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田园【伤心木】(2)
山谷
蒹葭山是一条支系山脉,地势不高,亦无出奇的风光,平日里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山道旁多为杂草及灌木,偶尔也能看到藤本植物。木本种类不多,栾树算是主要的一种,分布很广,但并没有成为连续的植被;其他木本植物有小叶榕、刺枣、蒙古桑及胡枝子等。在草本植物里,为数不少的是芦苇,密密地分布在低处,其次是藜草、荻草、芒草等。再有就是竹子了,稍稍夸张一点儿,简直可以称作漫山遍野都是。
山间小屋坐落在一处很僻静的山谷里,如果不是有人带路的话,谁都难以找到,只有在这附近才看得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地里长着木薯样的植物,如果经过加工,它可以被做成口味普通的面包。树上缠绕着葡萄藤,结着青涩的果实。小片水田里长着水稻,但生长状况看上去不怎么好。
“想不到你真的选择了这样的生活。”陈橙环视着周遭的田园,她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尽管她早就知道何夕的那些奇思怪想,但她从未想到一个光子商务学的高才生居然会真的实践这样的生活。
何夕没有开口,他急速地四下转动头颅,目光贪婪而急切,不放过任何一件让他起疑的事物,看上去就如同一位正在庄稼地里巡视的老农。过了半天,他似乎没发觉有何不妥,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看着陈橙,“你刚才说什么?”
陈橙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轻声问道:“算了,那不重要。你一直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何夕咧嘴笑笑:“本来还有一个人,但七年前忍受不了寂寞离去了。”
“是一个女人?”陈橙突然问道。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后悔,这样问话太唐突了,而且显得自己挺在意似的。
何夕幽幽地看了陈橙一眼,缓缓开口道:“不是,是一个合作者。”
陈橙刚要开口,她口袋里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其实在路上的时候,电话就响过几次,但陈橙一直没有接听。
林欣的语气很焦急:“陈橙,是你吗?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你在什么地方?”
“我有点儿事情需要处理。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一抹暖意自陈橙心头划过,语气情不自禁变得有些软软的。
“那我就放心了。”林欣在电话那边嘘出口气,陈橙几乎想象得到他擦汗的样子,“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不过你最好还是早点儿回来。”
陈橙收起电话,这才发现何夕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她不太自然地笑笑说:“是一个同事。”
“我知道,是那个叫林欣的‘脑域’专家。”何夕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块儿回国的,我都知道。”
陈橙很想说“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她开不了口,她觉得此时由自己来说这句话会显得很奇怪。
“你饿了吧?”何夕换了话题,“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待会儿你早点儿休息,今天肯定累坏了。”
就连何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那种疼惜的意味恰如多年以前。
隐者
蒹葭山的早晨是美丽而多姿的。朝阳从远处的群岚中探出头来,慷慨地将光芒洒向大地。翠绿的植被覆盖着每一片山坡,不知名的鸟儿正在吟唱今天的第一支歌。空气里混合着野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陈橙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上,享受着这一切,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一时间竟有几分羡慕这样的闲适生活了。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感受,陈橙立刻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可笑,田园牧歌的时代已经被历史的车轮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人类精彩的生活篇章其实正是现在。陈橙的思绪很快飞驰到了自己的研究领域,那里的一切才是真正让人醉心不已的——想想看吧,生而为人并且能够置身于人类智慧成果的最前沿,这才是真正无上的精神享受。
“吃点儿东西吧。”何夕突然在身后低声唤道,他系着一条围裙,手里端着一盘点心,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
陈橙注视着身形有些猥琐的何夕,心里掠过一丝叹息。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何夕竟然真的安于这种遗世独立的生活,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何夕已经不存在了,成了记忆里褪色的旧影。
“是有点儿饿了。”陈橙有些不自然地拿起一块点心,这是用磨得粉碎的米做成的,吃到嘴里味道很普通。“是你种的?”陈橙随口问道,心里却很奇怪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希望何夕不要说“是”。
但是何夕点了点头:“是我亲手种的。这是今年的第一次收成。你是第一个品尝的人。”
正是何夕的这番话让陈橙感到了彻底的失望,因为那是一种充满无限满足似乎别无他求的语气。陈橙终于相信,记忆中那个聪明透顶、志向超凡的何夕真的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总之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陶醉于田园牧歌式生活的隐者,满足于他所选择的生活。
