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群体心理(2)
通过上面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群体在智力上是要比孤立的个人低,但是从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这个角度看,群体和个人相比表现得更好或更差,这是要看环境的。一切都是由群体所接受的暗示所具备的性质决定的。这一点就是只从犯罪角度研究群体的作家完全没能理解的。群体的确经常是犯罪群体,但是同样它常常是英雄主义的群体。正因为是群体而不是独立的个人,会抛开一切地赴汤蹈火,为一种教义或观念的胜利提供了保证;会怀着赢得荣誉的热情慷慨就义;就会像十字军时代那样,会在完全没有粮草和装备的情况下,导致群体向异教徒讨还基督的墓地,又或者和1793年那样捍卫自己的祖国。这种英雄主义毋庸置疑有着无意识的成分,然而创造了历史的正是这种英雄主义。如果人民在干大事的时候只会以冷酷无情的方式,世界史上就不会留下他们多少记录了。
2.群体的感情和道德观
提要:(1)群体的冲动、易变和急躁。所有刺激因素都支配着群体,并且它的反应会不断地产生变化/群体不会深谋远虑/种族的影响。(2)群体易受暗示和轻信。群体受暗示所影响/它把头脑中产生的幻觉看成现实/这些幻觉对组成群体的所有个人都是一样的原因/群体中有教养的人和无知的人区别很小/群体中的个人受幻觉支配的实际例子/史学著作的价值少之又少。(3)群体情绪的夸张与单纯。群体不能有怀疑和不确定/它们的感情总是很偏激。(4)群体的偏执、专横和保守。这些感情的缘由/群体面对强权阿谀奉承/一时的革命本能对他们极端保守没有影响/本能敌视变化和进步。(5)群体的道德。群体的道德可以比个人高尚或低劣/解释和实例/群体很少被利益的考虑所影响/群体具有道德净化作用。
在对群体的主要特点进行概括说明之后,还要研究这些特点的细节。
应当指出,群体的某些特点,如冲动、不冷静、不够理性、没有判断力和批判精神、夸大感情等等,常常可以在例如妇女、野蛮人和儿童等低级进化形态的生命中看到。不过这一个看法我只是提一下,不会在本书中对它进行论证。再说,这对于熟悉原始人心理的人用处很小,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人也很难让他们相信。
现在我就一步步地对可以在大多数群体中看到的不同特点进行讨论。
(1)群体的冲动、易变和急躁
在对群体的基本特点进行研究时我们曾说,可以说它完全是被无意识动机所支配。它的行为主要不是受大脑的影响,而是脊椎神经。在这个方面,群体与原始人十分相同。从表现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行动可以没有瑕疵,但是这些行为并不是被大脑支配的,个人是依据他受到的刺激因素决定他怎么行动的。所有刺激因素对群体都有控制作用,并且它的反应会不断地产生变化。群体是刺激因素的奴隶。孤立的个人和群体中的个人一样,也会被刺激因素所影响,但是他的头脑会告诉他,被冲动摆布是不值得赞扬的,所以他会约束自己不被摆布。可以用心理学语言来表述这个道理:孤立的个人具有掌握自己的反应行为的能力,群体则不具备这种能力。
根据群体产生兴奋的原因,它们所服从的各种冲动可以很爽快的、很残忍的、英勇的或软弱的,但是这种冲动总是非常强烈的,所以个人利益,甚至保存生命的利益,也很难对它们进行支配。刺激群体的因素非常多,群体总是被这些刺激所屈服,所以它也很容易变化。这说明了我们会看到的原因,它可以很快就从最暴力的狂热变成最极端的豁达大度和英雄主义。群体做出刽子手的举动也是很容易的,同样慷慨就义也是很容易。为每一种信仰的胜利而不惜流血牺牲,就是群体。若想知道群体在这方面能做出的事情是什么,不必回头看英雄主义时代。它们在起义中从不疼惜自己的生命,就在不久以前,一位突然名望极高的将军[1],只要他一声令下,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上万人,他们就会为他的事业流血牺牲。
所以,群体根本不需要任何预先策划。他们可以先后被最矛盾的情感所激发,但是他们又总是被当前刺激因素所左右。他们就像被风暴飘扬不定的树叶,朝着不同方向飞舞,最后又落在地上。下面我们对革命群体进行研究时,会挑选一些他们感情易变的事例。
