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和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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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终于能气定神闲地打出一套像模像样的五禽戏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过去了。
父皇又来看我,我自是彩衣娱亲,加倍讨他欢心,御医们说我最近身体好了许多,父皇龙心大悦,将我院里的人个个嘉奖了一遍,又问我人是否都在了。
我看看左右,仰起脸天真无邪地答他,“还有两个,不过刚才我让他们去皇兄那里送东西了。”
御前太监尖声细气地提醒,说时辰不早了,请皇上起驾赴太和殿夜宴,父皇看了看我,只说,“平安,你今天精神倒好,别闷在这院子里了,夜宴上有墨国使者,你也来瞧瞧外邦人的长相。”
有热闹可看,我听完当然说好,没想父皇又补了一句,“父皇给你身边安排了人,你就让他跟着,别老是差他出去,这命侍不是用来送东西的。”
父皇走后我才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季风终于从皇兄处回来,脸色并不好看,侍女们正给我打扮,我也顾不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只呆呆地看着他,甚惆怅。
唉,红颜祸水,果然是至理名言。
我难得上一次太和殿,嬷嬷侍女们比我兴奋多了,七手八脚地把我的宫服一件件摊开比划,还讨论那个头饰比较衬我,单是梳个头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我坐得腰酸背痛,终于忍受不住,拍案愤怒。
“不过是吃个饭,打扮得这么隆重做什么?难不成那些人还要看着本宫的样子下饭吃?”
侍女们立时跪下来,嬷嬷老一套地苦口婆心,“公主啊,这是皇家招待外邦人的夜宴,比不得私宴,公主也要让那些外邦人看看我们天朝皇女的风仪,要是随随便便就去了,皇上看了不悦,到时候又要怪罪我们……”
我叹息,每次嬷嬷说到“皇上又要怪罪我们”之后,情绪就很难控制,每每老泪纵横,我虽然不太把那几滴眼泪放在心上,但身边有人哭哭啼啼的,总是麻烦,只好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一转头便看见季风,他之前也去换装,这时才出现,皇家夜宴,没有穿黑色的规矩,他换了一身墨紫色的制服,头发束起,前额有饰带。
我被震住了,抓着他垂下的腰带又一次悲从中来。
季风,你要不要这么光芒四射啊?这样把你带出去,直接暴露在我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面前,本宫心里甚是惶恐。
季风没有读心术,自然无法理解我心里的矛盾,御前太监来请,我被前呼后拥上了鸾车,起驾往太和殿,仓促间都顾不上与他说两句话。
天色已经晚了,一路上宫灯次第亮起,这皇城建成百年有余,期间改朝换代了数次,却没遭什么损坏,反显得益加宏大,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灯光亮,道边树影摇曳,本宫鸾车到处,人人止步,趴下来叫一声公主千岁。
鸾车接近太和殿便不能再前行了,我下车拾阶而上,天阶高陡,我又要端着皇女的架子,走起来总有些吃力,季风一直走在我后面,我走到一半喘气,伸手想去扶栏杆,突然一阵香风,是蕊贵妃,笑得花团锦簇地看着我。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我们平安公主都来了,还穿得这么美,皇上见了一定龙心大悦。”说完把她的女儿从身后拉出来,“慧宁,快叫平安皇姐,和皇姐一起进殿吧。”
慧宁比她娘还要热情,扑过来拉住我的手,“皇姐,慧宁搀你上去吧。”
慧宁比我大好几岁,只不过我和皇兄占着是皇后生的优势,一个立了太子一个立了皇长女,委屈她叫我一声皇姐,她生得高大,扑过来好似乌云盖顶,我努力镇定了一下才没有后退一步,脸上还要含笑答她。
