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霍旦丝很清楚,克莱德正越来越希望她做最后的让步,这个,虽然她永远不会应允他,可是另外有两个人倒已经享受到了。他们俩在一起时,他没有一次不要她对他真心实意。要是她当真有点爱他,那她又为什么这样不肯,那样不肯呢,不让他尽情地吻她,不让他尽情地拥抱她。她老是跟别人约会,可跟他约会就不守约,或是根本不肯跟他约会。她跟别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她真的爱人家超过爱他?事实上,他们每次在一起,结合的问题总是最主要的问题,不过提得稍微含蓄些罢了。
她呢,一想到他因为对她的欲念无法得逞,弄得很痛苦,就很高兴。想到这是她在给他上刑,想到减轻他痛苦的权力完全掌握在她手里,这是一种虐待狂的心理,而克莱德自虐狂式地对她渴望,便是滋长她虐待狂心理的最好的土壤。
不过,如今她希望弄到这件外套,他的分量和他对她的情意,比重就在上升了。虽说她刚刚在前一天早上还耍了花招,告诉克莱德说,在下星期一以前,她无法跟他见面,在这以前,她每天晚上都已有了约会,可是这件外套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她就盘算着如何能马上跟他见面,可又不至于显得太心急。到了这时候,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做得到的话,要说服他给她买下这件外套。不过,她自然得大大改变一下对待他的态度。她得更加亲密,更加迷人才行。虽说她还没有真正打定主意,是否甚至委身给他,不过,她心里基本上倒真是这么想的。
有一阵子,她还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怎么能在今天,或是至迟明天见到他呢?应该怎样向他说明她需要这件礼物,或是像她自言自语所说的,需要他借出这笔钱呢?也许她不妨对他暗示,让他把钱借给她买这件外套,将来由她慢慢还他。(不过她也知道,她一旦把外套拿到手,那就决不会再需要还钱了。)再不然,要是他手边一时没有这么多钱,那她不妨说,她可以跟罗宾斯坦先生讲好,由克莱德分期付清。她想到这里,忽然念头一转,想到应该怎样奉承笼络罗宾斯坦先生一番,好让她买这件外套能得到特别优惠。她想起他说过,要是他知道她会对他好,他也会乐意替她买这件外套的。
关于这件事,她第一步计划是怂恿路易丝·拉特勒出面邀请她哥哥、克莱德和另一个专门跟路易丝一起跳舞的、叫作斯古尔的年轻人,今天晚上到一家跳舞厅去。她原先打算跟她心爱的一个香烟店店员一起去那家跳舞厅。现在她准备打消早先的约会,一个人跟路易丝和格丽塔一起去,临时说明一下,说她的同伴病了。这样,就可以给她一个机会跟克莱德先走一步,跟他一起走过罗宾斯坦那家铺子。
不过,她有蜘蛛结网捕捉飞虫的本领。她预料到,这样一来,路易丝可能会跟克莱德或拉特勒解释,说这次聚会是霍旦丝的主意。克莱德甚至可能跟路易丝谈起外套的事哩。这绝对不行。她不愿她的朋友知道她添制衣服的隐情。因此她断定,这样托路易丝或是格丽塔,是使不得的。
正当她担心如何碰面的时候,克莱德刚好下班回家路过这里,就走进她工作的店里来。他正想约她星期日见面。霍旦丝喜出望外,就报以非常迷人的微笑,挥挥手,非常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她正忙着接待一位顾客。不过,她很快就把事情办好,走到他跟前来,一面用眼睛瞟着那个讨厌会客的管理员,一面叫道:“我心里正想着你呢。你没有想着我吧?想吗?你好,你好。”她接着低声说:“别表现出像在跟我说话。我看见管理员在那边。”
克莱德被她那不寻常的甜蜜的声音迷住了,至于她招呼他时热情的微笑就更不用提了。于是他即刻精神抖擞,兴致勃勃。“我想你不想?”他满面春风地回答说,“难道我还想到过别人?听我说!拉特勒说我整天价想着你哩。”
“啊,他呀,”霍旦丝说,嘴唇一撇,满脸不屑的样子。因为,说来很奇怪,她对拉特勒不怎么感兴趣,这她自己也很清楚。“他自以为聪明,”她接着说,“我知道有很多姑娘才不喜欢他呢。”
“啊,汤姆并不坏,”克莱德老老实实替朋友说情,“就是他说话太随便些。他很喜欢你啊。”
“啊,不,他才不呢,”霍旦丝回答说,“不过我并不打算谈他。今天晚上六点来钟你有事吗?”
