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种交际对某些人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对克莱德来说,却是一桩非常重大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这样娇美的姑娘愿意这么垂青。至少他是这样想象的。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而且她还长得很漂亮,对他很有情意,居然肯陪他上馆子,去看戏。固然,她也许是个卖情弄俏的姑娘,对谁都没有什么真心,开头也许还不能一心一意跟他要好,不过谁知道呢?谁能说得准呢?
她果然遵守诺言,下个星期二在格林·戴维森附近十四号街和维恩多特街拐角的地方跟他碰了头。他非常兴奋,非常得意,真是欣喜若狂,以致无论如何也不能故作镇静。他心中激动,乱糟糟的,百感交集,他简直理不清。不过他为了表示配得上她,几乎把自己打扮得有些奇装异服的味道,头上搽了油,还打了蝴蝶领结,系了绸围巾,穿短丝袜,把他特为这次约会而买的那双发亮的棕色皮鞋衬托得特别漂亮。
不过他又跟霍旦丝见了面以后,这些东西对她究竟是否有什么意义,他却说不准。因为,归根结底,她注意的只是她自己的模样,而不是他的模样。而且她还耍了一个花招,故意让他老等,将近七点钟才来;这样姗姗来迟,害得他有一阵子非常沮丧。因为她万一事后打定主意,不把他放在心上,或是再也不愿意跟他见面,那怎么办?要是那样,他自然就无法跟她来往了。不过那也就足以证明,他现在虽然穿上漂亮衣服,也有钱可花了,可是他还是引不起她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的兴趣。他下决心,有女朋友也罢,没有也罢,反正不漂亮的他是不要的。拉特勒和赫格伦仿佛都不注重女朋友漂亮不漂亮,可是对他来说,那可是一种强烈的欲念。如果找到一个不漂亮的姑娘就心满意足了,那是他只要想一想就会作呕的。
然而他却孤零零地在街口的黑暗中站着,四周有很多招牌和灯光在闪烁,成百上千的人在匆匆地走动,很多人脸上的表情都显示出他们在想着寻欢作乐的打算和快活的约会,而他呢,也许只有他才不得不往回走,到别处去孤单单一个人吃饭,孤单单一个人去看戏,孤单单一个人回家,然后第二天早上又要去上班。他正在想自己大概是扑了空的时候,忽然在不远的地方,从人丛中冒出霍旦丝的面孔和身影。她穿一件黑色天鹅绒短上衣,衣领和袖口是棕里透红的颜色,还有同样材料做的一顶圆鼓鼓的苏格兰式便帽,帽边上有个红色的皮扣子,打扮得很俊俏。她脸上和嘴唇上稍稍涂了点胭脂和口红。眼睛亮晶晶的。这回她还是照例显出十足的称心如意的神气。
“啊,你好,我来晚了,是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你看,我忘了还跟别人有个约会,那也是一个朋友,嘿,真是个漂亮小伙子;我到六点钟才想起我有两个约会。嗐,这下子我可伤脑筋了。你们两个,我总得推掉一个才行。我正想打电话给你,改约另一天晚上,后来才想起你六点钟以后就不在那儿了。汤姆也总是不在。查理可总在那儿,一直要到六点半才下班,有时候还要迟一些。并且他是个挺乖的好孩子,从不发脾气什么的。他本来也要带我去看戏,上馆子。他在奥菲亚剧场管香烟摊。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自然喽,他不大高兴。不过我告诉他说,我可以改在另一个晚上。现在你该高兴了吧?我为了你,让查理那样一个漂亮小伙子扫兴,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她提到别人的时候,克莱德的眼睛里露出慌张、妒忌而又有点担心的神色,这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能使他妒忌,想起来就很高兴。她感到他对她是非常迷恋的。于是她把脑袋一晃,微微一笑。他在街上往前走,她就跟他一起走了。
“你来了,当然是你的好心。”他勉强这么说,虽然她说查理是个“漂亮小伙子”这句话,似乎使他的嗓子和心灵同时都受了刺激。这样一个又漂亮又任性的姑娘,他怎能指望抓得住她呢?“好家伙,你今晚上真是美极了。”他又勉强地说。他居然能这么应付,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你这顶帽子,还有这件上衣,在你身上正合适,我都很喜欢。”他盯着她,眼睛里闪着爱慕的光彩,充满了一种热切的渴望。他很想能吻她,吻她那漂亮的小嘴,可是他还不敢在这里这么做,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行。
“你得谢绝别的约会,这一点也不奇怪。你太漂亮了。要不要戴几朵玫瑰花?”这时候他们正走过一家花店,他看见玫瑰花,就想起要送她一点东西。他听赫格伦说过,女人就喜欢会献殷勤的人。
“啊,当然,我喜欢玫瑰花,”她回答说,一面走进花店去,“就来点紫罗兰吧。这种花很好看。我看跟这件衣服配起来好看些。”
