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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心焚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有只紫色的皮箱。那箱已很陈旧,四棱略有磨损,有着精美图案的紫铜镂花佩锁也生满了铜锈。它经年累月放置在小套间的大衣柜上,从不轻易打开。家里的人都知道它的存在,但从没有人无事去触摸它。它就像怀着密不示人的珍宝,被我的家庭永远而谨慎地珍藏着。任何与它关联的故事也很少被带进家人的谈话中来,偶尔提起竟是那般地小心翼翼。但我仍然从大人们的谈话之中听来一些情况,那是爷爷的父母留下来的一只皮箱。

爷爷的父母亲我未能见上,二祖辞世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世上。关于先辈的任何粗略或精确的描绘,我都是模糊听来的。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那只箱子倒是曾被打开过一两次的。有一次是爷爷要找什么东西,奶奶就把我赶紧支开了;另一回则是我的父亲和奶奶偷偷打开的,我刚好就在跟前。我看见里边有几叠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还有一些厚重的书,书页全泛了古黄色,还能闻见浓厚的纸霉味儿。当时我的父亲还轻轻地从箱角儿提出一个铁匣子,匣的正中镶着一块玻璃镜。奶奶就说,这相机已经不能用了。父亲和奶奶看着,还不时轻声地说起什么人来。但最使我兴奋不已的是,父亲居然从那些旧衣服下边拿出了那么多像章和几本连环画书来。而连环画书实在是好看,尽是些古代人物在骑马打仗。但父亲没等我看完一本,随手就收回去了,说都是禁书,不能随便看的。随着父亲与奶奶谈话的结束,那箱子又重新锁上了。可是那箱子实在太神秘了,那些画书是我与我的朋友们所没有过的,后来我便试图撬过那箱子几次,却怎么也撬不开。再后来我回故乡读书去了,那箱子的故事便逐渐忘怀。

十年后,当我再回到这个家中的时候,已是长出胡须的青年,家里的大小事情已全然引不起我任何兴趣。但那只旧皮箱仍在。感于童年隐隐残留于心间的神秘,便闲了去看它。它还是放在套间里的大衣柜上,但那衣柜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衣柜了。我把它轻松地取下来,它的上面铺满了厚重的尘埃。它后面的双合页已经锈断了,但前面仍然锁着。我从后边打开了它,我敢肯定我的兄弟们在我之前已经打开过这只箱子了。我仍看见那几层衣服,几本厚厚的老书,断了腿儿的老花镜和许多各式各样的奖章、像章。连环画和那照相机都已经不见了。

我此刻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我二十年后终于明白了,那被虔诚地珍藏着的,不过是老爷老奶的遗物而已。它的神秘不过是被这个传统的中国家庭,用传统的方式维持住的一份怀念。记得有一年父亲回老家探亲,故乡的爷奶还问起过这件皮箱,让父亲回来好好保管它。但我不知道,将来父亲衰老的时候,这只箱子又会托付给谁。会托付给我么?我虽然排行老大,但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心里,会有多少信念来保存历史遗留下来的一个空无意义的包袱。

我合上箱子,茫然四顾,早春的寒意依然在室内不曾退去,时间的蜘蛛却在墙角悄然结满它的尘网。我有些哽咽了。我这个刻意激励自身努力接近现代文明的人,会在将来的事业或生活中对我的家庭和亲人有一种伤害吗?我是否将自身淘洗的过于纯粹了呢?

但我最后还是决定趁父亲不在家里时,把这只箱子烧掉。这是我心里认定的对先辈最完美的纪念方式。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借着搬家的机会,在秋天肃穆的原野上烧掉了那只箱子。当时黑蝴蝶般的碎片纷纷扬扬,把一切都珍存在永恒的时光里了。

其实在那以前,在我的心灵上就已经焚烧过它一回了。

1994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