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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甘太太从前是凡尔农的杂货商人,她在这个城市的小店里过了将近二十五年。大约是在丈夫死了数年之后,她感到厌倦,便把所有的家产都变卖了。平日积蓄加上这变卖所得,使她手里共有四万法郎的资金。把这笔资金存入银行里,每年可以得到两千法郎的利息,这数目已很能满足她的需要。她过着隐居的生活,分不清世界上的快乐和刺心的忧虑,使自己的存在充满着平静和幸福。
她以每年四百法郎的租金,租得一幢小房子,房子所处的院落一直通到前面的塞纳河岸,这是一所幽闭、僻静、多多少少有点修道院气味的住宅。一条狭窄小径通向这坐落于大草场中间的隐蔽之所。房子的几扇窗户开着,对着河水和河那边苍绿的高岗。这位五十岁开外的老妇人就幽居于这孤独的房子深处,同她的儿子格弥尔和侄女戴蕾斯一块,享受恬静的生活乐趣。
格弥尔那时已有二十岁了,他的母亲还像对待小孩似的宠爱他。所以这样深切地疼他,是因为他的身体很弱,少年的很多时候都是在疾病中度过的。是母亲把他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面对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患上的寒热病和其他病症,拉甘太太和这些要夺去儿子的可怕病魔连续苦斗了十五年,她以自己的忍耐、护理和钟爱,终于彻底战胜了病魔的袭击。
从死亡中救回来而渐渐长大的格弥尔,仍战战兢兢地忍受着疾病的反复侵扰,肉体由此感受着极大的痛苦。成长发育期遇到的阻碍,使他的身材又小又弱,他细长的四肢,动作总是疲倦而缓慢。由于常受疾病折磨,母亲也就格外关照他。当她温柔地注视他苍白可怜的小脸时,便以胜利者的自慰心情想着:自己曾十次以上地给了儿子以生命。
在疾病留给他的极少的健康日子里,孩子就进入凡尔农的一所商业学校上课,在那里学习书写和算术。他的学问只限于四则混合运算和文法的一些表皮知识。后来,他还补习了一些书法和簿记的功课。拉甘太太一听到有人劝她送儿子去中学读书,就不禁怕得发抖。她知道儿子一旦离开自己身边,就一定会丧失生命的。她说书籍会害死她的宝贝。所以格弥尔没有多少知识,这种无知又给他添了另一种弱点。
到了十八岁,他依然过着一无所事的自在懒惰的生活。在温柔的母亲身边,他感到烦闷得要死,于是终于进入一个布商的店铺充当伙计,每月赚到六十法郎的薪水。是精神上的不安让他不再忍受自己的懒惰,在这不怎么用脑筋的工作中,他终日看看货单,耐心地计算一些相加的数字,着实使他感到安慰,他的精神也由此而比较平静,身体也逐渐比较健康了。晚上,疲倦到了极点,头脑空空的,他由此感到在支配自己的单调工作里,尝到了无限的愉快。为了进入布商的店铺,他不得不与母亲吵嘴:她不愿意儿子离开身边,而愿意让儿子永远留在两条毛毯中间,不做任何生命的冒险。青年人竟以主人的姿态说,他要求工作,像其他孩子要求玩具一样,并非义务心促使自己要这样做,而是本能和自然的需要。母亲的溺爱使他产生强烈的自私心。他以为自己爱着哀怜、抚慰着自己的人们,其实,在他的内心,他过着孤独的生活,只爱自己的舒适,并以种种可能的办法,增加自己的享受。当拉甘太太的温存母爱激起他的厌恶时,他就愉快地投入了可以使他摆脱药汤药丸的简单职业中。下午从店铺回来,他便与表妹戴蕾斯一起,跑到塞纳河边去休息了。
戴蕾斯也将满十八岁。十六年前的一天,在拉甘太太还开设着杂货店的日子里,太太的兄弟戴刚上尉从非洲的阿尔及利亚回来,给她抱来一个很小的女孩子。
“看,一个女孩子,你是她的姑母。”他微笑着对她说,“她的母亲已经死了……我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把她给你抱来了。”
女杂货商接过来,对女孩微笑,并吻她玫瑰红的脸蛋儿。戴刚在凡尔农过了八天,他姐姐对他留下的这个女孩儿,几乎没有问过详情。她只模糊地知道,这可爱的孩子生在非洲北岸的奥兰,母亲是一个很漂亮的土著女人。上尉在离开的一小时前,给了姐姐一张出生证书,证书上承认将戴蕾斯过继给她,并使用她的族姓。他走了,人们再也没有看到他,数年以后,听说他在非洲战死了。
