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云变(1)
1
季风带我去的是另一个世界。
翻出围墙之后季风并没有带我走我想象中民间街道,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之上上足不点地地飞掠而过,也不怕被人看见。
有时候有人会以为自己是一只鸟,然后顺理成章地觉得,其他人也会把他当成一只鸟。
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定是担心我饿过了头,想快点去酒楼。但之前喝下去的那几口酒简直是仙药,我现在一点饥饿感都没有,我张嘴,只想跟他说不如我们四脚落地一路逛过去,也让我看看传说中的民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季风速度太快,我嘴一张便灌满了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片刻之后季风跃下屋脊,下面是一条幽静小巷,他弯腰把我放下,开口说,“到了。”
到了?我茫然地看了看这个狭窄的巷子,却见他已经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侧过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把手放到他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很长,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掌心边缘都是薄薄的老茧,摩擦过我的皮肤,微微带着些麻痒,很温暖。
我喜欢这种感觉,舍不得放开,手指又用了一点力气,紧紧捉住他手掌的边缘,他一定是察觉到我的动作,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温和。说,“不着急,几步路就到了。”
他误会了,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在意这段路有多长了,什么时候到都是可以的。
小巷深长,地上铺着高低不平的卵石,与我走惯的平滑地面不可同日而语,我走得慢,他也不催我,牵着我的手,就走在我的身边。
越往前走越有嘈杂声传来,果然,小巷尽头是一条熙攘大街,侧边就有一块迎风招展的布旗,上书几个大字——太白酒楼。
酒楼很大,季风进门就说我们要楼上的包厢,有一个搭着白布条的人殷勤地迎上来领路,我看了他一眼,问。
“你叫小二吗?”
他明显呆了一下,然后点头,“是,是,我就是小二。”
我很高兴,书上没有骗我,果然酒楼里是有小二这个人的。
小二上楼时看了我一眼,对季风说。
“这位姑娘如果腿脚不方便,小店楼下也有雅座。”
刁民,竟敢出言侮辱本宫!我顿时立起眉眼,瞪着他就想开口,但是手指一紧,是季风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开口答他,“不用,她可以的。”
包厢果然清雅,一桌数椅,靠着窗。我心里又快活起来,坐下之后拍桌子,叫,“小二,上三碗白酒,一斤牛肉。”
小二站在旁边表情很是古怪,半晌才说,“姑娘,本店没有一斤牛肉,你要三鲜牛肉还是牛肉丸子或者酱涮牛肉都可以,一斤牛肉……隔壁肉铺才有卖。”
他说了一长串,语速极快,但我只听到“没有一斤牛肉”这几个字,顿时勃然大怒,真的拍案了,手还没有碰到桌面就被季风挡住,他看我,声音很低,几乎是吐着气说出来的。
“平安,不要拍了,桌子硬。”然后立起身就带着那个小二出去了,那小二一路还说话。
“客官,本店真的没有一斤牛肉啊,你看看墙上这菜单子……”
我心里失望,看着季风的背影,又不想他走开,忍不住出声叫他,“季风。”
他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眉目一动,只说,“等一下,我马上来。”
季风没有食言,果然片刻就回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盘子,还没搁下就看着我笑。
“姑娘,这不好意思,小二弄错了,这就是一斤牛肉,请姑娘慢慢品尝。”
他把那盘子放在桌子正中,我看了一眼,又回头去看季风,他点点头。
那就是了!
我心花怒放,也不急着吃,挥手叫他过来,问他,“小二呢?”
他呵呵笑,“我兄弟做错事,在厨房里反省呢,这里有我来伺候,姑娘还要些什么?”
我已经伸出筷子,闻言倒是停下动作,仔细看了他一眼,奇怪了,“你们是兄弟吗?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叫什么?叫小三?”
他流汗了,倒是季风开口,对他说,“你先下去吧。”他听完如蒙大赦,转头就往外走,就像有鬼在后面追。
没时间管他,我挟起盘中的牛肉放入嘴里,闭上眼睛开始咀嚼。
睁开眼时看到季风在看我,他也不吃东西,目光沉静,不离我的眉间,见我张开眼,便问。
“好吃吗?”
