉在醉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