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河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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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楼外杀声震天,刀剑相交和惨叫声如浪激涌,天空中只有孤零零的一颗惨白圆月,映衬着半城血色与火光,更显得妖冶诡异。
城墙上无数人正在搏杀,也有杀红眼的,见到我们便冲上来,成平自然是不会将这些兵士放在眼里的,连剑都不用,拉着成卫飞身就跃下了城楼,起落间如履平地,还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身子一动,作势欲起的样子。
隔着遥远的距离,季风在城墙上对他摇头,我趴在他的身上,克制不住地回望皇城,那是我这个世上最熟悉的地方,我生于斯长于斯,那里有我所有的家人,但是现在,面前的一切却变得如此陌生。
内城城墙上火光点点,无数箭矢向下飞射,箭头反射火光,铁甲车不间断地撞击着紧闭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有人从城墙上跌下来,连绵不断的惨叫声。
我愣愣看着,心里忽然有个荒谬的念头,想着这一切都没有了也好,全毁了也好。但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皇与皇兄,总有一个要从对方的尸体上踏过去,从无数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脑后一暖,是季风的手,将我的脸按下去,不让我再看,眼前黑暗,他很轻地对我耳语,这样的修罗战场,他却声音温和,只说,“走吧。”
但是身后突然有人沉声喝了一句。
“放肆,放下公主。”
这声音并不很响,但在震天杀声中竟清晰传到我耳边,我心中一凛,又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皇兄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个大内侍卫陆见,一身墨色劲装,带着十几个同样装束的男人,手臂上缠着铁链,尽头连着尖锐铁器,暗夜中寒光频闪。
我知道那是什么,皇兄曾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过这种铁器的图样,那上面满是倒钩,挥舞起来只要接触到人的身体便勾走大片血肉,如果喂毒,那更是顷刻便能致命。
这些人都是皇兄的死士,这时候居然不跟在他身边护卫,全跑来找我这个已经不值一提的公主,简直匪夷所思。
我莫名,想开口问他们一句为什么,但是季风已经一手将我放下,推到身后,从背后抽出枪来,枪尾顿地,冷冷地看着他们。
季风动作干脆,手指有力,我被动地贴在他的背上,鼻端都是血腥味,脸颊湿润,忽然想起我在那小巷里的时候,他的血一直落到我脸上,滚烫一片,还有成平在那间民居里所说的话,说那一箭是他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
我原本稍稍回暖一些的身子又瞬间冰冷,陆见话音落地,不再多说,手臂一动,那些铁器便凌空飞了过来,季风手中长枪不起反落,贴地前送,枪尖扫过之处呼地带起风来,声音尖锐,震荡不休,那些围作一圈的侍卫手上的力道顿时泄了,个别动作慢的,瞬间被枪风扫中,倒在地上,捂着脚踝,血流不止。
陆见反应奇快,纵身后退,险险立在城墙边缘,季风一击之后也不再追,仍立在我身前,开口声音冷硬,只短短说了一句。
“她现在不回宫。”
“你要带公主去哪里?不过一个小小命侍,你可知私自带公主出宫便是死罪。”
陆见这话倒是没错,但在燃烧的皇城前说出来,好笑得很。
季风不语,我仍在他的背后,刚才那个动作之后,我只觉得自己鼻端的血腥气更加浓厚。我知那是为了什么,心里顿时难过到极点,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把手放在他的身上,指尖落下无法克制地颤抖,抖得太厉害了,这样的时刻,季风都反手过来,轻轻按住了我的手指。
我吸气,伏下脸,埋在他温暖的背上,很努力地埋下去,然后站直身子,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我仍穿着季风给我换上的那件平常衣服,城墙高耸,风很大,带着血味,鼓起我的衣衫,我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立在前方的陆见说话,声音轻蔑。
“本宫在此,谁敢放肆。”
陆见举手让其他人退后,张口欲言,我却不再看他,回头望季风,他看着我,目光焦灼,身体微动,我又吸气,在他有任何动作前开口。
