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站在世界看中国
翻看这本《看中国》,我首先想到一个问题:过去30多年间,为什么中国经济能够保持高速增长,从一个低收入国家跻身中高收入国家行列?
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答案,言人人殊。有人从生产要素角度分析,认为主要是由于中国土地、劳动力等生产要素便宜;有人从制度角度分析,认为在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下,中国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也有人认为中国过去30多年,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放权让利,调动基层的积极性,释放出巨大的改革红利。
由于工作关系,我接触了许多国际人士,发现他们也都在试图解答这个“中国之谜”。特别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后,国际人士对中国应对危机的效率给予高度评价,同时反思为什么会爆发金融危机。
概括而言,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这是由于社会福利超越政府承受能力引发的危机,所以应该减少社会福利,提高社会效率;另一种观点认为,这是贫富差距两极化的恶果,因此要均衡发展,人民应该共享社会发展成果。
应该说,两个问题都存在。本来人民能够享受多少福利,应该根据所在国家发展水平来决定。可是在民粹主义的压力下,各国政府竞相提高民众福利。如果社会福利长期超越政府承受能力,必然引发危机。
另一方面,贫富差距两极化也是一个客观存在。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通过研究得出一个结论:近几十年来世界的贫富差距严重恶化,而且将会继续恶化下去。我们正在倒退回“承袭制资本主义”的年代。以美国为例,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相对还是稳定的橄榄型社会,进入互联网时代之后,慢慢演变为金字塔型社会,社会稳定度也在相对下降。
怎样才能找到经济发展活力和民众分享利益的均衡点?皮凯蒂建议,把最高收入人群的所得税提到80%左右。显然,这样做势必抑制社会活力,因此是不可行的。但是如果在贫富差距恶化面前无动于衷,任其发展,也会引发社会动荡。就大趋势而言,不能大折腾,还是要微调,既要照顾到民众利益,也要考虑到资本发展。显然,这是一个世界级难题,迄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完全解决。
在世界金融危机的背景下,中国仍然能够保持高速增长,与经济低迷的发达国家形成鲜明对比。因此,许多国际人士把中国作为一个标杆,通过中国来审视和反思自己。
2014年,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发表文章指出,许多国家的民主制度出现了障碍,“难以做出必要的决策以回归经济增长。在满足本国公民需求方面,一些羽翼未丰的民主国家似乎不如威权国家有竞争力——至少从短期来看是这样。”为此,布莱尔呼吁,“如果我们真的相信民主,就让我们着手拯救它”。还有国际知名学者福山,在苏联解体之初以“历史终结论”蜚声世界,但是近些年他的观点也有调整(详见本书《福山:历史终结了吗?》一文),承认民主制度存在失灵的危险。
美国的表现就很典型。在平衡机制的作用下,美国两大党尽管治国理念不同,但都是细微的政策调整,就像钟摆一样围绕中心运转。可是世界金融危机以后,两党难以达成一致,政府施政发生很多掣肘。结果导致政策效果大打折扣,无法实现预期目标。
中国不能因国际的赞美而自满,而是应该学习人家反躬自省的精神。我们应该借助“第三只眼看中国”,更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不足之处。
总的来讲,中国的经济发展之路是成功的。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释放了巨大的生产能量,如果套用马克思的话说,中国在过去不到40年的时间里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几百年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
但是毋庸讳言,中国发展过程中确实也积累下来很多的问题。
例如,多年来中国人均收入增长远落后于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速,因为国家拿走的太多。政府投资过大,没有提供高效的公共产品。由于民众分享的发展成果有限,导致储蓄率很高,消费不足,高储蓄率也不能及时转化为有效投资,这正是中国经济转型的难处所在。而在发达国家,政府也拿走很多,但是人均收入增长高于GDP增长速度,而且国家提供了更多的公共服务。另外,中国的基尼系数很高,怎么正确处理资本方和广大民众的关系,越来越成为一个重大问题。
人们习惯以“左”或“右”分析问题。在我看来,“左”和“右”都有点极端,任何事情做过了头,都会对社会造成伤害。还是应该“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就是不哗众取宠,兼顾大多数人利益、采纳各种长处。其实布莱尔的“第三条道路”,提倡的就是中间道路。走中间道路,防止矫枉过正,这对世界各国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以权力制衡为核心的民主制度有时制约力度太大,可能会影响政府效率。缺乏权力制衡的威权主义又使得一个国家权力太集中,万一决策失误,就会出现大问题。有没有可能创新出一种制度,既保证一定的政府效率,又有适度的权力制衡?这是政治学家应该研究的时代性课题。
20世纪以来的历史表明,当一个国家进入威权时代时,只要别出大问题,就能够获得高速发展,因为它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唯一的问题就是必须得碰对人,像新加坡的李光耀。如果碰上希特勒,就可能满盘皆输。怎么碰对人?这就是历史的博弈论。怎样才能在历史博弈中胜出?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科斯的答案是建立“思想市场”。
2011年底,年届百岁的科斯在《财经》年会上致辞说:“一个运作良好的思想市场,培育宽容,这是一副有效的对偏见和自负的解毒剂”。他认为,“如今的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重要问题,即缺乏思想市场,这是中国经济诸多弊端和险象丛生的根源”,“思想市场的发展,将使中国经济的发展以知识为动力,更具可持续性。”
可以说,《看中国》这本书就是一个“思想市场”。它的主要内容,就是外国人看中国。还有一部分是中国学者通过中外对比看中国。尽管观点各有不同,但是都对中国未来改革发展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建议,值得认真对待。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情与特色,但是不能因为特色而否认人类共同文明的存在。每个国家都有权利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但是只有学习和借鉴发达国家的经验,才能少走弯路。现在世界处于全球化时代,中国已经深刻地卷入全球化进程中,并且深受其益。中国既不能自惭形秽,妄自菲薄,更不能闭目塞听,故步自封。过去30多年,中国吸收了很多来自国际上的经验和智慧,这是中国改革开放能够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保证。2013年以来,中国正在推进新一轮改革,当然更应该广纳群言,广集众智。
一个真正自信的人,必然是一个富有包容精神的人。国家同样如此。“俯视大江东去,开拓万里心胸。”站在世界看中国,聆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这既是每一位中国人都应具有的胸襟,也是一个现代大国应该拥有的气魄。
中国证券市场设计研究中心总干事、《财经》杂志总编辑
王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