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间词话手稿全本(6)

⑤后出塞·五首之二 杜甫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⑥使至塞上 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⑦纳兰容若，纳兰性德（1654~1685），原名成德，因避讳改名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太傅明珠的长子。康熙进士，官至一等侍卫，深受宠信。纳兰性德自幼聪敏，文武双全，为人任侠使气。其扈跸之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狩猎，夜必读书。吴江文士吴兆骞因丁酉科场案遣戍黑龙江宁古塔，性德闻其才名，赎而还之。京师落魄之士，生馆死殡，皆仰性德供给。其词真挚自然，婉丽清新，善用白描，不事雕琢，运笔如行云流水，抒情如水银泻地。有“国初第一词人”之称。又与曹贞吉、顾贞观合称“京华三绝”。

⑧长相思 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⑨如梦令 纳兰性德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词牌小史」

《长相思》，古怨思二十五曲之一，本古诗“上言长相思，下言父别离”、“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致缠绵之意。唐时有教坊曲。又名《吴山青》《相思令》《双红豆》等。

《如梦令》，后唐庄宗李存勖自度曲，其词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忆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日落花烟重。”乐府遂取“如梦”二字名曲。又，一说后唐庄宗修内苑，掘得断碑，上载此词，庄宗令乐工入律歌之，名为“忆仙姿”。后苏轼填词，嫌此名不雅，更为“如梦令”。

又名《不见》《如意令》等。

「今译」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静如练”、“山气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明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诗句中的境界，可以说是千古壮语。要从词中寻找这样的境界，只有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不多接近这其中的意境。

肆陆

言气质，言格律（此三字原稿删去）、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格律、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随之矣。

「今译」

追求气质、追求格律、追求神韵，都不如追求境界。境界是本，气质、格律、神韵是末。有境界自然也会有气质、有格律、有神韵。

肆柒

“红杏枝头春意闹”①，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②，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释」

①玉楼春·春景 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②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词牌小史」

《玉楼春》，名取自顾敻词“月照玉楼春漏促”、“柳映玉楼春日晚”和欧阳炯词“春早玉楼烟雨夜”。又名《惜花容》《西湖曲》等。

《天仙子》，本名《万斯年》，唐教坊曲，乃李德裕所进。属龟兹部舞曲。因皇甫松词有“懊恼天仙应有似”句，取以为名。又名《天花子》。

「今译」

“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便烘托得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弄”字便使得境界全出。

肆捌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①美成以之入词②，白仁甫③以之入曲④，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注释」

①当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忆江上吴处士 贾岛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②齐天乐·秋思 周邦彦

绿芜雕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③白仁甫，白朴（1226~1306），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元剧四大家”之一，其所作杂剧现存有《梧桐雨》《墙头马上》两部。

④双调得胜乐·秋 白朴

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

普天乐 白朴

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出自《梧桐雨》杂剧第二折。

「今译」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周邦彦把它化入词中，白朴把它化入曲中。这是借用古人的境界来创造自己的新境界。但是如果自己没有境界，那么这种化用前人境界的尝试也不会成功。

肆玖

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①，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②。“宝帘闲挂小银钩”③，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④也。

「注释」

①水槛遣心·二首之一 杜甫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②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见第肆伍条注。

③浣溪沙秦观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秦观《踏莎行》，见第叁叁条注。

「今译」

境界有大小之分，但是不能据此来区分其优劣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怎能认为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意境呢？“宝帘闲挂小银钩”怎能认为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境界呢？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此条原稿删去）。

「今译」

以前的人评论诗词，有写景之语和抒情之语的分别。然而他们不知道一切写景之语，其实都是抒情之语。

伍壹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讥之①。故知孔门而用词，则牛峤②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③等作，必不在见删之数（此条原稿已删去）。

「注释」

①《论语·子罕》中记载：“‘唐棣之花，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按，此句诗不见于现存《诗经》，为佚诗。

