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庙会的孩子:川西风情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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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赶庙会的孩子(8)

恍惚间,我看见了榴姑。她孤孤凄凄地呆在“鸡脚神”里。那鸡爪儿的大个子神怪突然活了,狂笑着,抖抖铁链,就往榴姑套去。榴姑大叫一声,弹起来,一抬手,一道电光直射那神怪,那神怪哎哟一声,扑通倒在地上,稀里哗啦,成了一堆石头土块。突然间这石头土块变成了赵师爷,头上还戴那呢帽呢……

我高兴得笑个不停。贵贵哥走过来了,他怯生生地笑着,掏出个小戏人儿,正要给我,忽然闯来个大个子女人,劈手夺过去扔进灶肚子里,恶狠狠地吼道:“我是你老婆,不准你再干这些傻事——走,快给我抬菩萨去……”伸手一拉,就把贵贵哥的手臂儿拖了下来,鲜血淋淋的。贵贵哥哎呀一声惨叫,翻了翻眼睛,往后便倒……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醒了。

田田睡熟了,呼啦呼啦地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屋外,风停了,雨住了,雷声也似乎困倦了,躲到远远的地方,发出了轻轻的梦呓般的余响。只有闪电还贪恋着不愿走开,时不时地又闪烁一下。我回味起梦中的情景,身上的血液就呼噜噜地鼓荡起来。于是,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披上衫儿,借着窗洞里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拿过小戏人儿,用一幅旧布裹好揣在身上,拉开门,紧紧裤腰带,光着脚板跑了出去。

雨后的空中还飘浮着星星点点的雨丝儿,空气显得格外的新鲜和清爽。月牙儿从稀落的云片中露出了羞怯怯的面孔,默默地把那微弱的光撒下来,给镇子披上一大幅朦胧的轻纱。蟋蟀、蝈蝈、蝉儿和青蛙,躲过了暴风骤雨,又在草丛里、高树上、池塘边发出了懒洋洋的鸣唱。街面上汪着一层浅浅的雨水。两边的屋檐沟变成了小溪,汩汩汩地不断地往低处流啊,流啊……

街上没有人影,月光洒在上面,泛起青幽幽的光,空旷冷清得怕人。我跑过去,身后留下了吧嗒吧嗒的脚板儿响。

城隍庙默无声息地耸在那儿,黑耸耸的像一个庞大的鬼怪。坝子里那堆香火堆,叫大雨一浇,塌陷了半截,烟消了,火灭了,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糊臭味儿。

庙门紧紧地关着。唉,这个该死的老庙祝!

我只得绕个道儿,拐进庙侧的小巷子。这巷子,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就是在大白天,这巷子也特别冷清,少有行人。我仗着胆儿摸索,向庙里走去。小巷里的积水有一尺多深,踹上一步,哗哗哗,哗哗哗的,身后一片水响,弄得人毛骨悚然。我走了几步,又回头瞅瞅……

好容易摸到庙背后,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一片。

庙的后墙垮了个豁口。我就从那里翻进去,溜进了后天井。庙里寂然无声,一片墨黑。我轻悄悄地拉开走廊上的窄门,钻进大殿。殿上黑糊糊的,有几簇散散漫漫的光点儿,那是长斗形香炉里残存的香火。——就在那里,有一大摞一大摞五颜六色的香签……

但是,我没有停留,径直向十殿尽头的“鸡脚神”摸去。一道闪电把黑沉沉的夜幕撕开了,十殿里两边廊上的阎王鬼卒突地显现在我眼前,吓得我一哆嗦……闪电过去,又是黑茫茫的一片,可那些面目狰狞的形象却赖在我的脑子里,久久不消逝。一个人,真够怕的。唉,都怪我。出门时,该叫上田田……

不,我不是孤身一人。榴姑就在前面的“鸡脚神”里,她就在我身边。我鼓起胆儿,借着闪电发出的光,三五步跳过去,摸到“鸡脚神”的门锁。门上,锁了把一尺多长的牛尾巴锁。

“榴姑,榴姑,榴姑!”我趴在门洞上轻声喊叫。

里边没有响动。我稍微大声点喊:“……榴姑,榴姑!我是桑哥呀——给你送小戏人儿来了。”我拍了拍锁,“榴姑,小青儿打法海……”

仍然没有响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榴姑不在这里?

不,田田是不会说谎的——是榴姑睡着了吧?我踮起脚尖,从门洞里往里望。正好有道闪电光一晃,我看见那尊鸡脚神像下踡缩着一个人儿。

我心里紧绷绷的,用力地拍打着锁,急切地连喊几声。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了些微的响动。我惊喜极了,连忙喊:“榴姑!”

