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看马
1940年8月,教育部命令抗战初期迁到云南的所有大学搬至四川。
教育部任命吕凤子为国立艺专校长。1940年夏,吕凤子决定国立艺专迁址四川重庆璧山县。因为吕凤子在璧山办有正则女中,他可以两头兼顾。
璧山县列居四川省第三行政督察区,地处重庆市西大门,距重庆37公里。
重庆那时候已是中国的战时首都。
1937年11月,在南京的国民政府发布了《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从那时候开始,重庆就代替南京成了中国的战时首都。抗战时期,重庆是整个中国大后方的军事指挥中心和政治中心,工商业及文化艺术团体及外国大使馆也随之迁来重庆。沦陷区上千万难民涌向了重庆。重庆成为日机轰炸的重点。
学校决定迁往四川重庆了,但学校不发给路费。后经窦眉山、朱立伦等进步同学的争取,每人发给120元,自选走法。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同学组织徒步抗日宣传队。我班的郝石林、刘晓峰、刘如阜等都是宣传队成员。滕固校长极其关怀和鼓励,在纪念册上题了“腹地长征”四字。他们步行数千里,路费不够了,备尝忍饥挨饿、痛苦艰险的生活,终于越过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到达重庆璧山县,受到先到的同学们热烈欢迎。
李际科领到学校发的路费,准备和高法慎相约一起走。不幸的是他在一次购物时,钱包被小偷扒了。
这时父亲从腾冲完成任务归来,宽慰他另图走法。
已快到报到时间。李际科从马市结交的马友中了解到云南丽江纳西族人民对马、对茶马道,有一种天然的不解之缘,在一定意义上说,丽江古城起源于商,亦兴盛于商,一部纳西族历史,就是一部牧马、骑马、养马的历史。
李际科得知后,惊喜极了,很想去丽江看看,担心学校迁重庆以后再没机会去了。他将想法告诉我。我也未去过丽江,只听私塾老师讲过,丽江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必经之地,那里的各民族人民有悠久历史。我也很想去。
我征得父母的同意,李际科骑着父亲给他买的黄骠马,我仍骑着家里那匹赤色小马,带上安南(即今越南)人制的法国面包和一包石榴就上路了。
丽江地处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的结合处,山高谷深,河流纵横,树林密布,由于地形复杂,交通很不方便。
那时没有公路,走的是山间小路。到了丽江感到很繁荣,多商号。看不见什么马,沿途马帮极少,只看见骡子比马多。我们专门走访了一个当地有名的马锅头。
他说:“因为是抗战时期,日本人切断了所有通往内地的国际商道。这样,昆明—拉萨—印度之间的茶马古道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中国连接海外的唯一通道。丽江作为这条商道上重要的中转站,在战争夹缝中陡然繁荣起来,因此那些旅马商号,就发展成规模最大的商号,一时间丽江就成了万商云集的重镇了。所以你们看见商号特多。”
际科又问:“为什么马少了,反而骡子多了?”
马锅头说:“哎呀!老表(当地人称外来人为老表),你就不知道了,雄健的畜中贵族——骡子比马的耐力更强,力气更大,漫长而危险的路程,只有让骡子驮载,有少数的驮马参与骡队。”
这位马锅头是当地颇有声望的人,他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到很有特色的“王阿丹酒铺”喝酒。李际科婉言谢绝了。看得出马锅头有些失望。
我觉得,从丽江整个气氛看,不适合旅游,还是尽快离开好。
我们骑着马经过“云杉坪”、“银河滩”,离玉龙雪山不远了。我们沿雪山下的草甸边沿,看了素称“马樱花”的各色杜鹃花,就匆匆赶回昆明了。
《跑马》1940年作
从昆明到重庆
我班的肖涵芬和我都不是沦陷区学生,领不到路费,他要先回四川奉节一趟。他来给我母亲告别,顺便提及他于1939年初春,从奉节乘船经重庆来昆明报考国立艺专时,日本对战时首都重庆的空袭已在1938年开始。重庆城多竹木建筑,日本对重庆投下的燃烧炸弹,引起大面积起火,使整片街区化为火海,重庆人承受着敌机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在被炸弹引发的火灾和废墟间颠沛流离,无处安身。他经过重庆时,不敢停留。现在学校要迁至重庆璧山,跟不跟学校去重庆,他在犹豫中。
我涉世不多,也没在意肖涵芬的陈述。但我胆小,从未出过远门,对外面的世界,心中有些胆怯。但我又不愿放弃学习绘画的机会。我在罗肇寅老师的鼓励下,决心到重庆,去实现我美好的理想。
可是妈妈知道战时首都重庆惨遭日机轰炸的情况后,与父亲一再商量,想不要我去重庆。但父亲认为既是教育部的命令,肯定是经过研究的,何况也不止这一所大学迁重庆。
父母出于对我的关爱和期望,同意我赴重庆学习。并决定让代国安老管家陪我前往。
代国安是妈妈娘家的老管家,父亲与母亲完婚后,外公樊纯武就让他陪嫁来了云南。所以已不是一般主仆关系。他一直看着我长大,对我特别关心。在安江村时我没享受贷金无法吃饭,是他每周两次来安江村送吃的和换洗衣物,我把他当成是可以信赖的人,甚至都有些离不开他了。
国立艺专要迁重庆的消息,他知道。他希望能送我去四川,他也可以借此机会回一趟老家。
一天傍晚下着雨,妈妈在楼道里碰见老代在抹栏杆上的雨水,妈妈向他提及我可能要随校迁四川的事,说她还是不太放心我一个人出远门。
“夫人不要着急,二小姐可以随李先生同路。李先生为人仗义,又有学问,连老爷都赏识他。”老代和其他家人一样,对李际科印象很好。
“本娴以后的学习确实要仰仗李先生。可是他们毕竟是读书人,这一路吃饭、歇宿,还有行李,他们怎么应付得了?”妈妈望着瓦楞上流下的雨水叹息着。
“夫人,要不让我送他们吧?”老代听出了妈妈的意思。
“老代你也不年轻了,这一路兵荒马乱的,是很辛苦的。”
“夫人,我也有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很想借此机会顺便回去看看呢。”
妈妈同意老代送我去重庆。
临行,父亲、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将我托付给李大哥,望他多照顾,在学习上请他多指教。
牵衣送至巷子口,我哭了。
“老代,你把他们送到叙永县就回来,你出去我也不放心啊!”