戴蕾斯和格弥尔同睡一张床,在姑母的爱抚下成长起来了。她有铁一样强健的体质,可是也像孱弱孩子一样被监护,被滞留在小病人房间的温暖空气里,分吃表兄的药品。她往往长时间地蹲在火炉前沉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火焰。这养病般的身不由己的生活,使她常常处于孤独和沉默之中,养成了低声说话和无声走路的习惯。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沉默着,睁着的眼睛里只有茫然无神的目光。如果她举起一只胳膊或前行一步,人们就会感到她有结实有力的肌肉和猫一样的轻盈。她平静的身体内,仿佛蕴满了热情和活力。一天,她的表兄因忍不住衰弱而跌倒了,她就以敏捷的动作扶起他,并把他抱到了合适的地方。这力量的施展,使她脸颊上布满了发烧的红晕。她所过的幽闭生活和不得不遵从的病人生活规律,也没能削弱她苗条而结实的体质。只是那面容上透出的苍白而稍显淡黄的颜色,使她在阴影中几乎显得有点丑。她常常默默地站到窗前,凝视对面披满金色阳光的房屋。
在拉甘太太卖掉了家产并隐退到河边的小房子以后,戴蕾斯的内心便产生了快乐的颤动。她的姑母时常向她重复:“不要作声,安静地待着。”她只好细心地把本性的兴奋冲动隐藏于内心深处。她以无可比拟的冷静和表面镇定,遮盖着可怕的激动。在表兄的房间里,她时常感到是和一个垂死的孩子待在一起,但她装得心平气和,少言稳重,举止温柔,说话也像老太婆一样含而不露。她看着屋外的园圃、白色的河水,以及地平线上含苞吐翠的山岭,就产生一种要奔跑和呼喊的原始冲动,感到心在胸膛内咚咚跳动。可是她的脸上不露一点动静。遇到姑母问她是否喜欢这个新居时,她也总以微笑作答。
从此,生活就对她比较有趣了。她依然保持着恬淡的面貌和温柔的气质,始终像一个病床上长大的孩子。可她内心,却过着一种热烈而兴奋的生活。倘若单独在河边的草地上,她就像动物似的腹部向下匍匐着,睁大眼睛,曲起身体,仿佛准备着跳跃。在几个小时内,她就这样什么也不想,身上晒着太阳,手指伸入土里,她挑战似的注视着汹涌澎湃的河水,心中有疯狂的梦想,她臆想河水已向自己奔来,而且开始向她攻击。于是她挺直躯体准备防御,并愤怒地自问怎样才能战胜波涛。
晚上,戴蕾斯平静而沉默地留在姑母身边,做着针线活。她的面部好像在灯罩生出的微光中睡着了一样没有表情。格弥尔深陷于沙发中,还在想他货单上的数字。只有偶尔说出的一句话,打破了房间的沉静。
拉甘太太恬然地带着慈爱凝视她的孩子们。她仍感觉儿子是个垂危病人,一旦想到自己死后,让儿子一个人留在世上受苦的情形,就不觉怕得发抖。于是她就打算依靠戴蕾斯。她对自己说,这个姑娘在格弥尔身边,将是一个周到的看护者。侄女文静的气质和少言多情,使拉甘太太产生无限的信任。她看到姑娘是怎样照顾儿子的,希望把这姑娘赐给儿子,作为保护的天使。这婚姻在设想之中已经成为决定了。
孩子们也很久以来就知道,他们终有一日会结为夫妇。他们就在这种想法中成长着,所以这想法对他们已变成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人们在家中谈到他们的结合,仿佛是必须的、必然的。拉甘太太总说:“我们等着戴蕾斯到二十一岁。”他们就这样耐心地等着,既不着急也不害羞。
因疾病而贫血的格弥尔,没有青春的活力。他在表妹面前,还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亲吻表妹时,完全如平常吻母亲时一样,一点也没有激情,他只把她看作一个和悦的、使自己不太烦闷的、有时替自己煎药的伙伴。在他们玩耍时,他把她搂抱起来,也没有什么与抱着男孩子不一样的感觉,肉体上没有半点颤动。在这些场合,他从没有心思想去亲吻神经质地笑着挣扎着的戴蕾斯的芳唇。
姑娘也似乎始终是冷淡的、无感觉的,她的大眼睛有时持续地安静地凝视着格弥尔,只有她的嘴唇体会着不可觉察的颤动。她沉默着,一种坚强的意志使她的脸上显示出温柔、谨慎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意思。谈到她的婚姻时,戴蕾斯立刻变得严肃端庄,只点头同意拉甘太太所说的一切。而旁边的格弥尔却已安然入睡了。
夏日的下午,两个青年一起跑到河边去。格弥尔不耐烦母亲繁琐的照料,他要反抗,要奔跑,要自己疲倦得生出病来,要逃避母亲终日令他作呕的抚摸。所以他拉着戴蕾斯,纵容她打斗,在草地上滚爬。有一次,他推倒了表妹,少女带着动物的野性一跃而起,满脸兴奋,两眼发亮,张开双臂向他扑来。格弥尔却害怕得溜倒在地上。
几月,又几年过去了,决定结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拉甘太太把戴蕾斯拉到一边,讲起了她的父亲和母亲,叙述了她出生的经过。姑娘安静地听完讲述后,抱吻了姑母,一句话也没有说。
晚上,戴蕾斯没有到楼梯左面她自己的房间去,而进入了右面表兄的卧室。那一晚,使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第二天,当青年夫妇下楼时,格弥尔依旧带着他病态的疲倦和特有的平静,戴蕾斯也依然保持着她温柔的冷漠和沉默得可怕的克制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