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赶庙会的孩子(4)
“犯人”涌出几批,押送的急急追赶。看客闲人们连忙往街两边躲避,让出道路。整条街道,像是突然着了魔,霎时间,阴森森,铁锁叮当,枪声大作。人们又惊又怕,又想看又不敢看。
我们挤在庙门口,焦急地等贵贵哥出来。忽然间,庙里蹿出一条狗——它也穿着大红犯衣,颈项上的铁链叮当作响。见了人群,龇牙露齿地就要扑来,吓得人们连连后退。这就是赵师爷家的大老黑,邱二顺牵着。黑狗的屁股后头,竟然跟了十条大枪,煞是威风。我想起来了,这老黑去年遭人劈了一刀,差点儿丧命。赵师爷向城隍爷许了愿,今年为它押“犯人”。
邱二顺洋洋得意地牵着狗一路向前奔跑,后面压阵的一阵儿排枪响,惊得那狗野马般地狂奔乱窜,把邱二顺弄了个仰巴叉。顿时,轰笑声、啧啧声、斥骂声,混成一片。邱二顺又羞又恼,又不敢对大老黑耍威风,爬起来,拍拍屁股,忙忙奔去。
从庙里出来的“犯人”渐渐稀疏了。爹才背着贵贵哥一步一步走出庙门来。
贵贵穿着红衣红裤,脖子上拴着铁链子,有气无力地趴在爹的背上。婆婆在后面扶着他,生怕他坠下地摔碎了一般。
田大叔刚出庙门,笑哄哄地举起枪,一扣扳机,呼地喷出一道火光,“砰!”一声脆响,震得我连忙用手捂住了耳朵。田大叔朝我笑笑,那意思像在问我:“怎么样,该比他们的响吧?”
他拧开葫芦盖,熟练地装上火药和铁砂子。然后,又把黄葫芦的塞儿拔掉,对着嘴,咕噜噜地灌了几口,抹了抹嘴,笑了笑,举起枪,又是砰的一火。这一枪比刚才那一火还要脆。惊得贵贵浑身哆嗦,嗷嗷叫唤。爹背着他向前紧走,婆婆扭着一双尖尖脚在后面蹒蹒跚跚地追着,喊叫着啥。我又好笑,又担心,拉着田田紧跟上去。
田大叔连着放了几枪,一声更比一声脆响。我们嘴里也“吧吧咚咚”地叫起来,说不清楚是助威呢还是得意。
长长的街镇上,“犯人”“押差”,拥拥挤挤;铁索、锁链,叮叮当当;长枪、火铳,乒乒乓乓;旗幡乱摇,灰尘迷天,一片恐怖。那些第一次目睹这光景的胆小的人,大多会被吓懵的。
我和田田见惯了,不怕。我们一个劲地追着。可是,还没跑到场口,就叫潮水般的人流裹了起来,陷入了人的漩涡,左冲右突,钻不出来。我们只好紧紧拉着手,随着人流向镇东头滚动。到了场口,我们瞅个空隙,舍命挤出来,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苦儿池。
七
这“苦儿池”是池桑镇的一大古迹。说是“池”,其实是一个方圆不足三亩的死水凼。终年四季,这凼里的水不干,浑浑沌沌的,犹如掺和着血液一般,传说是“孙孙打奶奶,改州换县”那个年月留下来的。
人们说,这“孙孙打奶奶”其实是一桩冤案。那是有个老奶奶逗孙儿玩耍,乐了,随口叫了声“孙孙打奶奶,改州换县哟!”正巧那县太爷打那里经过,偏巧又是个糊涂官,没事都要找事的,哪还听得这一声喊叫!于是,不由分说,就把刚满三岁的孩子抓来,用五匹烈马奔碎了身子。奶奶也就气得疯疯癫癫的了,从此不知去向。这糊涂官原本想借这事儿邀邀功,再往上爬一级。谁知上司正找机会劾他,就参了他一本,判了他治理不善之罪,革职查办。那孙子的尸骨被扔进了这个水凼,这水就发浑带赤,终年都不干涸。人们就叫它“苦儿池”。
据说,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晚上,只要是微风细雨,“苦儿池”畔就会响起“孙子呀……孙子呀……”的哀叫。那是老奶奶在呼喊她的孙子。不过,我可没有听见过。
