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的头发光泽,一卷卷环绕着
美丽、平坦、晶莹得聪明的前额,
她的眉毛又长又弯,好似天弓,
她的脸蛋儿泛着青春的红色——
有时又光洁透明,仿佛有电闪
流过她的脉管……
《唐璜》
“看到我父亲的财产猛增四倍,我虽然高兴,但是并没有完全乐昏了头,这一真情,如何通过事实,而不是仅凭空话,来向德·佐伊洛夫小姐表明呢?”在二十四小时之中,奥克塔夫集中了全部心思,想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心灵不知不觉被吸引进去,这在他身上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多年来,他对自己的感情始终了如指掌,并引导自己的感情关切他认为合理的事物。这次却一反常态,他怀着二十岁青年的那种急不可待的心情,盼望着同德·佐伊洛夫小姐见面的机会。他毫不怀疑,向一个几乎每天见两次面的人,他肯定有说话的机会,所难的是讲什么话最适宜,最能令人家信服。他思忖道:“归根到底,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里,我还不能以行动彻底地向她证明,我并不像她在内心里所指责的那样卑劣。因此,我理所当然首先应该申辩。”这条思路一开,便有许多话依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那些话,他时而觉得夸大其词,时而又害怕轻描淡写,不足以驳斥如此严重的非难。到了十一点钟,他来到博尼维府的时候,到底要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讲些什么,自己心里还一点数也没有。他是第一批进入沙龙的客人。然而他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同他讲了好几次话,表面上跟平时没有差别,可就是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令他不胜诧异。奥克塔夫特别生气,这天晚上像闪电一样转瞬过去了。
第二天,他的运气依然不佳。第三天,以及后来几天,他都未能同阿尔芒丝爽快地谈谈。他天天盼望能抓住时机,说出那句对他的人格至关重要的话,可是天天眼睁睁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而在德·佐伊洛夫小姐的举止中,他又挑剔不出丝毫故意回避的神态。奥克塔夫认为,世上唯有德·佐伊洛夫小姐配得上他,而他却丧失了这个人的友谊与尊敬,仅仅因为人家误解了他,把与事实相反的情感强加在他的头上。平心而论,这种误解当然比什么都讨人喜欢,但是也最令人焦虑了。奥克塔夫心事重重,冥思苦索他所遇到的情况,经过了好几天,他才逐渐习惯了这种新的处境。从前,他多么喜欢缄默不语,现在却无意中改变了旧习。只要德·佐伊洛夫小姐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的话就特别多。而实际上,他讲出来的话显得古怪也好,缺乏条理也罢,他根本不在意。其实,不管他讲话的对象是一位众所仰慕的夫人,还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夫人,他总是在向德·佐伊洛夫小姐说话,仅仅是为了讲给她听。
奥克塔夫有了这种实实在在的痛苦,倒摆脱了无名的忧伤。过去,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判断,他在当时享受了几分幸福,现在,他却弃置了这种习惯。他丧失了唯一的友人,也丧失了他自信应该受到的尊敬。不过,这些痛苦无论多么难以忍受,却没有使他故态复萌,引起那种极端厌世的情绪。他心里思量:“哪个人没有受到过诽谤呢?今天对我严厉,一旦真相大白,严厉就必然会化为热情,从而弥补对我的失礼。”
奥克塔夫看到,有一重障碍将他与幸福隔开,但是他毕竟望见了幸福,至少说望见了苦恼的终极,望见了那种他终日萦怀的苦恼。他给生活确立了一个新的目标,热望重新赢得阿尔芒丝的尊敬,然而,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位少女的性格很独特。她出生在俄罗斯帝国边陲的塞巴斯托堡城,紧靠高加索的边境,她父亲曾在那里任城防司令。德·佐伊洛夫小姐的童年,就是在那种严酷的气候下度过的,她外表虽然十分柔和,内里意志却很坚强,这种性格就是在那种气候里磨炼出来的。她母亲是德·博尼维、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近亲,在路易十八逃亡到米托城的时期,经常出入宫闱,后来嫁给一位俄罗斯上校军官。德·佐伊洛夫是莫斯科的阀阅世家。这位军官的父亲与祖父宦途多舛,他们依附的朝廷重臣不久失宠,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家境也就很快衰败下来。