“我该走了。”陈橙突然对着远方说道,她没有看何夕。是的,这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她还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你这么快就要走?”何夕愕然地看着陈橙,“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
陈橙笑了笑:“也许吧,不过得等到我退休以后。”她下了决心,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朝山坡下走去,丝毫没有理会何夕的反应。
何夕应该听懂了陈橙语气里的讽刺,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想说什么但却张不开嘴。
陈橙已经下了两道坎,她突然回头向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何夕问道:“还记得我们当年常说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何夕嗫嚅道。
“看来你真的忘了。”陈橙并不意外地开口说道,“那时我们常说,我们为改变世界而思考。也许你现在会认为那时的我们很可笑,但我要说的是——我珍视当年的一切。而现在我正在实践当初的诺言。”说完这句话,陈橙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因为她知道此时的何夕无话可说。
但是,陈橙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何夕突然开口了:
“你错了。改变世界的不是你们,”何夕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异样,“而是我。”
少年狂
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由两幢相邻的三十层豪华大厦组成。两幢大厦都是完全封闭且隔音的,饮用的全部是纯净水,空气经过最严格的过滤。大厦之间依靠五道全密闭天桥通道连接。楼顶上停放着四架C2060直升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大厦内配备有完善的工作设施、生活设施,从日常用品直至虚拟实境的旅游及游戏节目等应有尽有。葱茏的植物散布在大厦的各个角落,感觉像是一座花园——尽管在人工环境里养护这些奇花异草的花费高得吓人。大约有三百名研究人员在这里工作,从理论上讲,一个人即使一辈子不下楼也能过得相当舒适。在目力所及的远处,高高低低地矗立着一些类似的建筑,传输速率上万兆的通信线路将这些大厦与世界相连。建立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的总投资大约四亿美元,而七个月以来,整个实验室的产值已经是这个数字的三十倍。
唯一让人有那么一点点不愉快的是,透过玻璃窗能看到楼下脏乱的街景,以及那些如过江之鲫般奔波往来的灰头土脸的行人。现在外面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庆祝到今天为止中国在本届夏季奥运会上金牌数仍然保持第一的游行,狂热的人群一边喝着劣质啤酒,一边拍打着肋骨分明的胸口声嘶力竭地欢庆胜利,脸上是睥睨天下的豪情。
林欣有点儿心烦地拉上百叶窗,将目光从天空晦暗、空气肮脏的户外收回到这间宽敞明亮、设施完备的办公室里。叶青衫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们正在讨论陈橙的去向。
“我觉得应该报警。”林欣坚持自己的看法。
“陈橙不会有事,我们一直都能和她联系上。我们还是先处理手上的事情吧!”叶青衫露出了解的神情,他发觉林欣简直是六神无主了,这让他禁不住想笑。以叶青衫的阅历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同时也发觉,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处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阶段。按理说,林欣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感情的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林欣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到投影在大屏幕的一份文件上。那是政府方面做出的加快“脑域”技术发展的决议案,中心意思是国家必须在新四经济的浪潮中迎头赶上,文章末尾是一句很有特色的话:“脑域”兴国。
叶青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欣的反应。这份文件他先看过,实际上他应该算得上参与了议案的制订,最末的那句话可以说是所有议案制订人的心声。
叶青衫心里生出一阵难言的感慨,多少年了,这片土地已不知与多少次机遇失之交臂。作为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作为拥有过汉唐气象的伟大国度,多少年来却风采黯淡,这怎不让每个血性未泯的人扼腕长叹?而现在,“脑域”技术却带来了全新的契机,这不仅因为它是能够创造巨大利润的产业,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由于陈橙等顶极人才的加盟,使得中国在新四经济时代从一开始便与其他国家站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准确地说是领先一步。中国专有的多项“脑域”技术已经投入实际生产,前景看好。最新的月度统计数据显示,中国目前在“脑域”技术市场上占据了百分之五十点二的份额。当叶青衫看到这个数字时,他内心涌起的狂喜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是这个古老国度几百年以来终于重新在世界最先进领域占有过半数的份额。如果叶青衫再年轻二十岁的话,仅仅因为这个数字,他就会脱口狂呼:“我们是世界之王!”