“季风,我要回家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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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立在城墙外侧,内侧全是皇兄带来的京畿重兵,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字排开,仿佛厚重人墙,城墙高耸,位置绝佳,弓箭手动作整齐,每一次号令都是一阵漫天箭雨向略微低矮的内城飞去,偶尔有人被内城飞来的强弩射中也立刻有人替补空缺,一切井然有序,这样一番混乱也没有人过来干扰,训练有素。
与身边的战场相比,弥漫在我身边的寂静就更让人觉得压抑。
季风不说话,他向来沉默,但我明白这一次代表的是什么。
他生我的气。
过去在宫中,虽然所有人看到我都恭恭敬敬地趴下去叫一声“公主千岁”,但我心里明白,其实他们实则对我厌恶得很,无所谓,他们并不曾真正认识过皇女平安,再说本宫一向大度,从不将这些琐碎小事放在心上。
但季风却是明白我在想些什么还生我的气,真让人伤心。
陆见听我这样说,仿佛松了口气,带着其他人慢慢向我走过来,我仍有些担心,想再出声让季风离开,又舍不得,内城里的喊杀声震耳欲聋,我强迫自己不看不听,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只想多看他一眼。
其实仔细想想,那些喊杀声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父皇这天下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本朝开国至今不过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现在皇兄又想从他手里将皇位抢了去,龙生龙,凤生凤,强盗的儿子会打洞,皇兄这么以他为榜样,父皇该高兴才对,可惜我只是个女儿身,怎么都学不像,白白辜负了这份血统。
陆见步子并不大,但城墙上能有多少地方,就算是爬也转瞬即到,我心里叹气,最后看了季风一眼,不舍到极点,不过仍是转过身来,对着陆见开口。
“陆见,本宫想知道,这些兵士是从哪里来的?”
陆见大概没想到我会开口问他,些微一愣,不过仍是答了,“回千岁,这些全是京畿驻军,城下骁骑营,城上神弩营,另有步枪营正维持城里秩序,全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公主无需担心。”
他的意思便是整个京城都已被皇兄所控制,我按按胸口,替父皇悲伤了一下,耳朵却努力捕捉身后的动静,不知季风是否已经离开。
陆见又说话,“城内火势蔓延,另有一些刁钻恶民趁乱滋事,但据步枪营最新回报,火势已有所控制,蓄意纵火滋事者尽被拘下。另东城区有一群江湖人士出没,闹了些事端。”
我听到江湖人士这四个字便略有些紧张,只问,“闹了什么事端?”
陆见已经走到我近前,回答时眼睛只看着我,异常镇定,不似其他人,控制不住地往季风看,只怕一个不防又被他神来一枪,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他说,“公主放心,那些江湖人只从天牢中带走了一些人,并未惊扰百姓。”
我心中“哗然”一声,竟不自觉地雀跃了一下,料想季风也听到这几句话,一想到他再如何固执,这当下无论如何都要见他的家人去,我悬空了许久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这陆见过去常年在皇兄左右,我却一直当他是个面目模糊的侍卫甲,今天他又阻挠我离去,更令我讨厌,但这时我看到他说完这些话后目不斜视,只当季风不存在的样子,顿觉这男人突然地可爱起来,妙得很。
陆见在离我仅有数步之遥地方停下,单膝跪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礼数周到。
我克制又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脖子像是生了意识,自动自发地往后偏转过去。
眼前都是火光,然后是阴影,将我罩在其中。
是季风,耳边“呛”一声轻响,带着血的长枪在我眼前落下,他已经走到我身侧,就像过去在宫中每一个平常日子,我即将登上鸾车,他在我身侧默默立着,过去我是从来都不回头的,因为我知道,他一直都会在。
季风开口说话,没有看我,眼里神色安静,也不叫我的名字,更没有尊称,只有一句话。
他说,“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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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跟你一起。”
我心里一震,几乎又要流出泪来,这当口乾坤颠倒,皇室大乱,我满身狼狈,就连皇兄为何要留下我这个没用的公主都不知道,而他家人尽释,只要一个转身,便能从此离开所有纷扰,从此海阔天空。