阿尔芒丝的母亲于一八一一年去世,不久德·佐伊洛夫将军在米哈依山战役中殉难,她又失去了父亲。德·博尼维夫人听说自己有一个亲戚,流落到俄罗斯内地的一座小城镇,仅仅靠一百路易的年金过活,便毫不犹豫地把她接到法国来。德·博尼维夫人称她为外甥女,并且打算争取一份朝廷的恩典,给她寻一门好婚事。当初,阿尔芒丝的外曾祖父也曾得过勋位。由此可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刚刚十八岁,就已经历了许多苦难。也许正因为如此,生活当中发生的小风波,就仿佛在她的心灵上一掠而过,并不能掀起一点涟漪。有时候她可能受到强烈的刺激,这从她的眼睛里也未尝看不出来,但是显然,任何庸俗的情感休想在她身上发生作用。说来这种安详沉静,如果能打破片刻,该是多么欣慰啊!她这种神态,与她的聪明睿智相得益彰,使她赢得的敬佩,远远超过了她那种年龄所应该得到的份额。
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凡是有名望的贵妇,都对阿尔芒丝友好相待。她能闯出这样的局面,就多亏她那独特的性格,尤其多亏她那双摄人魂魄的湛蓝的大眼睛。不过,也有不少女人同阿尔芒丝作对。她不喜欢的人,就不理不睬;这一点她姨妈劝过她多少次,她就是改不掉。她同人家讲话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人家眼睛雪亮,自然看得出来。此外,在所有贵妇的举止言谈中,有些细微的表情动作,阿尔芒丝还不敢造次非难,甚至她也许并没想要严禁自己去效法。然而,即使她真的那样做,那在很长的时间内,她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面红耳赤。她在孩提时代,对儿童的小玩意儿入了迷,后来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她养成一种习惯,很少依据别人的反应来对自己做出评价,而是主要看她当天的情绪如何。不过,到了第二天再一思量,又可能给她的生活罩上阴影。
在这个少女的容貌上,就像在她温柔娴静、无忧无虑的性格中一样,看得出几分亚洲女性的特点。尽管她已经长大成人,她那种性格似乎还没有脱离稚气,一举一动都不会使人直接联想到,那是一个女人所特有的夸张的感情,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妩媚动人的可爱的风采。她丝毫不求表现自己,随时放过出风头的机会,这反而引起大家的兴趣。有好些事情是合乎习俗的,在那些最最高贵的夫人的举止中也每日可见,但是,阿尔芒丝却绝不苟同。总之,德·佐伊洛夫小姐要不是极其温柔,正当青春妙龄,她的对头准会指责她假正经。
在她遇事镇定的神态中,乃至在她的举止中,别人仇视的目光可能会发现有些古怪之处,这也情有可原,她接受的是外国教育,而且到法国来的时间也不长。
德·佐伊洛夫小姐这种古怪性格,不免给自己招致了冤家对头。德·博尼维夫人是社交界的大红人,对小姐的宠爱特别明显,这就使夫人的朋友心生妒恨,饶不过她。奥克塔夫就是在这样的女人堆里打发日子。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人正直不苟,也令这些人畏惧。由于攻击一个年轻姑娘的行为比较难,她们便攻击她的容貌。有人说,他这位年轻的表妹稍微下点工夫,就会漂亮得多,对此奥克塔夫头一个就表示同意。阿尔芒丝的相貌出众之处,恕我冒昧直言,就是所谓的俄罗斯型美:她的整个脸庞,一方面高度集中了淳朴忠诚的神态,这点在文明过于发达的民族已见不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综合美,既有纯血统的切尔克斯人的特征,又有几分线条稍嫌分明的日耳曼人相貌。她那张脸异常严肃,没有一处流于一般,但是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有点太富于表情,这就不完全符合法国人对少女美的看法。