实际上,那些在场的年轻人真的那样做了,他们欢呼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一时间叶青衫禁不住两眼湿润,眼前这个场面让他有种幸福的感觉,他依稀觉得属于这片土地的那个令人向往的时代正在走来。
伤心谷
陈橙回头看着来处,曲折迂回的道路已经被埋没在了茂盛的植被间。从地理上分析,这里只是小屋所在山谷的延伸,但地势却变得开阔了不少,有种别有洞天的意味。同时也正因为这样,阳光没了遮挡,晒得人头顶发烫。
陈橙突然有些想笑,她禁不住想,难道自己真的相信何夕会让她见到“奇迹”吗?她环视四周,这里只是一个农场,这里能有什么“奇迹”呢?说不定到时候,何夕会让她去观赏一头刚出生的小牛,或者是一大片盛开的紫云英。这并非不可能,因为在一个农人眼里,这些就是奇迹。何夕在前面停下来,等着陈橙赶上,目光里带着歉意。
“就在前面。”何夕环视了一下两边并不十分陡峭的山崖,“这个地方看不到什么风景,几乎没有人来。不过这并不是无名山谷,它叫作伤心谷。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陈橙来了兴趣。
“大概是说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很伤心的人来到这里,然后他便在此幽居一世,再也没有出去过。”
“这算什么故事?”陈橙哑然失笑,“没头没脑的。”
“我倒是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何夕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伤心的人总是有自己的理由。中国有句古话:‘伤心人别有怀抱。’我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又凄凉又美丽。”
陈橙不再搭话,她觉得很累,她已经很久没有徒步行走过这么长的距离了。
“就是这里。”何夕终于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神采奕奕地望着陈橙,眼睛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妖异的光。
“这里?”陈橙四下张望,她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难道没有感到凉爽吗?”何夕指指上面。
陈橙抬起头,然后她看到满目的苍翠如同一把巨伞撑在头顶,将骄阳挡得严严实实,几乎透不下一丝光线来。陈橙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深不可测、这么令人难忘的绿色,触目所及,每一处都仿佛是美玉雕成——但这就是“奇迹”吗?
“是很漂亮。”陈橙淡淡地说,“在这里避暑会很不错。”
何夕没有开口,他痴迷地盯着那些绿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显得有几分怪异的叶片,仿佛那些叶片是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何夕自顾自地四下察看着,最后在一根细小的枝丫前停下来。有些白色的小颗粒坠在细枝上,随着凉爽的微风轻轻颤动。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陈橙稍显不耐烦地问,她的心已经飞回了实验基地,开始盘算着回去以后怎样才能把这两天耽误的工作补上。
何夕良久都没有出声,他的脸颊上浮着一团红晕,眼睛紧盯着那根细枝。
“我该走了。”陈橙终于下决心结束这次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出行。
何夕抬起头来,长长地呼出口气,“你真的没有看到吗?”他指着头顶上的那根细枝说。
“我当然看到了。”陈橙没好气地应了声。
“不,你没有看到。”何夕郑重地摇摇头,仿佛是在宣判什么,“这是一根……稻穗。”
“你说什么?”陈橙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拳般僵住了,“稻……穗?”
“当然是稻穗。”何夕用力拍了拍身边那根弯曲粗大、盘龙虬结的树干,“它结在稻谷上。你还没看出来吗?”何夕的声音变得低沉古怪,神色也大异于平常,就像是一位来自黑暗森林的巫师。
“我们正站在一株稻谷的下面。”他用巫师一般的声音说道。
警员
刘汉威是那种天生的警察料子,一米八五的个头,目光敏锐,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绷的。这块身坯再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神,其震慑力可想而知。本来刘汉威此前一直在执行奥运会中国运动员的安保任务,几天来他尽心尽力地保卫着这些“国宝”的安全,总算没出什么事,相处久了还交上了几个运动员朋友,听他们侃些体育界的趣事。刘汉威最喜欢的事就是和运动员掰手腕,他在警局里可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对手,但在这里却一败涂地。单从手臂的外观上看,刘汉威似乎还不怎么差劲,但真正较量起来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不过刘汉威这个人天生就是倔脾气,他怀着怎么也得赢一次的心理挨个儿找体育明星们交手,当然最后的结果都是一个“输”字。如果不是被那位脾气暴躁的教练发现后及时制止的话,刘汉威的征战还将继续下去,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位教练的话,刘汉威才彻底服了输。
那位教练当时一边瞪着刘汉威,一边咆哮道:“你丫算什么?知道国家在这几位爷身上花了多少培养费吗?告诉你,每一位都是拿金山堆出来的。全中国的人都指着他们露脸呢。就凭你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