“哪……个……呀?”里边有气无力地问。

“桑哥!我是桑哥!我送小戏人儿来了,你玩吧,小青儿打法海……榴姑……”

“啊……榴姑娘?她,她们不在……”

啊!这是谁?声音苍老,嘶哑。吓了我一跳。

“你、你、你是?……”我惊呆了,忙问。

原来是一个交不起庙捐的孤老头子。他战战兢兢地回说,打雷下雨以前,那两个唱戏的女子就叫邱二顺和乡丁们押走了。押到哪里,他说不清楚。

起风了,我觉得浑身上下冷嗖嗖的,像是滚进了冰窖。我摸摸小戏人儿,瑟瑟缩缩地用双手抱着双肩。

唉,上哪儿找寻榴姑去!

十五

我茫然地站在城隍庙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发现几个黑影从赵家院子的方向走来,边走边兴兴头头地讲着啥。渐渐走近了,说话声也听得真切了。啊呀,不是别人,是田大叔和几个老戏迷。

我喊了声田大叔,一头奔过去。

他们大吃一惊。田大叔忙把我搂在怀里,问我为啥深更半夜跑到这儿来。我说是来找榴姑的。可是,榴姑叫邱二顺他们押走了,我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们又是怜爱,又是叹息。田大叔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榴姑的事儿不用担心了,他和几个老戏迷找赵师爷交涉半天,总算把她们保出来了。天明就放“和风社”的人去。要我回家去歇一歇,赶明儿早上到将军码头送榴姑去。

啊,真的?

我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又忙忙地问,榴姑哭过没有?赵师爷欺没欺过她?她这会儿在哪里?为啥不跟你们一块儿出来……

田大叔默默地走着,好久都没有开腔。几个老戏迷道了乏,各自回家去了。我又缠上了田大叔。他站住了,取下酒葫芦,拔开塞儿……我发现,那从来不扯零的双胞胎,这会儿只剩下一个了。那个伴儿呢?但我急切要听榴姑的事,也就不再打听那个宝贝葫芦的去向了。

……原来,榴姑他们被押走以后,那两个男的被关进了乡公所,第二天早上就放了。榴姑和“白娘娘”呢,被丢进了“鸡脚神”,一上午都没人顾问。下午,两个乡丁带走了“白娘娘”,接着,邱二顺来押走了榴姑。

榴姑被押到赵家院子。

赵师爷眉开眼笑地迎了出来,忙迭声地叫人抬凳子,端茶水……殷勤得很,又责怪邱二顺不会招待人。榴姑僵立着,不动弹不吭气,冷眼儿瞅着赵师爷。

几个妖妖精精的妇人上前来,软劝硬拖,把榴姑弄进了客房。客房里收拾得整齐干净。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说是给榴姑压惊的。

任凭那几个妖精怎么劝,怎么说,榴姑就是不动一筷子。问急了,榴姑就柳眉倒竖,问道:“你们师爷抓我来,有啥屁,就快放。”

那几个讨了个没趣,只得撇撇嘴,狗颠屁股儿似的溜出去了。紧接着,赵师爷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

榴姑霍地站起来,怒视着他:“你要干啥?”

“嘿嘿……不……别那样,别那样……我是仰慕榴姑的大名儿,特地摆一席……”赵师爷说着,慢慢地踱到榴姑身边。

榴姑一转身,走到窗前。

赵师爷又跟上两步,涎皮赖脸地说:“来吧,榴姑娘……我不会为难你的……我们喝两盅儿,交个好……嘿嘿……”

榴姑不睬。

赵师爷伸出手,扳过她的肩膀……

“嗨!”榴姑一声喊叫,转过脸来——呀!那脸,已经变成猩红色了。赵师爷“啊”的一声,倒退几步:“你,你……”榴姑又是一声冷笑,手一抹,那脸又变了颜色,蓝晶晶的,更是吓人!