心地宽厚的人认为,谁在他们的面前受人攻击,而缺陷又首先由冤家对头指出来,这对谁反倒是一件大好事。德·博尼维夫人的好友们恨极了阿尔芒丝,索性不顾身份,公然嫉妒起她这条可怜的小生命,动不动就拿她取笑,说她的长相不好,前额太高,从正面看,脸上的线条有些过于突出。
在阿尔芒丝的相貌特征上,可能给她的对头抓得住的唯一把柄,就是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神往往显得古怪。她那种凝思、深邃的眼神,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连最喜欢挑剔的人见了,也肯定会认为是无可厚非的,在那种眼神里既看不出卖弄风情,也看不出自鸣得意。然而不可否认,她那眼神与众不同,仅仅这一点,在一个少女身上就不适宜。德·博尼维夫人的女客们聚在一起,在确信有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就一边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评头品足,一边还常常模拟她的眼神。当然,这些庸俗的女人模仿时故作不见,并去掉那种眼神里美的东西。德·马利维尔夫人见她们如此刻毒,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对她们说:“你们这种情形,就像被贬谪到人间的一对天使,不得不把自己隐蔽在凡人的形体中,等到再度相遇时,就这样相互打量,好辨认出对方来。”
应当承认,在一个如此有主见、如此坦率的人面前,仅仅说几句巧妙含蓄的话,就想辩白清楚一个严重的过失,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奥克塔夫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有随机应变的才能,尤其要显得泰然自若,这就是他这样年龄的人所难于达到的了。
阿尔芒丝无心说的一句话,让奥克塔夫理解为她已经不再把他视为契友了。奥克塔夫当时心头一沉,有一刻钟的工夫没讲出话来。在阿尔芒丝的那句话里,他又根本找不到借口回答,以便重新赢得人家的友谊。他几次试图申辩,可是为时已晚,气氛变了,他的话显得无的放矢;不过,阿尔芒丝听了却若有所思。对阿尔芒丝含沙射影的指责,奥克塔夫绞尽脑汁进行辩解,但仍无济于事。他在无意之中,显露出来自己受到深深的挫伤,这也许是他取得谅解的最巧妙的方式。
自从赔偿法案已成定局,甚至对社会上大多数人都不再是一个秘密以后,奥克塔夫身价百倍,俨然成了一个人物,着实令人有些吃惊。他一跃成为严肃人物的关切对象。大家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特别是那些身份极高的贵妇,她们纷纷想招他为乘龙快婿。我们这个世纪做母亲的人,总是不懈地给女儿寻找丈夫,这种怪癖叫奥克塔夫憎恶到了难以名状的程度。就拿某公爵夫人来说,奥克塔夫有幸同她沾一点亲,可是在赔偿法案之前,她难得同奥克塔夫说句话,现在却认为有必要向他道歉,因为她在习武厅剧院订的第二天包厢,没有给他留个座位。
“我知道,亲爱的奥克塔夫,”她对她表侄儿说,“您对那所漂亮的剧院成见太大,然而,那是唯一令我开心的剧院。”
“我承认我的看法错了,”奥克塔夫说,“细想想作者也有道理,他们写的辛辣的台词其实一点也不粗俗。不过,我推翻我从前讲过的话,绝不是有意向您讨一个座位。实话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古怪,既不合于上流社会,也不欣赏这类喜剧。看来,这类喜剧正是上流社会有趣的缩影。”
这样一位英俊的年轻人,说起话来竟是一副厌世的腔调,公爵夫人的两个姑娘一旁听了,觉得非常好笑,整个晚上,她们都以此为笑谈,可是第二天见了面,对奥克塔夫照样还是无拘无束。奥克塔夫注意到这种变化,只是耸耸肩膀。
奥克塔夫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惊奇,特别是因为他并没有花费气力。不过,他素谙人情世故,料到自己要引起嫉妒,遭受攻击;他想,这项赔偿法案,也少不得要向我提供这种乐趣。他并没有等上多久;几天之后,果然有人告诉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场上,有几个年轻军官有意嘲笑他新近得到的财产:
“这个可怜的马利维尔有多倒霉呀!”其中一个军官说,“那二百万赔偿,就像一块瓦落到他的头上!看来教士他也当不成啦!这多让人伤心啊!”