“不用不用,本宫自己走。”
她装没听见,手已经搭上来了,旁边有人伸手一挡,她的手便落在那个人的手臂上,慧宁脸色一变,蛾眉倒立,开口就要喝斥,但转眼就看着季风呆住了。
我也变了脸色,季风平素在我面前都很冷淡,不知为何今天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但这时也来不及多想,只好抢在慧宁前头开口,“本宫说了自己走。”
蕊贵妃笑着打圆场,“那我们就先上去了,平安,席上再见。”
他们走出很远之后慧宁仍状若不经意地回头往这边看,我顺着她的眼神去看季风,宫灯光影扑朔迷离,照得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摇曳不定的。
我往四周看,白玉阶上只有皇家可走,陆续有文官武将从两边石阶上来,看到本宫自然少不了躬身道一句千岁,我难得露面,没有一张熟面孔,但他们的目光掠过季风,无人不露出略带怪异之色。
我吸了口气,伸出手,只说,“季风,我走不动了。”
他顿了一瞬才弯下腰来抱起我,我知这段路也不长了,到了殿门总要让他将我放下,但身子自动自发,双手已经揽住了他的脖子,想想又把手抬高一些,宽大袍袖,将他的脸遮去了大半。
2
殿里灯火辉煌,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我是自己走进去的,门槛太高,宫装裙裾太长,我进门的时候很小心,抬头看到席上都已经坐满了,父皇当然是坐在首位,一身金色,赫赫威仪,皇兄也在,看到我就笑了,看到我身后的季风更是笑得春风拂面,走过来拉我,让我坐到他边上去。
皇兄不是一个人来的,居然还带着小侄子,我走过去,小侄子大概是对我有了些心理阴影,抓着碗边的筷子做戒备状,两眼圆溜溜的,甚是可爱。
可怜没娘的,他母亲早死,皇兄也没有再立太子妃,倒不是我皇兄学着父皇的样子长情,主要是我家的男人克老婆,太子妃换了好几任,都是不久便魂归太虚。天恒是最后一任短命的太子妃挣扎生下的,当时满朝大臣家里掀起了一阵赶着嫁女儿的浪潮,就怕有哪个再被我父皇挑进宫去给了皇兄,幸好皇兄知趣,跪求父皇说自己这些年不想再立妃,暂时放过了那些心惊胆颤的千金小姐。
我每每想到这里便要伸手去抱天恒,也不管他是否挣扎,平时天恒不太爱我抱,今天到底是在大殿上,不敢挣扎,更不敢跑掉,一把被我抱了个满怀,我心满意足,抱着他在皇兄边上坐了,还问他,“算术练得如何了?拿着筷子等我考你吗?天恒真是好学,甚好。”
那个削竹签子的大内侍卫就站在皇兄身后,季风也已立好,两个人恰恰并肩,我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只当是季风,便回头,他却只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眼角扫过那个大内侍卫,灯火照着桌案,他们俩个都立在阴影中,皇兄对身边人的样貌很是挑剔,这侍卫当然也是生得好的,一脸英气,很男人,只是立在季风旁边,我也懒得多看。
墨国使者进殿,跪拜了父皇,献上国礼,我今天的目的是来看热闹的,一路目不转睛,墨国使者有两人,走在前面的是墨国太子,肤色黧黑,深凹眼窝,高挺鼻梁,乌黑睫毛密密压下来,眼光都看不清,身后跟着一巨型壮汉,只是黑。
这样的两个人立在灯光下就像打翻了砚盒,我看得有趣,心想怪不得是墨国来的,果然名副其实。
父皇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夜宴便开始,皇家歌舞,一时间大殿里乐声大起,满目五彩,我正看得兴起,侧头却见皇兄一脸懒洋洋的,就连从我身上爬下来的小侄子都意兴阑珊,多半是看得腻了,心里就忍不住恼了一下。
原来只有本宫是没见过世面的,伤自尊得很。
一轮歌舞过后,父皇向墨国太子举杯,问他观感如何,我也得意洋洋地看那个方向。
墨国地处荒僻,子民游牧为生,定是没见过这样堂皇富丽的招待,多半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要说出怎样的溢美之词。
那太子站了起来,举杯回答父皇。
“天朝歌舞果然精彩,小王大开眼界,这样的歌舞,在本国是没有的。”
父皇微笑点头,“那贵国大宫里平日做何消遣?”