我放下筷子,想了想才开口,表情甚是严肃。
“季风,这一斤牛肉的味道,很是朴实啊……”
2
虽然一斤牛肉的味道很是朴实,但我仍是努力地吃下去许多。
人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父皇这皇帝当得不容易,他对那个皇位就很是珍惜;皇兄的子嗣来得不容易,他对天恒就很是珍惜;本宫么,为了这一斤牛肉吃足了苦头,当然也是珍惜的。
季风又叫了些东西,还有白粥,他让我吃粥,我正努力咀嚼牛肉,当然摇头,他坚持,还把粥推到我面前来。
怎么办?我饿糊涂了,竟觉得他的手指才比较可口……
其实白粥很好喝,润滑可口,带着莫名的清香,我捧着碗从碗沿上看他,含糊夸了一句。
“很香。”
他正看窗外,微有些出神的样子,闻言转头看我,说,“这是用荷叶熬的粥,多吃点。”
我点头,捧着碗又喝了一口。
季风不一样了,他在宫里不会这样与我说话,但我听在耳里却并不觉冒犯,我愿意顺从他,这一刻,他对我是好的。
喜欢一个人,威严便可扫地,这一点,我一早就知道了。
我吃得慢,季风更是一口都不动,我许多次叫他一起吃,他却只说不饿,但是即使是这样,桌上的东西仍是渐渐少了下去,最后还有——我吃不下了。
他看我筷子动得越来越慢,终于开口。
“吃饱了吗?”
我抬头看他,想说没吃饱,没吃饱我们便可在这里多留一会,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这样的小事,我不想骗他。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头去看窗外,问他,“季风,这就是京城吗?”
本宫自出生以后久居宫中,唯一一次出宫是与父皇皇兄到皇陵祭祖,那时我尚小,一开始还贪图新鲜透过鸾车窗缝往外看了两眼,但是四周全是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刀戟长枪在阳光下刺目非常,街道两边暗沉沉的,所有门窗紧闭。
嬷嬷说皇家出巡的惯例是三里之内不许有闲杂百姓出现,我听完甚是无趣,之后的一路就在鸾车上昏昏欲睡,都懒得向外多看一眼。
但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嘈杂无比的世界,时值正午,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全是大门敞开,挑担小贩沿街吆喝,还有推着板车的力夫,辘辘地从窗下经过,到处都是行人,叫卖声、车轮声、交谈声浪一般无休无止,人群在眼前川流而过,热闹至极。
我扒着窗口往外看,很稀罕这一切的样子,季风耐性甚好,也不催我,许久之后才开口,声音低低的。
“恩,这就是京城。”
我忍了很久,终于没能忍住,侧头去看他,他还坐在桌边,一直看着我,目光不离我的眉间。
他过去从不曾这样直视我,目光很沉,并不是冷的,只是水一样微凉,那里面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或者我是懂的,只是拒绝去想。
窗下突然喧嚣四起,是一些骑马的人,不顾街上众多行人,飞驰而过,商贩路人纷纷躲避,街面烟尘四起,隐约看到许多的皂衣捕快在人群中出现,大声喝叱,要所有人散开。
包厢门响起,是小二在叩门,进来就说。
“两位客官,官府下令要封路,有皇驾经过,小店今天不能再营业了,两位能不能先结帐?”
我没有做声,季风也没有,他只是沉默地递过银两去,那小二是个碎嘴的,一边收银子一边还在说。
“对不住两位了啊,听说是哪个公主要回皇城,你说这公主在想什么啊?既然是个公主就乖乖待在宫里享受呗,没事出来走一圈,弄得我们鸡飞狗跳……”
他一路嘟哝着走了,包厢里安静下来,只剩我们两个,季风转过身来,伸出他的手。
多好,他并没有忘记我。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把手放上去,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眼神悲哀。
我说,“季风,你不会带我回去了,对吗?”
3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包厢里许久都没有一丝声音再响起。
季风是立着的,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他人高,我便只能仰视。小二走时带上了窗户,包厢里有些暗,他的脸上在阴影中只是看不真切,我突然心里害怕,仓皇间竟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我是父皇的女儿,不招人喜欢也是应该的,只是季风,我原以为,他会是不一样的。
还是我傻气,谁又是不一样的呢?