“真是不可思议,”第二个军官接着说,“在本世纪,贵族遭到如此激烈的攻击,有人竟敢安享贵族的称号,却逃避为本阶级流血牺牲。”
“然而,唯有这种美德,雅各宾党人还没敢攻击说是虚伪的。”第三个军官补充了一句。
奥克塔夫听说这场谈话之后,越发到处露面,有舞会就参加,神气活现,遇到年轻人,他还竭力显得放肆无礼。但是,这样的态度,却没有引起一点非议。他深感诧异(他刚刚二十岁),发现别人越发尊敬他了。果然,赔偿财产这个事件,使他完全忘乎所以了。可是,大多数女人说:原先他身上缺乏的,恰恰是这种倜傥不羁的神气!奥克塔夫自己认为是傲慢无礼的举止,她们却称之为倜傥不羁。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无人告诉他别人在背后讲他坏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采取这种态度。奥克塔夫在上流社会处处受到欢迎,这种欢迎令人吃惊,可是正合乎他生来就矫矫不群的禀性。他对自己在社交场上的成功感到高兴,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母亲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正是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百般催促下,他才恋恋不舍,放弃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他成为别人献殷勤的对象,这对他起的最一般的作用,就是勾起他的心事:他丧失了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欢心。这种不快与日俱增,有时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起码可以说,她是决意疏远他了。由于赔偿法案,奥克塔夫的生活焕然一新,这在博尼维府表现得最为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德·佐伊洛夫小姐疏远他,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奥克塔夫曾经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主持一座有影响的沙龙。自从有了这种可能性,德·博尼维夫人便下了狠心,一定要让他摆脱那种枯燥的实用哲学。最近几个月,她就是这样称呼通常所说的十八世纪哲学。
她常对奥克塔夫说:“那些人实在太丧气,您什么时候把他们的书丢进火里烧掉呢?在您这样年龄、您这样地位的年轻人里,恐怕只有您一个人还看这种书。”
德·博尼维夫人希望奥克塔夫改弦易辙,是要让他信奉一种日耳曼的神秘主义。她耐心地同奥克塔夫一起检查他是否具有“宗教的感情”。自从脱离了孤独的生活,奥克塔夫遇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便通过这些事情验证,看他能不能改宗。他心中暗想,这才叫荒唐呢,别人绝料不到我会这样。
德·博尼维侯爵夫人在社交界里,可以说是公认的最出色的一位夫人。她的相貌十分端庄,一双杏眼神采奕奕,令人肃然起敬;她的体态雍容华贵,举止十分高雅,也许有些过分高雅。这样一副模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也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德·博尼维夫人的几间客厅相当宽敞,对她十分有利。举例来说,议会最近一次会议开幕的那天,在表彰最杰出的夫人的名单上,她名列第一。奥克塔夫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宗教感情”的研究会产生什么结果。他这个人,一贯自诩毫不虚伪,现在却干起一件虚伪的事情,想想别人肯定要猜测纷纭,便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德·博尼维夫人的品德高尚,谤毁之言损害不了她的名誉。在她想象的空间,只有上帝与天使的容身之处,或者,顶多再加上介于上帝与人的某些中间体。