“我们有斗士,两两角斗以作观赏。”
“哦?”父皇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听上倒是特别。”
墨国太子一笑,“小王身边便是本国第一斗士,如皇上有兴致,现在就可让大家观赏一下。”
父皇立时允了,那壮汉便从墨国太子身后走出来,立在大殿正中,灯光下更显的身型壮硕。
“角斗需两人才可,请贵国出一名对手。”那墨国太子又出声,父皇点头,顷刻间便有一个御前侍卫走入,与那壮汉面对面立了。
鼓声响起,激烈如风,御前侍卫摆出驾驶来,那墨国斗士却只是不动,四下安静,鼓声中突然听他爆喝了一声,惊雷一般,壮大的身子乌云般飞扑而起,我被吓了一跳,身子一震,再看那侍卫猝不及防,已被他双手抓住,两人体格悬殊,侍卫仓促反击,却大势已去,瞬间便被他高高举起,大喝声中,又重重摔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殿内所有人都脸色都变了,除了那个墨国太子,鼓声止歇,四下寂静,身后有细微声响,我又忍不住回头,却见立在皇兄身后的那个大内侍卫已经双拳紧握。
无人说话,最后响起的是父皇的笑声,“墨国斗士果然厉害,只是刚才太过仓促,我看大家都看得意犹未尽,不知能否再试一场?”
那墨国太子自然说好,父皇不再传御前侍卫,目光一垂,笔直往我所坐到角落看过来。
我心知不妙,通体生寒,来不及抬头迎上父皇的脸,就听他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就让皇长女的侍卫上场吧,平安,你看如何?”
3
大殿里灯火辉煌,季风立在那强光之中,仿佛通体都在发光,我却第一次觉得刺眼,竟不能注目。
那墨国太子又立起来,我之前都觉得此人有些意思,这时却满心恼怒,忍不住怒视过去,他一定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眼神偏转,与我对视一眼,密密眼睫下隐约光芒,只是看不清眼神。
这一眼瞬间而过,我还来不及拍案,墨国太子已经开口,没有丝毫停顿。
“角斗分数种形式,之前是徒手格斗,另有兵器相博,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兴趣一观?”
他问得是在座各位,我听完就想站起来,说一句“本宫不想看。”但是肩膀一沉,转头看到我皇兄,一手按住我,笑着对我摇摇头。
场内人人全神贯注,没人注意我的反应,但是这一耽搁,父皇已经允了,宫内有规矩,皇子皇女的侍卫进入大殿均不允许佩戴武器,殿外又有御前侍卫走进来,拔了剑交到季风手里。
我自知大势已去,心里悲叹一声,却见四周人人双眼闪亮,就连我小侄子都不例外,我晓得他们在看什么,不禁满心烦乱,目光却已经不受控制,一起往大殿正中望了过去。
我最不喜欢季风拿剑,并不是说他持剑的姿势不美,季风生得好,怎样都显得夺目,但同样是他,拿起剑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出鞘利器一般锋芒四射,隐隐杀气升腾,恢宏大殿都仿佛被溢满,人人眉目惊动。
皇兄轻轻击掌,赞叹了一声,“没想到还能见到季家郎的持剑风范,平安,你等下一定要好好观赏,今天不虚此宴啊。”
“季家郎?”我恨皇兄之前阻止我阻止这场角斗,却又忍不住追问。
皇兄一笑,俯下头在我耳边私语,“平安,你可知季风出身将门,十五岁时便与父兄征战边疆,沙场征伐,万军中挑敌将与马下,从未输过一场,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知。”
天下谁人不知……难道我是鬼?
但我惊讶过度,顾不上皇兄的这点语病,又想起之前百官见到季风时的表情,终于明白他们面色怪异的原委,这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瞪着他问,“可是你说三百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