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散文(2)
我们聚集了八个人,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母亲,和我一样在万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作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母亲!她们家里的母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般绻怀着母亲。
我们漂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一角底勉为欢笑,然而你们做母亲的,连凑合团聚,互谈谈你们心思的机会都莫有。因之,我想着母亲们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儿们的深沈!
我们缘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枯干一片,不见一株垂柳绿荫。砖缝里偶而有几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我想着这世界已是被人拚弃了的。
一路走着,她们在前边,我和清留在后边。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时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我只低低念着:
惊节序,
叹沈浮,
秾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何事堪惆怅,
莫向横塘问旧游。
走到西直门,我们才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风;只感到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清低低叹了口气,我问问“为什么事你叹息?”她莫有答应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傍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桥头。这时,清握着我手说:
“想什么?我已由万里外归来。”
母亲!你当为了她伤心,可怜她无父无母的孤儿,单身独影漂泊在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去呢?纵然她已从万里外归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对着黄昏晚霞,低低唤她死了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点悲悼父亲的酸泪!
猴子为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栏外的人也用了极少的诱惑,逗着她的动作;而且在每人的脸上,都轻泛着一层胜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聪明的人类。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正在窃笑着我们。
她们许多人都回头望着我们微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琼妹忍不住了。她说:
“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们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着栏里。琼妹过去推她说:
“最好你进去陪着她,直到月圆时候。”
母亲!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想到时,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着她是否依然无恙;母亲!这是我永远留着它伴着你的。
经过了眠鸥桥,一池清水里,漂浮着几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地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偶然来临的路上;然而却失丢了我自己竞守着的,在这偶然走过的道上。
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万千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
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过了福香桥,我们在一个小湖边的山石上坐着,清告诉我她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四个月前清、琼、逸来到这里。过了福香桥有一个小亭,似乎是从未叫人发现过的桃源。那时正是花开得十分鲜艳的时候,逸和琼折下柳条和鲜花,给她编了一顶花冠,逸轻轻地加在她的头上。晚霞笑了,这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她们恋恋着不肯走,然而这顶花冠又不能带出园去,只好仍请逸把它悬在柳丝上。
归来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个礼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虽然这样,但是她却造成一段绮艳的故事。
我要虔诚地谢谢上帝,清能由万里外载着那深重的愁苦归来,更能来到这里重凭吊四月前的遗迹。在这中秋,我们能团集着;此时此景,纵然凄惨也可自豪自慰!
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容上消灭。
母亲!我不敢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乎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生,我不悲欢人生,我只让属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闪电,都像流星。我时时刻刻这样盼着!当箭放在弦上时,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们由动物园走到植物园,经过许多残茎枯荷的池塘,荒芜落叶的小径;这似我心湖一样的澄静死寂,这似我心湖边岸一样的枯憔荒凉。我在豳风堂前望着那一池枯塘,向韵姊说:
“你看那是我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却说:
“我应该向你说什么?”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这般凄冷。不过在这样旧境重逢时,她能不为了过去的春光惆怅吗?母亲!她是那年你曾鉴赏过她的大笔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笔,未必能写尽她心中的惆怅,因为她的愁恨是那样深沉难测呵!
天气阴沉地令人感着不快,每个人都低了头幻想着自己心境中的梦乡;偶然有几句极勉强的应酬话,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气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领着我就走,她说:“我领你到个地方去看看。”
这条道上,莫有逢到一个人。缘道的铁线上都晒着些枯干的荷叶,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猛抬头看见巍峨高耸的四座塔形的墓。荒丛中走不过去,未能进去细看;我回头望望四周的环境,我觉着不如陶然亭的寥阔而且凄静,萧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母亲!在陶然亭芦苇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张独立苍茫的小像;当你看见它时,或许因为我爱的地方,你也爱它;我常常这样希望着。
我们见了颓废倾圮,荒榛没胫的四烈士墓,真觉为了我们的先烈难过。万牲园并不是荒野废墟,实不当忍使我们的英雄遗骨,受这般冷森和凄凉!就是不为了纪念先贤,也应该注意怎样点缀风景!我知道了,这或许便是中国内政的缩影罢!
隔岸有鲜红的山楂果,夹着鲜红的枫树,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着柳丝慢慢走到印月桥畔;这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这块石头上,还刊着几行小诗,是清四月间来此假寐过的。她是这样处处留痕迹,我呢,我愿我的痕迹,永远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枫树面前,树上树下,红叶铺集着。远望去像一条红毡。我想拣一片留个纪念,但是我莫有那样勇气,未曾接触它前,我已感到凄楚了。母亲!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枫叶,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枫叶;我伤心,那一片片绯红的叶子,都给我一样的悲哀。
月儿今夜被厚云遮着,出来时或许要到夜半,冷森凄寒这里不能久留了;园内的游人都已归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们。
远远望见西直门的城楼时,我想当城圈里明灯辉煌,欢笑歌唱的时候,城外荒野尚有我们无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母亲!你听到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不过,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怜穷苦的同胞,除了悬梁投河,用死去办理解决一切生活逼迫的问题外,他们求如我们这般小姐们的呻吟而不可得。
这样佳节,给富贵人作了点缀消遣时,贫寒人确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点钟回到学校,琼和清去买红玫瑰,芝和韵在那里料理果饼;我和侠坐在床沿上谈话。她是我们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她曾经过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娇嫩的玉腕,能飞剑取马上的头颅!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到亚洲。
八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这天涯地角,东西南北凑合成的盛宴上。月儿被云遮着,一层一层刚褪去,又飞来一块一块的絮云遮上;我想执杯对月儿痛饮,但不能践愿,我只陪她们浅浅地饮了个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窥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这模糊阴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我已看见了此后的影事。母亲!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静待来临。我想到这里,我忽然兴奋起来,我要快乐,我要及时行乐;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宴,明年此夜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熄?是否风流云散?
母亲!这并不是不祥的讖语,我觉着过去的凄楚,早已这样告诉我。
虽然陈列满了珍馔,然而都是含着眼泪吃饭;在轻笼虹彩的两腮上,隐隐现出两道泪痕。月儿朦胧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愁,还是我们愁?
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姗姗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漱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绉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静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帏玛瑙杯映着葡萄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
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你坐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又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个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烂的林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呢?我们何必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