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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之后的第八天,格弥尔明确地向母亲宣告,他要离开凡尔农,到巴黎去生活。拉甘太太惊叫着表示反对,她已安排好儿子的生活,不愿意有任何改变。她的儿子大发神经,威胁说,如果她不让步,不依从他的意思,他将立即病倒下去。
“我……我从来不反对你的计划,”他对母亲说,“我娶了表妹。我吃了你要我吃的所有药品。今天我至少要表现自己的意志,你也应该尊重我的主张。我们就定在月底动身。”
拉甘太太晚上睡不着了,格弥尔的决心扰乱了她的安宁,她对于生活就要改变非常失望。慢慢地,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平静。她考虑到将来,青年夫妻也许会生孩子,这点财产就不足以养活全家,所以还需要继续做生意,再去赚钱,为戴蕾斯寻找一个有出息的职业。
第二天,她对于儿子要动身的想法就不再反感了,并拟好了一个开始新生活的计划。
吃中午饭的时候,她很高兴。
“看,我们准备去做这些事。”她对儿子儿媳说,“明天,我到巴黎去,将寻找一个小商店。我和戴蕾斯再去做贩卖针线之类的杂货买卖,使每日有事可做。你呢,格弥尔,你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管在阳光下散步或另找一种职业,都随你的便。”
“我去找工作做。”年轻人这样答道。
事实是:一种愚蠢的野心促使格弥尔要马上离开凡尔农,他想在大公司里找到一个职员的位置。当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坐在宽敞的办公室中,套着棉布袖头,耳朵上夹着水笔,俨然一位职员的样子,他就兴奋得脸膛发红。
戴蕾斯并没有受到询问,因为她总是表现为被动的服从,她的姑母和丈夫当然就无需征求她的意见。她会到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做他们所要做的事情,既无怨言,也不责备,她甚至装出不知道自己已改变了位置。
拉甘太太到巴黎,一直来到了新桥巷。凡尔农的一位老姑娘把一个亲戚介绍给她,这位亲戚在这胡同里开设有一间早想脱手的杂货铺。拉甘太太觉得这店铺太小而且阴暗了一点,可是经过巴黎的大街时,她被街上的喧嚷和陈列的奢侈惊吓住了。这里狭窄的走道、简朴的玻璃窗橱,使她想起自己过去那间安静的老店铺,使她得以认为自己似乎还在外省,能够自如地呼吸。她想,亲爱的孩子们在这偏僻的角落,一定会是快乐的。店主又把店内财产给她作价两千法郎,一层楼的租金每年只一千二百法郎,这种便宜价钱促使她下了决心。拉甘太太手头足有四万法郎的积蓄,她算计着,不动用积蓄就可以付清财产款和第一年的房租款;日常费用,有格弥尔的工资和杂货店的营业收入就足够了。这样,她就可以不动用储蓄款,从而使资本增长起来,留给孙儿孙女们,作为将来他们嫁娶的妆奁。
她回到凡尔农时精神焕发,对人说她在热闹的巴黎找到了一颗珍珠,一个舒适的洞穴。一连数日,在每晚的闲谈中,那弄堂里简陋幽暗的店铺,仿佛变成了理想的宫殿;在她的思想中,那店铺已变成宽敞的、安静的、便利的住所,有着无可估量的好处。
“啊!我的好戴蕾斯,”她说,“你将看见我们在这个角落里有多么幸福!上边是三间很漂亮的房间……弄堂里满是行人……我们将陈列些令人喜欢的商品。……真的,我们绝不会烦闷的。”
于是她滔滔不绝地谈论她的店铺,商人的一切本能都在心中复苏了。她已提前训导戴蕾斯,要她对小商品经营和买卖活动持什么样的适当态度。终于,全家离开了塞纳河畔的住所,当夜就安顿于新桥巷的铺子里了。
当戴蕾斯走进今后要在这里生活的铺子里时,仿佛感到进入了潮湿的土洞里,一种厌恶得要呕吐的感觉堵住了喉咙,不禁发出一阵恐惧的颤抖。她怔怔地看了又脏又湿的弄堂,然后爬到楼上去,察看了这里的每个房间。这些空落落的没有摆设的房间,显得沉寂、凄凉、可怕。她没有一个手势,没有半句话语。姑母和丈夫下楼了,她像被冰封住了一样呆坐在行李上,两手僵硬,喉间充满悲伤却哭不出来。