这苦儿池边长着芭茅草、垂杨柳。五六月里,阴阴凉凉的,成了人们乘凉歇憩的场地。我们小娃娃也少不得到这里玩耍嬉戏。只有七月是不准去的。说是正是那老奶奶呼唤她孙子的时候,怕她把娃娃们的魂儿勾去。
这时候,池边歇着不少被挤出来的人。我和田田趴在一株垂杨下,瞅着通向般若寺的路。
“犯人”和“押差”陆陆续续地转来了。贵贵哥仍叫爹背着。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婆婆拐着小脚,脸上显出少有的红光,正和田大叔谈论些啥。
爹拖着沉重的步子,精疲力尽地走过来。我们跳起来,叫了声“贵贵哥”。贵贵见了我们就从爹背上溜下来,朝我们面前跑。婆婆急了,硬要喊我们回家歇去。我们不干,贵贵又撒娇。田大叔笑了,劝婆婆说:“就让他们自个儿玩吧,娃娃家嘛,都是喜欢野的……”
婆婆勉强同意了,又高声嘱咐我们照料好贵贵,莫领着他乱跑,叫人踩了、撞了;又要贵贵少走动,歇歇就回去。千叮咛,万嘱咐,一步三回头,颤巍巍地跟着爹和田大叔走了。
“你奶奶,——真那个!”田田冲着贵贵扮了个鬼脸儿。贵贵红着脸,直搓手,不知说啥好。我只得替他圆场说:“婆婆怕他出事哩!——宝宝贝贝嘛!”
田田笑了。贵贵也咧了咧嘴。他脸上逐渐恢复了生气,脸色慢慢红润起来。我们问他怕不怕。他说,怕极了。趴在姑爹的背上,连眼睛也不敢睁。只听得满世界的砰砰砰的枪响,咝儿咝儿的枪子儿飞,几乎把魂儿都吓掉了。进到庙里,看见那些青面獠牙咬牙瞪目的菩萨鬼怪,更叫他胆战心惊。要不是人多,爹和奶奶陪着,他不吓死过去才怪。
贵贵哥的神情是那样的认真老实,又那样的惊恐不安。
我和田田瞅着笑个不停。其实,我也比他大胆不了多少。平常时节,我也不敢单独去庙里。虽然知道那些都是泥塑木胎,可那气势森然、冷清恐怖的景象,一见就叫人胆战心惊,毛发悚然——当然,去收集香签又是另一回事。
“还有更怕人的事哪。”贵贵说,脸色又变青了。
我们忙问是啥。他说是狗,一只狗。
“狗!什么狗?”我和田田都不明白。
贵贵心有余悸地说:“我正在菩萨面前磕头,就听见身后呼呼哧哧的。扭头一看,原来是只大黑狗。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我。龇开嘴,牙齿尖尖的、白森森的,差点就咬着我的鼻子……把我吓懵了!幸好有人牵着它。——它也是跟菩萨磕头的,押‘犯人’……”
我明白了,这是赵师爷家的大老黑。
这大老黑和它的主人一样讨人嫌恶,整日东蹿西颠,闻这嗅那,不是咬鸡逐鸭就是欺侮小娃娃。有一回,把一个女孩子的小腿肚咬了个对穿,血流如注。找赵师爷论理,他不理睬,还说那狗是专门咬贼的。池桑镇的人又恨它,又怕它,又奈何它不得。只要听见它颈上的铃铛响,就躲得远远的。它去年叫人劈了一刀之后,“呜汪”“呜汪”地哀嚎了好久,赵师爷又气又恼,忙着请医治疗,求神问卜。伤口化了脓,流了两三个月的脓水。大老黑不敢再那么狂了。人们暗里称贺。谁知道才好两三个月,它又凶起来了。
“狗也押犯人,新鲜!”田田吐了口唾沫。
“还跟着好多条枪哩,”我愤愤地说,“放的枪子儿不少。”
“赵师爷有钱嘛!”贵贵说。
“有钱的人大不同。”
“没得钱的放砂枪,戴斗篷……”
“嘻嘻嘻,哈哈哈……”
我们说着闹着。头上忽然沙啦一响,掉下股细枝儿来。我们一惊,仰头望去,没有鸟,没起风。正疑惑着,呼的一响,啥子弹弹一飞,一根小枝儿被砸断,飘落下来。我们一阵惊惧。接连又是两下,叶片儿纷纷坠落。我们惊叫着,爬起来就要跑……