按照德国最现代的哲学家的学说,这些中间体在我们头顶几尺高的地方飞舞。他们虽然距离我们很近,可也算是居高临下,“吸引我们的灵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德·博尼维夫人自从迈进了社交界,就赢得了贤淑的名声,她不但受之无愧,而且经受住了短袍耶稣会会士的巧妙含蓄的攻击,奥克塔夫心中暗想:她现在要拿这种声名为我冒险。一位如此尊贵的夫人,对他这样关切,又做得非常明显,令他心中十分快慰。因此,不管德·博尼维夫人认为为了他的转变有必要讲解多长时间,他都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在德·博尼维夫人新结识的人当中,奥克塔夫很快成为幸运儿,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在一些社交场上,这位侯爵夫人的名声实在太高,就连她自己都在想,她要是肯到宫廷里露露面,无疑会压倒那里的群芳。侯爵夫人的身份高贵,打扮又非常入时,而且风韵不减当年;然而,她尽管有这些优越的地方,对奥克塔夫却没有产生丝毫影响。说来也是不巧,奥克塔夫觉得她有些忸怩作态。他一旦在什么人身上发现这个缺陷,脑子里便只想嘲笑一番。这位二十岁的哲人,任凭别人给他换脑子,却远远没有悟透这种乐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这个人,过去曾多少回暗暗发誓,与爱情势不两立,换言之,仇视这种感情是他一生的大事,殊不知,他往博尼维府上跑得那样起劲,恰恰是因为阿尔芒丝在她姨妈的身边,尽管这个姑娘瞧不起他,或许还憎恨他。不过,奥克塔夫并没有抱任何奢望,他性格上的主要毛病,就是过分夸大自己的短处。如果说他稍许有一点自尊心的话,那也只是表现在人格与勇气方面。在他的本阶级中,大部分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把许多可笑的,但又容易卖弄的见解,当成他们的准则。奥克塔夫却不随声附和,他这样做既非常果断,又没有炫耀之心。
这些得意之点,他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例如,他喜欢军旅生活,又不抱加衔晋级的任何野心。应当承认,这些得意之点,使他对自己的坚定性格产生了巨大的信心。奥克塔夫常说,我们没有体察自己的内心,是由于怯懦,而不是由于蒙昧。他凭着这条出色的原则,有点过分地相信自己的明智。谁要是贸然对他说,有朝一日,他准会爱上德·佐伊洛夫小姐,他就会当即离开巴黎。但是,他处于眼下的境地,还远远谈不上这种念头。他十分敬佩阿尔芒丝,可以说唯独敬佩她一个人,而反过来,阿尔芒丝却鄙视他,也正因为如此,奥克塔夫才敬佩人家。想要重新赢得他表妹的尊敬,这不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吗?这其中没有丝毫企图讨好这个姑娘的嫌疑。奥克塔夫远远排除了爱情的意念,甚至连一丝猜想也没有萌生,这是因为他同阿尔芒丝的对头在一起的时候,他头一个就附和说她有缺陷。再说,表妹始终不同他讲话,使他的希望不断落空,内心焦躁不安,他也就无法觉察出来,别人在他面前指责阿尔芒丝的那些缺陷,其实在他的思想里,无不与某种突出的优点相关联。
例如有一天,有人攻击阿尔芒丝,说她偏爱环形鬈发垂在脑袋周围的短发,有如莫斯科那里女人的发型。
“德·佐伊洛夫小姐觉得梳这样的头方便,”德·博尼维夫人的一位女客说,“她不愿意在梳洗打扮上花费时间。”看到贵妇们大肆赞赏这种推理,奥克塔夫在一旁不免幸灾乐祸。她们言下之意似乎要表明,阿尔芒丝忠心耿耿,做出一切牺牲好专门侍候她姨妈,是完全应该的。然而,她们的眼神却在说,她是尽伴娘的义务,才把一切全牺牲掉的。奥克塔夫心高气傲,绝想不到驳斥这种含沙射影的攻击。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心里又美滋滋地暗暗赞叹。他嘴上不讲,心里却觉得:这个受到其他所有女人攻击的女人,却是这里唯一值得我敬佩的人!她身无分文,而其他那些女人却非常富有。要讲夸大金钱的重要性,只有她还可能有资格。然而她领取的年金不满一千埃居,却不把金钱放在眼里。独独那些十分阔气的女人,才向金钱卑躬屈膝地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