“唉!”克莱德失望地说,“你是说你今晚上有空,是吗?啊,这岂不太糟糕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全都有约会了呢。我得上班啊!”他真的叹起气来,心想她也许今天晚上愿意跟他一起玩,他却不能利用这个机会,感到很懊恼。霍旦丝发现他很失望的样子,就很高兴。
“唔,我是有约会,不过我不想去,”她接着说,把嘴唇一撇,显出不屑的样子,“我本来不必失约。不过你要是有空,我就打算不去了。”克莱德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
“啊,我要是不用上班该多好,”他接着说,一面看着她,“明天晚上行吗?明天晚上我休息。我是特为来问你,星期日下午也许乘汽车出去兜风,你去不去?赫格伦有个朋友有车,是一辆派卡,而且星期日我们大家都有空。他要我找些人一起开车到爱克塞尔索阿温泉去。他这人很好。(他这样说,因为霍旦丝似乎露出不大感兴趣的神色。)你跟他不熟,不过他这人很好。好吧,这个咱们下次再谈吧。明天晚上怎么样?我明天晚上休息。”
霍旦丝因为管理员走来走去,就假装拿些手帕给克莱德挑选。她心想,真不巧,还得过二十四小时才能带他一起去看那件外套,才能有机会施展她的手腕。同时,她装出似乎明天晚上有约会很为难,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她甚至装出能否接受他的邀请都不一定的样子。
“你假装看手帕,”她接着说,心里很怕管理员也许会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明天晚上我另有个约会,”她装作很体贴地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取消。让我想一想,”她假装考虑了一下,“啊,我想可以吧,”她后来说,“总之,我试试看。就只这一次啊。你到十五号街那边,六点十五分,啊,不,你最早得六点半,是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去。我不能说定,不过我想想办法,我想能行。这样好吗?”她对他非常甜蜜地一笑,克莱德就忘乎所以了。想想看,她终于为他取消了一个约会啦。她的眼睛流露出特别的宠爱,嘴角挂着微笑。
“再对也没有,”他喊道,把服务员的口头语也搬出来了,“我一定去。能不能请你特地为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她怀着戒心问。
“戴着这顶小黑帽,下巴上系一根红丝带来,可以吧?你这样显得真俊。”
“嗨,你呀。”她笑起来。要挑逗克莱德可真太便当了。“好,我戴着来,”她接着说,“不过,现在你得走了。那个老家伙过来了。我知道,他一准会找岔子的。我才不在乎呢。六点半,是吧?再见。”她回过头去招呼一位新顾客。那是一个老太婆,耐着性子等了很久了,她想打听细纱布在什么地方卖。而克莱德呢,因为突然得到这意外的恩宠,欣喜若狂,就喜气洋洋地向最近的一扇大门走去。
这次突然得宠,他并不感到特别奇怪,第二天晚上准六时半,高高的弧形广告灯像雨点一般洒射出闪烁的光芒,在灯光的照耀下,她出现了。他立刻发现,她戴的正是那顶他最中意的帽子。而且她显得迷人的兴奋,情意绵绵,自从认识她以来,没有一次能赶得上这一回的了。他还来不及说她多美,或是她戴这顶帽子他多高兴,她已经先开腔了:
“我取消了一个约会,专门为了要你高兴,我特为戴上这顶我不喜欢的破帽子,这样,我该说,你真变成了一个得宠的人啦。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满面笑容,好像他已经获得了一次大胜利。他会不会终于成为她所宠爱的人呢?