群体的这种易变性造成对它们的统治会难度很大,当公共权力落到它们手里时更是这样。一旦日常生活中各种必要的事情不再对生活构成看不见的约束,民主持续的时间就会很短。此外,群体虽然狂乱的愿望有很多,它们却都比较短暂。群体对任何长远的打算或思考都是没有什么能力的。
群体不但冲动而且多变。和野蛮人一样,很难理解自己的愿望和这种愿望的实现之间会出现任何障碍,同时也没有承认这种障碍的打算,因为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使它感到自己不可抵挡。对于群体中的个体来说,不可能的概念不存在了。孤立的个体是很清楚的,独自一人绝对不会去焚烧宫殿或打砸抢,哪怕受到诱惑,也能做到自我克制。当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人数赋予他的力量他就会意识到,这完全能让他产生烧杀掠夺的念头,面对这种诱惑会很快就屈服。意料之外的障碍会被粗暴地摧毁。人类的机体真的能够产生大量狂热的激情,所以可以这样说,这种激愤状态就是愿望受阻的群体所形成的正常状态。
种族的基本特点是人们产生一切情感的源头,对群体的急躁、冲动和多变都会产生影响,正像它会对我们所研究的一切大众感情产生影响一样。可以说所有的群体都是急躁而易怒的,但程度却是有区别的。例如拉丁民族的群体和英国人的群体的差别就非常的显著。最近法国历史中的事件就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25年前,仅仅因为一份据说某位大使受到侮辱的电报被公之世人,就足以触犯众怒,结果一场可怕的战争就这样被挑起来了。[2]几年后,关于谅山一次无关紧要的失败的电文,再次把人们的怒火激了起来,由此出现了政府立刻垮台的结果。就在同时,远征喀土穆的英军遭受了一次惨痛的失败,这在英国引起的情绪却是很轻微的,甚至大臣都没有被解职。任何地方的群体都有些女人气,而女人气最多的是拉丁族裔的群体,凡是得到他们信赖的人,命运会马上随之改变。但是这样做,却和在悬崖边上散步是一样的,指不定哪天就会坠入深渊。
(2)群体的易受暗示和轻信
我们在对群体进行定义时说过,它的一个普遍特征是容易受人暗示,我们还指出了在一切人类集体中暗示的传染性所能达到的程度;这个事实也是群体感情可以向某个方向迅速转变的原因。不管人们认为这一点多么微不足道,群体通常总是处在一种期待注意的状态中,因此很容易受人暗示。最初的提示,经过相互传染这个过程,会很快进入群体中所有人的头脑,群体感情的一致倾向会立刻形成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
就像处在暗示影响下的所有个人所表现的那样,进入大脑的念头变成行动的速度很快。不管这种行动是纵火抢夺,还是自我牺牲,群体都会勇往直前。一切都是由刺激因素的性质来决定的,而不再像孤立的个人那样,是由受到暗示的行动与全部理由之间的关系决定的,后者可能与采取这种行动极为对立。
于是,群体永远在无意识的领地漫游,会随时听命于一切暗示,表现出对理性的影响无动于衷的生物所特有的激情,它们的批判能力都消失了,除了极端轻信外不会有别的可能。在群体中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想要理解那种编造和传播子虚乌有的神话和故事的能力,这一点必须牢牢记住。[3]一些可以轻易在群体中流传的神话能够产生的原因是,他们极端轻信,也是事件在人群的想象中经过了歪曲之后造成的后果。在大庭广众下发生的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多久就会变得不成样子。群体是用形象来思维的,而形象本身又会立刻引起一系列与它毫无逻辑关系的形象。有时会因为在头脑中想到的任何事实我们会有一连串的幻觉产生,只要我们想一下这个,这种状态我们就能很容易理解了。我们的理性告诉我们,它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群体对这个事实却不闻不问,把歪曲性的想象力所引起的幻觉和真实事件混为一谈。群体很少区分主观和客观。头脑中产生的景象它也当作现实,尽管这个景象同观察到的事实的关系微不足道。
群体对自己看到的事件进行歪曲的方式多且杂,原因是组成群体的个人的倾向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情况不是这样。作为相互传染的结果,受到歪曲是相同的,在群体中所有个人表现出来的状态也是相同的。