这两天我也算是见过一些江湖人士,虽然有些怪异有些草莽,但只要看看成家兄弟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比宫中快活得多,这样的日子,我不可以了,季风还是可以的。
但他竟然没有走。
原来他对我,竟然是这样的好。
我心中激荡,胸肺间冲击得厉害,想说话,眼前却模糊了,张口都是甜腥气,夜里的风愈见大起来,我又冷得哆嗦,只想他抱,又觉得这时候不应该,更何况季风身上还带着伤,怎样都不能雪上加霜。
但是身子忽然一轻,是季风又一次抱起了我,我无比疲倦,想跟他说话,他却只看着陆见。
陆见倒是个明白人,不等他开口离开说,“公主累了,我先找个地方她休息,你一起来吧。”
陆见带我们走下城墙,石阶上全是尸体,东一具西一具,有些还活着,垂死呻吟,我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连带着有幻觉,幻觉季风托着我的手也在微微地抖。
真好笑,我一定是冻得糊涂了,季风怎么会跟我一样。
成卫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说我寒气重,其实也没什么,胸口划一刀就好了。
我想用这话来安慰季风,跟他说没什么,冷一点而已,别怕,成卫说胸口划一刀就好了,但是太累了,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陆见送我们上车,当然不是我坐惯的鸾车,只是一辆寻常马车而已,却有许多持枪的兵士等候在一旁。
马车里很黑,季风弯下腰来将我放下,动作很轻,我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角不放。
多可笑,我刚刚还一心要他离开,现在却软弱得一秒都不想他消失在我的面前。
他一定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但是陆见走过来,隔着帘子说话,“公主玉体违和,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尽快到安静处所休息吧。”
季风没有回答他,只是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又一次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发顶,然后转身离开。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动作了,数日前,我那样狼狈地离开了夜宴大殿,他送我上鸾车,最后的动作也是如此,那时我在想些什么?真可怕,短短数日,竟好像过了千年,许多事我已不记得了。
马车动起来,皇城前铺的是平滑的石板,车轮碌碌,永无止境地在我耳边滚着,我慢慢闭上眼睛,放纵自己睡去,或者一切只是个梦,醒来的时候,我还在那个石室等着看成平的那张臭脸;或者还有更好的结果,醒来的时候,我还在自己最熟悉的院子里,转头就能看到季风。
不过我最终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皇兄。
他就立在我床边,心情很好的样子,屋子里一片奢华,雕花窗外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小侄子天恒也在,趴在靠窗的桌上写字,嘴里念念有词的。
我认识这个地方,这里是太子府。皇兄笑吟吟的,天恒写得认真,胖乎乎的小脸上沾上了一点墨汁也不自觉,四周一切都是平和安静,之前噩梦般的场景仿佛真的只是个梦。
我吁了口气,刚想开口求证那是不是真的是个梦,皇兄的一句话便让我认清现实。
皇兄说,“天恒,你皇姑姑醒了,我们该回宫准备登基大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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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拥上来替我打扮,拿出来的宫服比我之前穿的那件更复杂,我看得心中忧郁,想这要是真遇上什么紧急情况,我想跑都不方便。
皇兄已经走了,我本想问他季风在哪里,但想起他变态的程度,觉得还是不提醒他比较好,遂作罢。
梳头的时候天恒跑进来,我原本不想说话,但现在看到他一身金色,头上还带着一顶小冠冕,忍不住叹息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天恒,金冠重,小心头发,秃了就不好看了。”
天恒听完惊恐了一下,特意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定它们仍在之后才松了口气。
我却更深地叹了口气,完了,皇兄的儿子这么好骗,我家的优良传统后继无人啊后继无人。
“对了,你看到姑姑身边的那个侍卫了吗?”我拉住他的手继续跟他说话,和蔼得很。
天恒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