“你要是知道你戴这顶帽子显得多俏,霍旦丝,你就不会轻看它了,”他爱慕地劝说她,“你不知道你的样子多甜啊。”
“哦,哦。戴了这顶破帽子?”她嘲笑地说,“我说,讨你喜欢真是太容易了。”
“还有你的眼睛简直就像又软又黑的天鹅绒,”他热切地坚持说,“真美。”这时他正想到格林·戴维森饭店挂着黑色天鹅绒的小房间。
“啊,你今天晚上真是,”她撩人地笑起来,“我得好好罚你才行。”接着,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就开始讲起一套完全捏造出来的故事。她原是跟一个名叫汤姆·基勒的时髦青年有个约会。这些日子,他如何如何盯着她,要她出去吃饭、跳舞。她如何在今天晚上方才决定“甩”掉他,自然是为了克莱德,至少这次是这样。她还打了个电话给基勒,对他说今天晚上不能跟他见面了,约会就痛痛快快取消了。但是当她走出职工们出入的那扇大门时,她仍旧看见有个人等着她。不是这个汤姆·基勒还有谁呢?那人穿一件肥大漂亮的灰外套,缚着短脚绊,整整齐齐。还有他那辆轿车。要是她高兴的话,他要带她到格林·戴维森饭店去。他真是一个潇洒的家伙。不过她并没有去。总之今天晚上不行。再说,要不是她设法躲过他,就可能迟到了。好在她首先远远望见他,就走了另一条路。
“你实在该看看当时我的两只小脚在萨金特飞快地跑,绕过弯,跑进贝利大楼。”她带着自我陶醉的神情形容她溜走的情景。她把自己和那个了不起的基勒描述了一番,这可把克莱德迷住了,以为她编出来的这一套都是事实。
接着,他们朝十号街附近,维恩多特街上的盖斯比酒店走去。克莱德最近才听说这一家比佛里塞尔酒店要好得多。霍旦丝不时停下来,朝一些橱窗张望,一面还说她真希望能找到一件她穿着合身的外套,她现在穿的一件已经旧了,非得另外换一件。这样一来,克莱德立刻想到,她是不是暗示要他给她买一件。他还想,她既然需要一件,那么,要是他给她买一件短大衣,对他俩的关系也许能有些好处吧。
就在这同一条街上,罗宾斯坦的那家店铺在望了,橱窗照得通亮,把那件外套照得一清二楚。霍旦丝就照预定计划,收住了脚步。
“啊,看看那件可爱的小外套。”她开头说,显出狂喜的样子,仿佛这是她第一次被这件外套漂亮的式样吸引住了。她整个神态表明这是她第一次的新鲜印象。“啊,这不是你从没有见过的最可爱、最美、最俏的小东西吗?”她接着这么说。她越是想要它,她那装腔作势的表演也越是上劲。“哦,看看那领子、那袖子、那口袋。不是你从没有见过的最时髦的东西吗?”她用眼梢瞟着克莱德,看看他的印象是不是像她希望的那样深刻。
他呢,被她热烈的兴趣引动以后,也就很好奇地打量着这件外套。这当然是一件漂亮外套,很漂亮。不过,啊,这样一件要多少钱啊。难道要他这样注意外套的好处,是为了要替她买下来吗?怎么啦,这至少是两百美元一件的外套啊。这类东西的价钱多少,反正他搞不清。他自然买不起这样一件外套。尤其在最近,他额外收入中很可观的一部分,已经被他母亲给了爱丝塔了。不过她的神情好像在对他暗示,她所想的正是这么一回事。他的心冷下来,甚至呆住了。
他心里难过地盘算着,霍旦丝存心要的话,准能找到什么人替她买,譬如说吧,她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的汤姆·基勒。而且,更糟的是,她正就是这么一类姑娘啊。再说,要是他不能替她买下来,那么,为了他没有力量替她当这些差,她就会看他不起。
她大声说:“只要有了这样一件外套,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给的呢!”这话使他又气恼,又不是滋味。她本来并不想这样直截爽快地说出来,她原想把心底深处的念头非常技巧地说给克莱德听的。
克莱德虽说没有经验,而且为人也根本不精明,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倒也很能够领会。这是说……这是说……暂且他还不很愿意把这句话的意思弄清楚。现在啊……现在啊……只要他能有买下这件外套的钱,那多好啊。他觉察到她正在想一个什么办法,要把这件外套弄到手。不过,他有什么办法呢?怎么办呢?要是他能够设法替她弄到这件外套,要是他能够答应她,说过些日子能给她弄到这件外套,只要不太贵,那就怎么样呢?他有没有胆量在今晚,或是明天,总之,等他把外套的价钱弄明白以后,就跟她说,只要她肯……那么……那么,啊,外套也好,不论她真心要什么东西,他都会给她买。不过,一定要有把握,拿准她决不是像过去那样耍小手腕,存心玩弄他。他可决不愿意替她买了外套,却又什么都得不到手——这绝对不行!
他一想到这一层,就站在她身边兴奋得简直战栗起来了。她呢,站在那里望着外套,心想除非他放聪明些,替她把这件外套弄到手,并且能懂得她真正的意思——她有心为了这件外套付出什么代价——那么,好吧,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连这一点都不能或是不想替她出力的人,他别以为她会跟他厮混。绝对不行!
