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河流殇【跨越时空的爱恋】(1)
阿缺
一
江川足下:
……匆匆返家,得信于池畔,心稍宽。
足下信中详绘奇境,种种神幻,翔天潜海皆可为之,恐不啻神宫仙境。吾与足下知交三载,信往逾百,知足下素来辞恳意切,向不轻薄,是以虽不信,犹不疑。倘亲眼见之,自当知晓。
然两地暌违,恐此愿终不得偿,每念至此,心憾不可抑。
舒原敬禀 四月初一
江川走进幽辞馆时,老头正在看书。青褐色的书桌旁,一壶茶正被文火慢煮,壶肚里传来咕噜轻响,袅袅水汽自壶嘴升起,让馆内弥漫着隐约的香气。江川合上背后的门,喧闹嘈杂立刻被滤去。
“每次进来,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江川走到书桌前,“有时候想起来,老头你真会享受。”
老头抬起脑袋,笑了笑:“你又来了,这次还是要我给你译成古文吧?”
“嗯,不然我也没其他的事。我可静不下心,能把一本书看完,尤其是纸质书。”江川把信拿出来,放到书桌中间,然后坐到一张楠木圈椅上,惬意地把背靠上去,“你在看什么书?”
“一本词集。”老头把书合上,让江川看见封面,“《姑溪词》,南宋李之仪写的。”
“南宋……”江川仔细思索了一下,“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朝代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流传下来,真不容易。”
老头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然后又戴上,拿起江川的信:“是啊,文字是很神奇的东西,不管过多久,都能顺着时间的河流漂下去,流传到想看它的人手里。”
江川一愣,手臂上肌肉跳动,他伸手揉了揉。老头只顾着看信,没有抬头。
“你这次写得有点多,要全部翻译吗?”老头说。
“嗯,这难不倒你吧?”
老头没有说话,拿出一支乌青色的钢笔,蘸了墨水,铺开宣纸。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整个书馆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风掠过树叶。
江川等得无聊,拿起《姑溪词》。这本书有年头了,虽然经过保养翻修,但岁月的侵蚀还是让书页一如迟暮的容颜。江川很喜欢翻页的感觉,粗糙的页边摩挲着指尖,似是不舍。只是上面的文字让他犯了难,生僻字多,读起来很是吃力。他快速翻动,词集本不厚,很快就翻了一大半。
“词要一句句品读,读了还要想,这样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老头译完了,把宣纸递给江川,“很多古代词人,为了写词,经常茶饭不思,花上好几天才写出一句。”
江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放下书,拿过宣纸。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他很满意老头的翻译。
老头把茶壶取下,倒了两杯。茶香更加浓郁了,江川不由吸了吸鼻子。
喝完茶,江川把信折好,然后把手指凑近书桌前的感应区,输了几个数字。
“你给多了,几乎多了一倍。”老头拉住江川的手,想把数字又输回去,“你来过这么多次,而且每次都是译信这样风雅的事情,我不应收你钱的。”
江川抽回手,拍了拍老头的手腕:“再风雅,也要吃饭。我每次来,你这里都几乎没有生意。现在看书的人不多,看古书的尤其少。你总要有收入。”
“我的书值不少钱,要是肯卖,这样的古书还是有人愿意收藏的。”老头愣了一下,争辩说。
江川知道老头说的是实情,但他只是笑笑,收好信,走出幽辞馆。
刚出馆门,一股闷躁之气扑面而来,江川脸上的每个毛孔都闭上了。
他紧绷着脸,招了一辆无人飞的,然后闭上眼睛。飞的在高楼间穿梭,阳光穿过阴霾的云层,透过车窗,照在江川脸上。阳光的温度与机械散的热不同,带着柔软。他的脸慢慢在阳光抚摸下放松开来。
空中的飞的很多,交管系统一刻不停地安排最优化线路,饶是如此,他还是花了很久才到市电视台。飞的直接把他送到了位于高楼层的演播厅。
“你怎么才来,节目都快开录了!”刚进演播厅,一个硕大的脑袋便伸了过来,对着江川劈头喝道,“快去化妆!”