拉甘太太此刻觉得十分难堪,为自己当初的梦想感到耻辱。她设法为自己找到的这座店铺辩护,对此刻发现的每一点不便,都找出一条补救的理由做慰藉。对于阴暗,她解释说是因为天顶上有云尘,并肯定说只要拿扫帚划拉一下就会好的。
“哎,这一切都很合适。”格弥尔回答,“再则,我们只在夜里上楼来。我,我非到下午五六点钟时不会回来……你们,你们俩在一起,也不会烦闷的。”
这个青年,倘若不信赖自己办公室的温暖,是永远不会同意居住这类陋室的。他暗想,白天在他的办公室一定很温暖,至于晚上,他可以早早地盖起被子睡觉。
一周过去了,店铺和住房仍停留在凌乱的状态中。从到来的第一天开始,戴蕾斯就坐在柜台后面而不再离开这个位置。拉甘太太对她这种厌倦态度不免有些奇怪:她以为年轻的媳妇会设法美化自己的房间,窗口放上鲜花,要求用新的糊墙纸、窗帘以至地毯。然而每次她提出任何装修意见时,媳妇总平静地回答道:
“这又何必呢!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不需要奢侈。”
还是拉甘太太忙前忙后整理房间,才使室内显得有了些条理。最后,戴蕾斯看到姑母不断在眼前走动,引得不耐烦起来,便雇了一个女仆来干,强迫姑母坐在自己身边。
格弥尔闲了一个月没找到工作。他尽量不闷守在店铺内,整日在外边闲逛。最后,烦闷得竟提出要回凡尔农去。然而,他终于在奥尔良铁路公司当上了职员,每月一百法郎的工资。他的理想实现了。
每天上午,他在八点钟出门,沿着该纳歌路走到码头区域。然后放慢脚步,两手插在衣袋里,循着塞纳河,经过法兰西学院走到动物园。这长长的路程,他每天要走两次,也从未引起他的厌烦。他呆呆地看着河水,看着从上游漂来的木筏,不想任何事情。他也常停立在圣母院前,默默地看那教堂四周正在修理的木架,这些大块的木头,不知为什么使他很感兴趣。路过供酒码头时,他看了一会儿,测算从火车站来的出租马车数目。下午,被工作累傻了,脑子里尽是些从办公室听来的荒唐故事。如果时间不紧迫,他就进入动物园,去参观那里的大熊。身子趴在洞窟上边,目光追随着笨重地摇晃着身躯的巨大畜生。他喜欢它的姿态。他张着嘴唇,瞪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它们走动,体会着傻子看物的快感。到最后,他决定回家了,拖起脚步,只注意路上的行人、车辆和商店。
他一到家就吃饭,饭后立刻看书。他买了蒲封的著作,虽然读这类书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烦闷,但还是规定自己每晚读上二三十页。同时,他还读十生丁一册、分册出版的蒂埃的著作《执政府和拿破仑帝国史》以及拉马丁著的《吉隆丁党史》或一些科普作品。他觉得自己在努力自学。有时,他强迫妻子过来,安静地听自己读几页文章或一些逸事记录。看到戴蕾斯能整晚待着沉思默想,而不愿拿起一本书看一看,他觉得十分奇怪。他打心底里实实在在地认为,妻子是一个缺乏智慧的女人。
戴蕾斯以不耐烦的心情排斥书籍,她宁可懒散地待着,目光凝滞,思想缥缈不定;同时依然保持着毫无起伏的温和脾气。她所有的意志都是克制自己,使自身成为被动的、满足他人欢心的工具。
商店的经营获得了缓慢进展,每月的盈利总是一个样子。顾客都是附近的女工们,五分钟内就有一个姑娘走进来,购买几个铜子的货物。戴蕾斯常常以相同的几句话和机械地升到唇边的微笑招呼女顾客们。拉甘太太则比较和蔼,话也比较多,实在说,是靠她招徕和留住了买主的。
三年中的每个月都极其相似地过去了,没有发生半点变化。格弥尔没有一天不去办公室,他的母亲和妻子也很少离开她们的店铺。戴蕾斯处在忧郁闷人的寂寞中,漠视着赤裸裸的生活,每晚等着她的,是永远冰冷的被窝,而早晨将看见的又将是同样空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