克莱德居然有这种情趣,想到花上面来,这使她很高兴。他那些奉承她的话,她听了也很得意。另一方面,她相信他是个对异性没有什么经验的小伙子。她喜欢经验比较丰富的年轻人和成年人,不是这么容易逗得动的,不像这样容易抓住的。不过她也不能不想到,克莱德比她一向接触惯了的那些小伙子和成年人要高一等,比他们文雅些。因此在她看来,他虽然有点傻气,她还是打算容忍他,且看他以后怎样。
“,这些花很漂亮,”她说,一面拿起一大束紫罗兰,别在身上,“我看我就戴这些花吧。”克莱德付钱的时候,她站在镜子前面装模作样,照自己的心意把花重新别好。后来她认为满意了,就转过身来说:“喂,好了。”于是就挽起他的胳膊。
她那股劲头和做作的神气使克莱德有点发愣,他一时简直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不过他倒是不必着急,她对人生最大的兴趣就是老想着她自己。
“好家伙,上星期我可混得真快呀。每天晚上都在外面一直待到凌晨三点钟。星期天快到天亮才回去。,昨天晚上的舞会真是够热闹的啊。基福轮渡那边的伯克特舞厅,你去过没有?啊,那地方可真漂亮,就在三十九号街的天蓝大戏院过去一点。夏天可以跳舞;冬天结了冰,可以在外面溜冰,或是在冰上跳舞。还有个最好的小乐队。”
克莱德望着她那一动一动的嘴巴、明亮的眼睛和敏捷的手势;至于她说的话,他倒没有十分注意,很少留意。
“华莱士·特隆跟我们在一起,嘿嘿,他真是个滑稽鬼,后来我们坐下来吃冰激凌,他就跑到厨房去,把脸抹黑了,系上茶房的围腰,穿上茶房的罩褂儿,回来伺候我们。那可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还用碟子和调羹做了不少滑稽的游戏。”克莱德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自己远不及那个特隆那样聪明。
“后来,星期一早上,我们大家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可是我还得七点钟起来。把我累死了。我差点儿砸了饭碗,要不是因为店里还有那些老好人,还有那个贝克先生,我的饭碗准保不住了。他是我们这一部门的主任,知道吧。嗐,我可真叫这个可怜的人伤透了脑筋。我在店里真是调皮捣蛋啊。有一天,我吃过中饭以后迟到了,另一个姑娘就用我的牌子按了按考勤钟,知道吧,这时候,他正好在外面的门道里,看见了她。后来在下午两点钟,他对我说:‘听我说,布里格斯小姐(他总是叫我布里格斯小姐,我就不许他叫别的。要是我让他乱叫的话,他就会冒失起来了),叫别人替你按牌子这一套是使不得的。往后可别来这一套。人家不是傻瓜。’我不由得笑起来。他有时候对我们全都发脾气。不过我还是照样弄得他服服帖帖的。他对我比较客气,知道吧,他怎么也不肯辞掉我,他才不肯呢。我就对他说:‘听我说,贝克先生,你可不能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并非老是迟到呀。再说在堪萨斯,我并不是非在这儿做事不可。要是偶然迟到一下,就得挨训,那就不妨把我的账结一结;就这样,明白吧。’我决不肯这样放过他。果然不出我的意料,他软下来了。他只是说:‘,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是警告你一下。下次你也许让第尔尼先生看见,那你就得上别家去试试了。’他知道这是吓唬人。我也是一样。我又禁不住大笑起来。两分钟以后,我就看见他跟斯各特先生在一起大笑。可是,啊,我有时候也真会捣蛋啊。”
这时候,她跟克莱德已经走到佛里塞尔酒店门口了;他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的份儿,这倒使他感到很自在、很轻松。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能这么称心适意地陪着女朋友到这样的地方来吃饭。他现在总算有机会尝尝个中滋味了。这种风流的味道使他劲头十足。因为她对自己估计很高,又极力渲染自己跟这么多风流的年轻男女要好,他就有了一个想法,认为一直到目前为止,他仿佛算是白活了。他马上又想到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在天蓝大戏院附近的伯克特舞厅,在冰上溜冰跳舞,还有查理·特隆,跟她约好了今晚见面的那个管香烟摊的年轻店员,还有那位特别喜欢她、舍不得辞掉她的贝克先生。随后,他看见她毫不考虑到他的钱袋,随意点菜的时候,便迅速地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蛋、她的身段和她那双手的样子,这双手总是使人家联想到她的胳膊多么纤巧而圆浑,还有她那隆起很高的、丰满的胸部,她那眉毛的曲线,她那光滑的脸蛋和下巴那种诱人的轮廓。她那温柔而流利的声调也别有风味,不知怎么的,老是引起他的欲望,搅乱他的心胸。在他听来,那是很悦耳的。哎呀,要是他能完全占有这样一个姑娘,那该多惬意啊!