江川皱了皱眉,眼前的胖子姓李,人称肥头李,是节目制片人。江川对他的能力很不屑,但肥头李后台硬,是节目组里最不能得罪的人。
化妆没用多久,毕竟底子好,怎么化都是主持人的样子。肥头李又转头调度现场,观众被拉过来挤过去,彩灯的光柱四处乱晃,人影纷乱,乐队则被逼着调试音质,越忙越错。整个现场乱得如同煮沸的汤汁。
江川站在角落,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了休息区一个女选手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衣服上。那是一件雅致的民国旗袍,绣着墨绿色云彩,硬领无袖,露出细白的脖子和手臂。旗袍的衩开至小腿,玉一般的肌肤掩映在轻柔布料下,若隐若现,像被流云遮住的皓月。江川最后才去看女选手的脸,不算美得惊心动魄,但五官清雅,楚楚动人。
江川就这样看着,失了好一会儿神。
最后,导演实在看不过去了,让一个女场记把肥头李拉走。导演亲自指挥,不到十分钟,各方面都已准备妥当。随着音乐的响起,节目正式开录。
这是一档选秀节目,两百年来,观众一直对观看这样的节目极为热衷。江川便是以此为生。
舞台上的江川是另一个人,谈吐得体,机锋频出,带着选手依次走完节目环节。这样的流程他经历过无数次,早已熟悉,虽然笑容满面,但心底平静得如同死水。这种心境直到那个叫吴梦妍的女选手上台时才有所改变。看着她缓缓走近,如一片云,他再度失神。
因为主持人的走神,这条不得不重新拍。吴梦妍看了江川一眼,低头下台,然后把款款上台的场景再录一遍。这种低级失误让江川脸红,但他诧异的是,肥头李居然没有趁机嘲讽。他用眼角余光扫视,发现原来肥头李正盯着吴梦妍看,无暇找自己麻烦。
接下来的节目顺利录制。江川发挥了自己的职业素养,提出的问题圆滑而尖刻,不着痕迹地满足了观众的窥视欲望。只是,吴梦妍显然毫无经验,总是红着脸,紧张地低头,不知怎么回答。这种窘迫其实是观众最愿意看到的,然而江川默默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深挖,并且在很多地方帮她巧妙地带了过去。
或许是运气不错,或许是她那身复古的旗袍让人喜爱,节目录到最后,现场观众给了吴梦妍一个不错的分数,使她得以晋级。
录完后,所有人都长舒了口气,愉悦地准备收工。江川摘下耳麦,独自走向卫生间。他性子冷,工作这么久,却与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从不参与他们的娱乐。
在卫生间门口,他意外地碰见了吴梦妍。可能是刚卸完妆,她脸上红扑扑的,还带着水珠。她也看见了江川,愣了一下,低头擦肩而过,发尾留下一抹香味。
江川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旗袍勾勒出来的身姿如一袭流水。
吴梦妍在走道的转角处被一个人拦下了。江川下意识地向卫生间门里移了移,眯眼看去,他看到一个硕大的身影横在走道尽头,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肥头李。肥头李把吴梦妍拦住,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并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带着莫名的笑意离开了。
江川看得很清楚,塞在吴梦妍手里的,是一张纸条。
二
江川足下:
……宴后,父大怒,责以藤条。自战事频起,世道艰辛,父勉力持家,终日惶忧,欲以豪族之姻保族内稳固。然良人未遇,吾心不甘,责打之下未有一言。母终不忍,哀声劝谏,父乃束手而去。
舒原敬禀 九月十六
“出事了。”
江川早上一醒来,就看到了通讯频道上的这三个字。全息屏幕还显示了发信人的姓名——刘凯。江川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回拨过去。
很快,一个头发杂乱的人像显现出来,神情憔悴而惶急,“快,到我的实验室来!”他的头像后还有别的人影,似在走动,夹杂着重物移动的声音。江川刚要询问,“吱”的一声,刘凯的头像已经消失了。
他只得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赶往刘凯的实验室。
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积压在低空,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这些灰色的水汽。江川按着额头,一直看着车窗外,视野里都是灰蒙蒙的。
好不容易赶到,刚下飞的,江川的眼皮就猛地一跳——几个警察围住了实验室!
“你就是他找来的人?”一个警察迎出来,扫描江川的手指,确认了身份,疑惑地说,“我以为他至少会给律师打个电话的。咦,这个名字,江川……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江川冲警察笑笑,“我是他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联系,关系不错,所以有事他都找我。那,他到底怎么了?”
“附近的居民举报他,”警察努力回忆着“江川”这两个字,随口答道,“好几家居民的宠物失踪了,有人说亲眼见到一只良种狗进了他的实验室——见鬼,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狗的主人找他,他不理会,就干脆报警了。”
“那你们在实验室里找到什么没有?”
“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警察抓抓头,“连根狗毛都没有……”
江川点点头。警察没有证据,不会很麻烦。他说了声“谢谢”,走进实验室。
刘凯正坐在实验室里,紧张地环顾四周,不时冲着某个搬东西的警察大声喊道:“嘿,那台粒子分析仪不要动,线圈一旦弄混,整个仪器就坏了——该死,说你呢,别乱按,我花了三个月收集的数据,按错了就得全部重来……还有你,对对,就是你……”几个警察都对他怒目而视。
江川走过去,把头凑近到刘凯耳边,低声道:“给我闭嘴!”