就像专为榴姑伴锣鼓似的,天空突然响起嘎嘎的雷声,电光闪闪,胜过台上的“粉火”,暴雨倾盆而下。

“嗨!”“嗨!”“嗨!”……榴姑的脸面不断地变幻着:青的、黑的、白的……一步一步逼到赵师爷的面前。赵师爷吓了个魂不附体,惊恐万分:“妖精、妖精……打妖精,打妖精呀……”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客房。

整个赵家院子都闹翻了。田大叔就是听赵家院子的周奶妈讲的。田大叔直夸榴姑了不得,又机灵,又有胆量。她晓得赵师爷不怀好意,就把唱小青儿用的“变脸谱”悄悄地揣上了。田大叔说:“这丫头,真鬼!哪个人都想不到,她在赵家院子唱了一出‘小青打法海’,哈哈,哈哈……”

我高兴得直拍掌。我想起了贵贵哥的话,小青儿是不怕秃法海的。我想,榴姑的变脸一定要比戏台上的还要有趣,还要吓人得多。

田大叔又夸了一句榴姑,美美地举起酒葫芦……

唉,他就是离不开这宝贝疙瘩。

一早,我就来到了将军桑码头。

河边,冷风嗖嗖,细雨霏霏。码头上靠着两只竹篷船。舱里横七竖八地搁着木箱、藤箱和戈矛剑戟。“和风社”的人稀稀落落地坐的坐,躺的躺。田大叔和几个老戏迷站在船头上,同“和风社”的几个人亲热地拉着家常,传递着那个黄乎乎的酒葫芦,不时地响起一两句热烈而悲怆的叫唱。那情景,哪里是在送别!

我站在岸上,忙忙地向两只船望去,搜寻榴姑的身影。

一个披着印花布头巾的人跑上跳板,急步来到我面前。我一愣,正想问她榴姑在哪里,她就低声叫道:“桑哥!”

哟,这声音好熟悉。我定睛一看,惊呆了!

天爷呀,这不是榴姑吗?一日不见,她竟变成了这般模样。面容憔悴,眼窝深陷,面颊上贴了两片薄薄的药棉花,从那里隐隐地渗透出血迹……

她泪花闪闪。我的眼睛也模糊了。好半天,我们都没有言语。

“你看你,连帽子都不戴,这雨……”她柔情地一笑,伸手替我抹去头发上的雨水。

我颤声问道:“你,你那脸……”

榴姑微微地动动嘴唇,望着那隐在雨雾中的城隍庙的高高的兽脊,眼里充满了凄凉和悲哀、仇恨和怒火。

“是,是赵师爷打的?”

她摇摇头,淡然一笑。这笑,又甜蜜,又自豪。她说:“不,是我自己。我用碎玻璃……”

啊!我浑身一抖,怀疑我听错了。

榴姑,榴姑呵,你不是斗败了赵师爷了吗?你为啥自己糟踏自己呀?你为啥那么傻?难道你以后不赶庙会,不扮小青儿,不灭法海了……扑簌簌的泪花,涌出我的眼眶。

“你不是吓跑了赵老坏了吗?为啥还……”

榴姑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是呀,吓跑了他了!可是,我也逃不脱他们的手板心啊——那些老坏!我把脸儿划了,——叫他们做春梦儿去吧。”她眉间展露出胜利的微笑。

我懂了。

停了片刻,榴姑又说:“这以后,我一辈子都不唱戏了,也不赶庙会了……”声音是那么轻,但又那么坚定。

榴姑告诉我,是戏迷田大叔邀约了一些要好的人,凑了钱,跑了好多路,才把她和“白娘娘”保了出来。田大叔为了凑钱,把他心爱的砂枪和宝贝葫芦都当了。“和风社”戏班也叫赵师爷赶了。我问她这以后上哪儿去,她摇摇头,茫然地说:“不知道……这天下大得很,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要开船了。有人叫她。

榴姑的身子突然一颤,走近一步,一下抓紧我的手。她流泪了,我也流泪了。好久好久,她突然缩回手去,扯下头巾。那乌黑的发髻上依然插着一朵火红火红的石榴花。

她小心地摘下来,郑重地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手心一阵暖乎乎的,一瞬间,就传遍了全身。

她定定地凝视我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去。快到船边,我才猛然惊觉,连喊带跑地追上去,从怀中掏出戏人儿,塞在她手里,大声说道:“小青儿打法海……”

榴姑咯咯地笑了。

竹篷船慢悠悠地离开了码头,吱吱咕咕,飘飘荡荡,驶向河心,驶向远方。在迷迷蒙蒙的细雨中,那篷船逐渐消失了。我紧跑几步,急急忙忙攀上岿然挺立的将军桑,极目望去,水天苍茫,无涯无际。我忽然觉得一阵寥落冷清,寒心透骨……

故乡的庙会是古老、奇特而又诱人的。但是,留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的庙会却代表着迷惘、泪水和灾难。那岁月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这记忆,这深沉而痛苦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消逝不了,它将在我的记忆的橱窗里伴随我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