贵贵还没迈开步子,就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狗!大黑狗……”
我扭头一看,果真是!赵师爷家的大老黑,不知啥时候蹿到池边,龇牙咧嘴,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见我们跑动,就扑了过来。
“贵贵,快跑!”田田惊慌地喊道。
大老黑汪地一声嗥叫,四蹄一纵,直扑贵贵。我怕贵贵吃亏,连忙让过贵贵,挡着恶狗。大老黑抢到面前,我急忙往下一蹲。恶狗突然一愣,贵贵躲开了。我急着捡石头泥块抵挡。哪知道,野草青青,哪来的石头泥块?大老黑又扑了过来。它颈毛倒竖,眼睛发红,凶恶地狂叫着,眼看就要抢着我的前襟。惊得我魂不附体,周身汗透,只得赤手空拳地招架着,又叫又喊,连连后退……
不远处传来了哈哈的得意的笑声。
“邱二顺,快,唤着你的狗!……邱二顺,唤着你的大老黑呀……”有人高喊着。田田和贵贵都吓哭了。
那笑声停止了,传来了怂恿的吆喝:“老黑,咬,咬呀……哈哈!”
大老黑还听得懂,它越扑越凶,我已经退到池边上了,再无退路了……正在这十分危急的一刹那间,大老黑突然一声惨叫,猛地站住了。我趁机往侧面逃了两步。它又张牙舞爪地欲冲上来。“叭”的一声,一块石子儿准准地砸在它的鼻梁上,痛得它一阵汪汪叫,直用前爪搔摸鼻梁。然后,咆哮着,向石子飞来的方向扑去。
我脱身出来一看,这弹石子救我的,不是别人,是榴姑。只见她灵活地一闪身,轻捷地一扬手,石子呼啸着,大老黑一阵惨叫。那肉墩墩的鼻头终于抵挡不住石子的进攻,只得败下阵去,夹着尾巴,哭丧着逃向邱二顺。
邱二顺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把抓着我的颈口,就要扇耳光。榴姑一蹦两步,抓住邱二顺的手腕一拧,邱二顺咧咧嘴,丢开了我。
我们愣住了,连邱二顺也眨不了眼。
“这狗,是我打的——你为啥乱打人?”榴姑圆睁两眼,怒视着邱二顺。
“妈的!这小子……”
邱二顺要说什么,又叫榴姑截住了话头:“这狗,是你的?你为啥放它乱咬人……”
邱二顺冷笑两声,恶狠狠地说:“这是赵师爷家的。你——打狗也得看主人面嘛!”
“它咬着了人你负责?人家叫你唤,你偏偏怂恿它咬,你这不是安心给赵师爷惹祸……”榴姑伶牙俐齿,驳得邱二顺哑口无言。
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邱二顺的不是。邱二顺见人多不敢惹,只得就此下了台,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嘛,就看在榴姑的金面上,饶了这几个混小子。”说着,双手抱起朝榴姑一揖,“嘿嘿,榴姑娘,我邱二顺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回见,回见……”说完,领着鼻头肿胀的大老黑走了。
我们是多么感激榴姑啊!
“嘿,我还以为你昨天气了哩!”我说,面上有些惭愧。
“气啥?又不是三两岁的丫头。”榴姑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瞪住我,“我今儿没事,想找你们玩那个什么戏人儿。可你们却躲在这儿——你们为啥不叫我?”