刘凯立刻合上嘴巴,在接下来的调查取证中,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由于找不到证据,警察只得悻悻收工,给个警告了事。江川一直点头道歉,连声说是个误会,目送警察走远。
警务飞车排着青烟,缓缓上升,到半空时又停下来。车窗降下,一个头伸出来,对江川大声道:“我终于想起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了——嘿,你主持的那个选秀节目真无聊!”
“慢慢吃,”江川扣了扣桌面,小声提醒,“这里是餐厅,不会少了你的饭菜。”
刘凯依然埋头吃喝:“我连着做了三天实验只吃了几个面包,当时不饿,现在一闲下来,肚子就像绞肉机在绞一样。”他一边咀嚼一边说,声音含混,江川花了好大一会儿才听清。
“你太拼命了。”他缓缓舒一口气,端起红酒杯,“那,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超光速的研究太复杂了,即使采用曲率振动,也难以实验。毕竟我的实验室只有我一个人。”说到这个,他脸上的神情低落下来,吃东西的速度也变慢了,“白鼠都被用完了,我懒得出去买,恰好几只宠物狗跑进来,我就用它们做了实验,全失败了……”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次是运气好,要是警察再细心一点,知道我们研究的是什么,就有大麻烦了。”江川扣了扣桌子,语气透着失望。
“那你得再给我些钱,去买新的实验动物和仪器。”
“嗯,回头我给——”江川突然顿住,眼睛盯着餐厅大门方向,那里,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那个叫吴梦妍的女选手。她仍旧穿着民国款式的旗袍,只不过换了种花色。江川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餐厅的西北角落里,他看到了一身西装的肥头李。
“你在看什么?”刘凯放了一块肉在嘴里,声音再次模糊。
江川没有回答,他端着酒杯,若有所思。早就听说过肥头李经常约漂亮的女选手,用制片人的身份许诺晋级名次,然后一夜风流。那么,昨天肥头李塞给吴梦妍的纸条,恐怕就是今晚约会的地址了。
这种潜规则在电视行业里早已不是新闻。事实上,节目的很多冠军都是靠权钱色交易取得的。江川只是主持人,利益链里无关紧要的一环,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不过问。但现在,看着吴梦妍走过去,他的心像是落下了一片羽毛般,空荡荡的。
“没什么,只是一个熟人。”江川转过脸,以免肥头李看到自己。
吃了一会儿,西北角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整个餐厅的人都向那边看去。江川忍不住回头,看到吴梦妍和肥头李都站了起来,后者抓着前者的手腕。“放开!”吴梦妍的音调不高,但很沉,隔着大半个餐厅,江川都能清楚地听到。
在所有人注视下,肥头李的脸色很难看,他凑到吴梦妍脸前说:“既然愿意来,还竖什么牌坊?”
“你放手。”吴梦妍的脸憋得通红,但说出的每个字都沉得像铁。
这时侍者走过去问:“出了什么问题吗?”
肥头李意味深长地笑笑,嘴里轻哼一声,慢慢松开了手。吴梦妍转身推开侍者便走,她低着头,脸上潮红未消,迅速出了餐厅。
肥头李挥手让侍者走开,愤愤地又坐下来。
江川抿了一口酒,让醇香在口中融化。
第二轮选秀时,吴梦妍表演的才艺是唱歌。她抱着吉他,在灯光昏暗的舞台上,自弹自唱,声音轻柔绵软,旋律如絮,飘满了整个舞台。一曲终了,观众回报了持久的掌声和欢呼。
但这一轮,她被淘汰了。
她似乎也料到了这个结局。晚上的节目录完后,她背上吉他,独自出了电视台。她没有招飞的,而是乘电梯到了最底层,走到大街上。此时已晚,大多数人都选择坐飞的,空中被拉出一道道光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老式路灯默默发出黄光。
江川站在高楼边,透过深色玻璃,看见吴梦妍的背影如一片小帆,慢慢隐去。
三
江川足下:
……三子二女,母独爱我。今母弥留,吾泣泪于母前。
足下亦养于父生于母,吾之哀切,必能体察。若足下身陷此境,当如何处之,告我知否?
舒原敬禀 五月初九
“都这么晚了,你还过来?”老头正准备关门,一转身,看到了身后的江川。
“来都来了,就让我喝一杯茶吧。”江川微笑着走进去,“反正我一个人住,什么时候回去都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