脸上有气息拂过,我心一惊,顿时睁开眼,季风已经到了我的身后,低头看我,手里却握着我的头发。
我这一瞬间心里闪过许多的念头,不知他究竟要做些什么,但是后颈忽然一凉,我所有的头发被尽数掠起,这一下让我真的惊诧了。
季风竟然是在替我束发。
我被掳之前是带着珠冠的,一通颠沛流离也不知去了哪里,多半是被人收走,之后头发便一直散着,我哪里会自己束发,反正散着也并不觉得不方便,就让它去了。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仍是极低的,起伏并不大,就像在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说,“平安,你有些像我的小妹,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不想说话,我只想哭。
季风手指在我发间移动,声音也在继续,“我有十个兄弟,三个早已战死沙场,剩下的也常年征战,小妹生得晚,叫成玉,是母亲唯一可以留在身边的孩子,很是疼爱,我们也是。父亲戍边,极少回京,难得回来,总是抱着成玉不离手的。”
我的头发被他用手指归在一处,他又解下自己额上的饰带将它们系起来,手势并不重,系好之后走回我面前,掠了掠我的刘海。
“成玉还小,总喜欢披着头发到处跑,我一直觉得,你跟她是有些像的,但是在那石室,我见你头发散了,平安,你跟她,还是不一样的。”
我静静地听着,终于哭出来了,眼泪笔直地掉下来,趴地一声,溅在自己一直握拳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我后悔了,后悔刚才露出仓皇害怕的样子,后悔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我知道以后我会为此后悔一辈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泪,仍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平安,宫里要乱了,我不想你再留在那里。会有人带你走,试着治你的病,天下最好的医生并不在宫里,你到了那里就会明白的。”
我终于开口,嗓子里仿佛被人塞进无数片利刃,说话时锥心的疼,努力许久才吐出三个字来。
“我不要。”
我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我已经都明白了,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只知道他要离开我了,我不想他离开我,有时候明知道结局终是会失去,但是闭上眼睛,蒙住耳朵,在一起多走一刻,不也是好的吗?
他转身,说了最后一句话。
“平安,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要或者不要的,你能明白吗?”
门外有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整个酒楼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人脚步轻悄,身形如同鬼魅,转眼就到了我们面前。
石头一样漂亮的脸,是成平,不,不是他,这个人在笑,成平那个妖怪是不会笑的,他只会用整张脸冻死你,他笑着看季风,笑着看我,又笑着说话。
“就是她?眉间有黑气,成平说得没错,她活不过十六的。”
季风不再看我,回答他的话,脸上微有些倦色,“这不是你们成家最喜欢的挑战吗?带她走吧,路很远,别耽误行程。”
窗外原有的喧嚣声早已止歇,寂静中有车马声远远而来,伴着整齐的脚步声,隐隐如风雷盖地。
我的眼泪一直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开闸放水那样,噼里啪啦,让我看不清季风的脸,其实我真想再看他一眼,不过来不及了。
季风有他的家人,我也有我的家人,或许他们对天下人都是不好的,但他们对我,总是好的。
还是季风说得对,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要或者不要的。车马声已经到了楼下,我在他们两个话音未落的时候推开窗,一跃而下。
耳边仿佛有惊叫声,天竟然还是亮的,鸾车四周的刀枪剑戟反射落日余光,凌凌刺目,我在最后关头埋怨自己笨。
为什么要头朝下跳呢?如果是仰着脸的,说不定还能多看他一眼。
4
有一道尖锐的风破空而来,直逼我的太阳穴,冷冽刺骨,眉心被洞穿般刺痛,但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股大力斜刺里突然涌至,我的身体在这狂风般的气浪中如同一片薄叶,瞬间被送出很远,“怦然”落在地上,浑身筋骨欲碎,再也无法动弹。
我双肘支地,痛得浑身颤抖,还勉力想抬起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四下浮尘蔽日,头顶爆竹般响起无数金铁相交与喝斥叫喊声,街道两边原本紧闭的门窗里飞出无数人来,一片杂乱中有人高叫“护驾”。
虽然场面实在混乱,但我仍是突然地想笑了。
护驾,护什么驾?几百双眼睛睁睁地看着本宫从半空中坠下,然后被人大力打飞,现在狼狈不堪地滚倒在地上,摔得死去活来,这群蠢货护驾护到哪里去了?
我挣扎着想起身,但之前那道尖锐利风又一次破空直刺而来,我跌在街边深长小巷中,背后就是石墙,退无可退。那利风如附骨之蛆,浮尘中隐约望见一点亮光,挟着的杀气却汹涌如浪,逼得我双眼本能地紧闭,死亡的气息清晰可辨。
之前跳下来的时候想好了死了也罢,但这时死亡的味道第二次不期而至,我却只剩下动物一般求生的渴望,仓皇地偏过头,只想避开那道足以将我洞穿的力量。
“铛”地一声响,我猛睁眼,想看看自己身上哪里被穿了一个洞,看到的却是熟悉的背影,就立在我身前,手中持着一根长棍,上面仍包着布,棍头偏斜,尾梢点地,不动如山。
是季风,我眼眶一热,顿觉望出去的一切都模糊了,季风面前立着人,一身劲装,此时飘摇而起,踏着屋檐俯视我们,手中长剑仍有龙吟之声,开口声音极低,又硬,听上去怪异非常。
他说,“让开。”
季风不语,手中轻轻一振,只答一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