他们继续朝盖斯比酒店走去。吃饭的时候,自始至终,她很少讲到别的事,只是说那件外套多好看,穿在她身上一定多么漂亮。
“放心好了,”她挑衅地说,因为她感觉到克莱德对自己有没有力量替她买这件外套还把握不定,“我一定得想一个什么办法,把这件外套弄到手。我想,要是我走进店里去,问一问罗宾斯坦先生,约好先付一笔相当的数目,那他们就会给我的。我们店里另一个女孩子,有一次就是这样把外套买到手的。”她又在撒谎了,希望借此引诱克莱德在这件事上给她出力。不过,克莱德怕价钱太大,犹犹豫豫,没有说出他打算怎么办。他甚至连这类东西的价钱也估摸不出来,也许要两百,甚至于三百美元,他怕答应下来也许办不到。
“你不知道人家要多少钱,是吧。”他不安地说,同时心想,要是他这回送她一点现钱,她却没有给他一点保证,那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她比过去更进一步呢?他也明白她过去是怎样引他上当,替她买些东西,然后连吻都不许他吻。一想到她过去似乎认为可以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他心里委实很反感,脸上发热,心里激动。不过,他又想起,她方才说过,不论是谁,只要替她把这件外套弄到手,她就什么事都愿意干,大致是这个意思。
“不……不知道。”她起初还有点犹豫,一时还拿不准,是说出真正的价钱呢,还是说得贵一些。因为,如果她要求分期付款,罗宾斯坦先生也许会讨价更高。不过,她要是说得太贵,克莱德说不定就不愿意帮她的忙了。“不过我知道不会超过一百二十五美金。再贵,我也不肯花这个钱了。”
克莱德大大舒了一口气。到底还不是两三百美元。他就想,要是她能跟人家讲好,先付一笔相当的数目,譬如说,五十或是六十美元,在以后两三个星期当中,也许他无论如何总可以设法凑齐。不过,要是一百二十五美元必须一次付清,那霍旦丝就非得等一些时候才行;再说,他非得先弄清他是否能得到犒赏,得切切实实弄清楚才成。
“这倒是个好主意,霍旦丝,”他大声说,不过绝没有表示为什么赞成这个办法,“为什么你不这样办呢?为什么你不先问清价格,需得先付多少?也许我能帮点忙。”
“哦,那太好了!”霍旦丝把手一拍,“哦,你当真能帮忙?哦,这不是太好了吗?我就准知道我弄得到这件外套。我知道,我跟他们好好谈谈,他们一定会给我的。”
正跟克莱德预料和担心的那样,她好像忘掉了一件事,就是凭着他,这件外套才弄得到手。可是现在这情形,就跟他当初预料到的完全一样。由他付钱这一层,已经被看作理所当然的了。
但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他阴沉的脸色,就接着说:“哦,你这样帮我的忙,不是世界上最甜、最可爱的人是什么?你放心,这件事我怎么也忘不了的。你等着瞧吧。你不会后悔的。你就等着吧。”她突然朝他送来一个欢快,甚至慷慨的秋波。
他这人也许太好对付,太年轻,可不是卑鄙下流之辈,她现在打定主意,决定要酬谢他。只要她拿到这件外套,这也许是一周以内的事吧,至迟两个星期吧,那她就要对他特别好,让他尝点甜头。为了充分说明她这个念头,让他了解她真正的心意,她就用眼睛脉脉含情、心照不宣地瞟着他,这浪漫的小动作,把他弄得软绵绵的,神思很恍惚。得到她这般的厚爱,简直叫他有点害怕,因为凭了他的想象,他感到一种乱人心曲的活力,不是他所能匹敌的。他此刻在她面前只觉得软软的,当他一想到她的真情意可能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都有点心慌意乱了。
尽管如此,他这时还是说,如果这件外套不超过一百二十五美元,再分期付款,第一次付定金二十五美元,以后每次付五十美元,两次付清,那他就可以设法办到。她回答说,她准备明天就去看一看。也许能说动罗宾斯坦先生,先付二十五美元,即刻就把外套给她;不然的话,就到第二周周末也行,到那时,就差不多可以付清了。
接着,她真的对克莱德非常感激,当她走出酒店,像猫得意时呜呜叫那样,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件事她永远也忘不掉,他等着好了,她要为他第一次穿这件外套。要是那时他不上工,他们就不妨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否则她一定设法在星期日坐汽车出去兜风以前,拿到这件外套。至于这次出游,原来是他,或者不如说是赫格伦提议的,不过也可能延期。
她又提议到一家跳舞厅去玩。到了那里,跳舞时她无限深情地紧紧偎着他,后来还流露出种种情意,弄得克莱德有点战栗,有点恍惚。
后来他回到家里,梦幻似的想着白天的事,心想,第一期付款没有什么困难,即便要五十美元也行,心里觉得很满意。因为,在默许的鼓舞之下,他打算去跟拉特勒或是赫格伦开口借二十五美元,等到外套钱付清以后再归还。
可是,啊,美丽的霍旦丝啊。她那魅力,那颠倒众生的无限喜悦啊。想想看,她终于要成为他的人儿啦,很快啦。这显然是属于梦境中的那一套——不可置信的事变成真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