在饭馆里,也像在外面一样,她还是叽叽咕咕不停地谈她自己的事情,显然丝毫也没有理会到她是在这里吃饭,而这个地方在他心目中却是很了不起的。她不是对着镜子欣赏她自己,就是看菜单,决定点些什么爱吃的菜。来一盘带薄荷酱的烤羊肉吧。不要蛋卷,也不要牛肉。啊,对了,来一份冬菇炖肉吧。最后她决定再配上一份芹菜和菜花就算了。她还要喝鸡尾酒。啊,对了,克莱德听见赫格伦说过,要是吃饭不喝点酒,那就太没意思了,因此他就温存地提议喝点鸡尾酒。他们喝完一杯又来了一杯之后,她便显得比刚才更起劲、更快活,话也更多了。
不过克莱德注意到,她对他的态度,自始至终还是冷冷淡淡的,毫不亲切。要是他想把话题稍微转一下,谈到他们自己身上来,谈到他对她的深情,问她到底是不是对别的年轻人有意,等等,她就声明所有的男朋友她都喜欢,就这样把他甩开了。她说人家都很可爱,都对她很好。他们非这样对她不行。要是他们不这样,她就再也不理他们了。有一次她夸口说,她“给他们拴上一个洋铁罐”。她那双机灵的眼睛一闪,脑袋傲然地一晃。
这一切都把克莱德迷住了。她的动作、她的姿态、她那努嘴的样子、她的神情,都是富于诱惑性的、脉脉传情的。她仿佛专爱挑逗人家,给人家许愿,随便让人家指责和品评,然后又有所收敛,装作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她除了对自己讳莫如深的看法而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大致说来,克莱德只要能跟她这样接近,就感到心醉神迷、欢欣鼓舞了。这是一种折磨,不过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心中充满了一些痒得难熬的念头,老想着他如果能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的嘴,甚至咬她,那该是多么美妙啊。用自己的嘴吻着她的嘴!吻得她喘不过气来!搂紧她那姣美的身子,抚爱她!她有时候故意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这实在使他感觉到有点发晕、有点发软,几乎难受得作呕。他唯一的梦想就是要仗着某种作用,无论是靠自己的魅力也好,靠金钱的力量也好,总要使她对他感兴趣才行。
不过他陪她看过戏,又送她回家以后,他还是看不出自己有什么显著的进展。利比戏院的《海盗》开演以后,她因为还摸不清自己对他的兴趣究竟怎样,就把注意力完全放在戏上,所讲的话全是关于她从前看过的那些类似的戏,以及男女演员们和她对他们的意见,还有哪个小伙子带她去的,等等。克莱德非但不能以机智和挑战的态度占她的上风,拿自己的经历与她一比高低,反而只能随声附和,甘心做个应声虫。
自始至终,她却老是在想,她这回又抓到一个俘虏了。她因为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贞洁的姑娘,又相信他有一点钱可以花,而且可以叫他花在她身上,就想着只要能抓住他,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老是迷恋着她,就只是这样罢了,那倒也是很痛快的事情;同时她不妨自行其是,尽量跟别人一起寻欢作乐,也让克莱德替她买些东西,当些差,填填空当。她在别处玩得不够畅快,不够有趣的时候,就跟他混一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