群体中的一个人第一次歪曲真相,是传染性暗示过程的起点。耶路撒冷墙上的圣乔治在所有十字军官兵面前出现时,在场的人中肯定有个人第一个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在暗示和相互传染的作用下,一个人编造的奇迹,会马上就让所有人都接受。历史中经常出现的这种集体幻觉的机制就是这样来的。这种幻觉首先具备一切公认的真实性特点,因为它是被无数人看到的现象。
若想对以上言论进行反驳,就不需要把组成群体的个人的智力品质考虑在内。这种品质无关紧要。从他们成为群体一员开始,学识渊博的人和白痴都失去了观察能力。
这个观点看起来不太通。想要把人们的疑虑消除,必须对大量的历史事实进行研究,哪怕写下好几本书,也可能达不到这个目的。
但是我不希望读者认为我的主张没有得到证实。所以我要举出几个实例来论证,它们都是从可以引用的无数事例中随机挑出来的。
下面这个实例是最典型的,原因是它来自使群体成为牺牲品的集体幻觉。这些群体中的个人,不但有最不明事理的,也有学识渊博的。一名海军上尉朱利安·费利克斯在他的《海流》一书中说到了这件事,《科学杂志》也曾引用过它。
护航舰“贝勒·波拉”号在外海飘荡,想寻找到在一场风暴中与它失去联系的巡洋舰“波索”号。当时正值阳光灿烂的艳阳天,值勤兵发现有一艘船只发送了遇难信号。船员们沿着信号指示的方向望去,所有官兵都清楚地看到了发出遇难信号的船拖着一只载满了人的木筏。但是最后证实这只是一种集体幻觉。德斯弗斯上将放下一条船把遇难者营救上岸。在靠近目标时,船上的官兵看到“有一大群活着的人,他们伸着手,甚至很多混乱的哀号的声音都能听到”。但是到达目标的时候,船上的人却看到他们找到的仅仅是几根长满树叶的树枝,它们是从附近海岸漂过来的。在一望而知的事实面前幻觉才消失了。
从这个事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解释过的集体幻觉的作用机制。一方面是看到一个在期待中观望的群体,另一方面是值勤者发现有遇难船只发遇难信号这样一个暗示。在相互传染的过程中,当时的全体官兵接受了这种暗示。
歪曲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真相被与它无关的幻觉所取代——群体中有这种情况出现,并不一定是要人数很多。一个集体的形成可以是几个人聚集在一起,就算他们全是学识渊博之人,在他们的专长之外同样会有群体的所有特点表现出来。他们每个人所具有的观察力和批判精神会消失不见。敏锐的心理学家达维先生在《心理学年鉴》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和这里的问题密切相关的奇妙的例子。达维先生召集了一群包括英国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华莱士先生等杰出的观察家,让他们对物体进行审查并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上标记之后,达维先生当着他们的面将精神现象即灵魂现形的过程演示了一下,并让他们将之记录下来。这些杰出观察家得到的报告全都同意,他们观察到的现象只能通过超自然的手段获得。他向他们表示,这只是简单的骗术造成的结果。“达维先生的研究中最令人惊讶的特点”,这份文献的作者说:“不是骗术本身的神奇,而是外行目击者所提供的报告的极端虚假。”他说:“很明显,甚至很多目击者也会列举出一些完全错误的条件关系,但它的结论是,假如他们的描述被确认是正确的,那么就不能用骗术来解释他们所描述的现象。达维先生发明的方法很简单,他竟然采用这些方法人们不免有些吃惊。但是他具有支配群体大脑的能力,他可以让他们相信,他们看到了自己并没有看到的事情。”这里我们遇到的仍然是催眠师影响被催眠者的能力。可见,哪怕是头脑非常严谨,事先就要求其抱着怀疑态度的人,这种能力也是可以产生作用,它能很轻松地让普通群体上当受骗,这也就见怪不怪了。
同样的例子特别多。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报纸上到处是两个小女孩在塞纳河溺水身亡的报道。五六个目击者证据确凿地说,他们认出了这两个孩子。所有的证词千篇一律,不容预审法官再有任何怀疑。他签署了死亡证明。但就在为孩子举行葬礼时,一个惊讶的事件让人们发现,本来以为死了的人还活着,并且她们和溺水而死的人相似之处却非常的少。这和前面提到的事例一样,第一个目击者本人就是幻觉的牺牲品,他的证词对其他目击者所产生的影响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