真的,我们昨天就约好了。可我总是丢三忘四的。一早忙起贵贵的事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我本想扯个什么谎搪塞过去,可突然之间又失掉了这个勇气,羞愧得红了脸。榴姑一见,格格格地笑起来了:“你呀!还没上戏台,就变了脸了!”
临走,榴姑邀我们明天去看戏。她说有她的戏,而且还是“水漫金山”哩。
“好哩!”我们欢喜得在草地上翻跟斗,竖蜻蜓……
八
街镇上的人比昨天还多还密。我们不时地被人流卷回来。只得拐进小巷子,穿竹林,走小路,绕道来到镇西头,从戏台子底下钻过去,一头扎进乱哄哄的人群中。
看戏的人很多,黑压压的一片,把台下的大坝子挤了个水泄不通。一阵开场锣鼓之后,台下静了下来。连平时喧嚣不息的包厢里也一派清静。我猜得出,今天的戏文准好得不得了。为了寻找有利的地头,我们东挤西钻,又挨到包厢旁边。赵师爷和那个胖子,早就坐在包厢里了。那胖子手拈胡须,瞅着台上。赵师爷笑容可掬地边瞟戏台边向胖子叨咕什么。大老黑蜷缩在赵师爷的脚边,时不时地又用前爪捂捂鼻头。
我们悄悄地躲在包厢外边,靠着竹栅栏。这地方真好,谁也挡不住我们的视线,挤不了我们的手脚。
戏终于开始了。榴姑也总算出场了。她装扮得那么美,舞得那么妙,唱得那么好。声音甜甜的,格外动人,比黄莺儿和八哥鸟唱的还要好听得多。场子里静极了。
平时,谁有耐心去听戏文?听不懂不说,咿咿呀呀,忸忸怩怩,腻透了,不如去打鸟瓜豆儿仗、玩香签儿快活。今天却是个例外,我一点儿也不想走。田田和贵贵也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得认真得很。其实,他们还不是跟我一样,紧盯着榴姑的。她的一句唱词、一声道白、一道手影,都那么清脆圆润,得体自然,叫你不想看也不得不看。
这戏文究竟唱些啥,我还是不大明白的,要不是玩过那套小戏人儿,现在又听贵贵哥小声解说,我就更不懂了。
“看,这就是法海,——最坏,螃蟹变的,他害白娘娘,又害小青……”
听说害小青,我的心不由得咯嘣一下,忙问:“小青怕不怕?”
旁边的人狠狠地盯了我两眼,我只得怏怏地闭上了嘴。
台上突然一暗,随即出现一道火光,犹如忽明忽灭的闪电,把台面照得明明艳艳,恍恍惚惚。贵贵哥小声说那就是“粉火”,小青儿要变化了。锣鼓声骤然激烈起来。一眨眼间,青眉秀目的小青儿就变成个猩红脸。
“法海,你这秃驴……”呀,怎么声音也变得嘶哑粗糙了?小青儿扑上去,就找法海拼。
没想到这法海的本事有那么大,丢了一条什么“禅棒”,把青儿压着。青儿痛苦地扯天旋、翻筋斗、竖蜻蜓,挣扎了好半天,才脱了身。
又一阵“粉火”,小青呀的一声,霎时又成了蓝靛脸。头发倒竖,声如巨雷,直扑法海。
“好呀!”我真想大叫出来,“撕碎他!”
然而,小青又叫法海的“禅棒”压着了。又是一阵“粉火”,小青腾地一变,煞白的脸,怪吓人的……这榴姑,真了不起。得问问她,这变脸变色是怎么回事。学会一变,也是挺有趣儿的。
我听见赵师爷他们在叽咕什么。转眼瞅瞅,赵师爷和那个胖子,挺着贼亮贼亮的眼珠子,盯着戏台上的榴姑,口边浸出了涎水。那副怪模样,真叫人可笑,更叫人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