②牛峤，生卒年不详，字松卿，一字延峰，临州狄道（今甘肃临洮）人。唐宰相牛僧孺之孙。王建蜀称帝，拜给事中，故又称为“牛给事”。其人博学善文，以歌诗著名。

③菩萨蛮 牛峤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今译」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曾对此加以讥讽。由此可见，即使是孔子尚且引用情诗来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么牛峤的“甘（多作‘须’，此处应为王氏误记）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等词作，应该不属于被删除之列。

伍贰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①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②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③美成之“许多烦恼，多为当时，一饷留情”。④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⑤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注释」

①顾夐，生卒年不详。曾仕前蜀，后又为后蜀太尉，故又称“顾太尉”。顾夐性诙谐，善小词，词风与温庭筠相近。

②诉衷情 顾夐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③欧阳修当为柳永，见第贰条注。

④庆宫春 周邦彦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⑤指王国维自己的词集《人间词乙稿》。

「词牌小史」

《诉衷情》，本调为温庭筠所创。取《离骚》中“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而曰“诉衷情”。五代词人多用于写相思之情。又名《桃花水》《一丝风》等。

《庆宫春》，又名《庆春宫》。

「今译」

作词的人，经常在写景中寄托感情。其中也有直接写情的好词，比如牛峤的“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应为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周邦彦的“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词。我在《人间词乙稿》中对这些词倍加关注，于传统词学来说算得上是有开拓创新之功。

伍叁

梅圣俞①《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②兴化刘氏③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④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

「注释」

①梅圣俞，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因宣城古称宛陵，故世称宛陵先生。梅尧臣专力于诗歌，其诗开宋诗风气之先。

②苏幕遮·草 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③兴化刘氏，刘熙载（1813~1881），字融斋，江苏兴化人。清末学者。

④玉楼春 冯延巳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今译」

梅尧臣的《苏幕遮》词中有：“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熙载说秦观一生好像专门学习这种意境。我认为，冯延巳的《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这才是秦观一生致力之所在。

伍肆

人知和靖①《点绛唇》②、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③三阕为咏春草绝调④。不知先有冯正中“细雨湿流光”⑤五字，皆能写春草之魂者也。

「注释」

①和靖，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早岁浪游江湖，后隐居于杭州孤山。不娶不仕，种梅养鹤，号称“梅妻鹤子”。卒谥和靖先生。为宋初隐逸诗人的代表。

②点绛唇·草 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③少年游 欧阳修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④吴曾《能改斋漫录》：“梅圣俞在欧阳公座，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青草谁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欧公击节赏之，又自为一词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盖《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虽置诸唐人温、李集中，殆与之为一矣。”

⑤南乡子 冯延巳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词牌小史」

《点绛唇》，江淹有诗句云：“明珠点绛唇”，因以为名。又名《南浦月》《十八香》等。

《少年游》，又名《少年游令》《小阑干》等。

《南乡子》，唐教坊曲名。又名《好离乡》《莫思乡》等。

「今译」

人们只知道林逋的《点绛唇》、梅圣俞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三首词为吟咏春草的绝唱。不知道先前就有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五个字，刻画了春草之魂啊。

伍伍

诗中体制以五言古及五、七言绝句为最尊，七古次之，五、七律又次之，五言排律①为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均不相适，殆与骈体文②等耳。词中小令如五言古及绝句，长调如五、七律，若长调之《沁园春》等阕，则近于五排矣。

「注释」

①排律，律诗超过八句的叫长律，又叫排律。排律一般都是五言诗，除首、尾两联外，中间各联均须对仗。

②骈体文，骈体文是受汉代辞赋的影响而逐渐形成的一种特殊文体，它讲究对仗、用典和藻饰，句式多用四字句和六字句。魏晋时期开始形成，南北朝时成为文章的正宗。唐代“古文”复兴，遂称其为“时文”以与“古文”相对，因为其句式特点，在晚唐时又被称为“四六”或“四六文”，明代一直沿用这个名称，清代则称其为“骈体文”。

「词牌小史」

《沁园春》，又名《大圣乐》《东仙》《念离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