妈妈看着背着行李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代着实有些不忍。
李际科给我父母深深一鞠躬。
当北国的枫林红透幽谷,寒蝉唱晚的时候,我们告别了南方翠绿的云南。
二弟本楠送我们至宝善街。我们坐上一辆由运输车改装的去叙永县的客车。
车子要散架似的颠簸在烂石子路上,车子又开得快,我感到阵阵恶心,忍不住呕吐起来。我伏在前排的椅背上,已奄奄一息。李际科扶我起来靠在他肩膀上,帮我挪开前额的散发,发觉我有点发烧,可又没有什么办法。
同车的人说吃点“土瓜”(四川人叫“地瓜”)可以止吐,可这一路哪里去买“土瓜”?
到了叙永,李际科扶着我,行李就由老代一人背着。老代看见我惨白的脸,脚都提不起的样子,实在不忍心离开。老代只好再送我们一程,这样又坐车去泸州市纳溪县,然后改乘轮船,经一天一夜,终于到了重庆朝天门码头。
《跃马》1940年作
到朝天门码头
李际科去重庆中央银行找他的中学老同学盛雨沛介绍住处。
我和老代坐在岸边等待。
朝天门码头耸立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古老的朝天门,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棚屋,密密麻麻的木船,桅杆如林,显得很繁忙。
那望不到顶的石梯,那些衣不蔽体、瘦骨嶙峋、抬着滑竿走着“之”字路的轿夫,那坐在石梯路边的瞎眼的老太太,那只披着一件破衣蹲在地上、哭着向人乞讨的孩子,那断了一条腿躺在石梯边的男人……那哭声,求救声,令人心酸掉泪。
我抹着眼泪惊讶地问老代:“这就是陪都重庆吗?”
老代吸着烟,尚未回答,几个头上包着白布,身上穿着破布衫,腰上拴着草绳,手里拿着扁担,光着脚,似在揽生意的挑夫,从我们面前走过,走不多远,就听见有人唱起山歌:
重庆不平坦,山城多坎坎。
挑担走上坡,脚杆打闪闪。
上岩又翻垭,坡坡够得爬。
一身汗淋淋,气都出不赢。
抬头往前看,坡坡不断纤。
声音慢慢远去。
我听着,有种亲切感,妈妈是四川人,老代也是四川人,自小我就跟着他们学过四川话,只是那些方言,听了转不过弯来。
但是我很喜欢这些土里土气的民间曲子。虽没有豪言壮语,却朴实无华,表现得很真实,充溢着一泓内在的热爱家乡、热爱生活和奋进的精神。再艰难、再困苦,都要活下去。
我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朝天门码头,想起了曾读过的李白的《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老代看见我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石梯发呆,想找些话来吸引我。
“小姐,我小时候就听家乡跑码头的人说,‘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出门就爬坡,真是累死人。’重庆这个地方,没有三尺平地,不像昆明到处可以跑黄包车、小轿车,那些挑滑竿的,帮人挑东西的,这么高的坡坎全仗他们了。他们都是下苦力的本地人。他们挣几个劳力钱,在这困难时期,找口饭吃不容易啊!还要养家糊口。”老代在昆明住久了,来到重庆也有回老家的感觉,对重庆充满了爱。这是外乡人体会不到的。
听到和看到这些事情,我似乎忘记了晕车的痛苦。
李际科回来了,我问他有没有找到那个中央银行的同学。
“找到了,可是服务处已经没有房间了,要明天才住得进去,我们今天必须另找住处。”
“李先生,你在这里陪着小姐,我去找个临时住处,找好了我就来接你们!”老代没有忘记傅家的嘱托,赶紧站起来往石梯上去。
李际科答应着,在我身旁坐下,轻声说:“幸好傅老伯安排老代来帮我们。”
“爹爹只叫他送我们到叙永,他现在还没回去,不知爹爹妈妈有多着急。”我看着老代弓着身子,已经爬上石阶,有些焦急地对李际科说。
李际科似乎没听我说。
他站起身来漫步在江边,看着那千级阶梯,石梯旁哭泣呼救的难民,破破烂烂的捆绑竹房,脚下那宽阔无比的蔚蓝色的江水,四周层峦起伏的远山,隐约远去的军舰的汽鸣声……这一切对任何一个画家来说,都会激起视觉的冲动。
李际科对重庆产生了强烈的感情。那富有特色的方言,备感亲切,也引起他浓浓的乡愁——我的家在哪里?
他默默地望着那层层叠叠的山峰,深沉地说:“重庆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重庆在遭受日寇残酷轰炸后,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抗日意志!重庆人民为了生活,为了抗战,为了胜利,他们在忍饥挨饿中仍坚持平凡而艰苦的劳动,他们会在废墟中创造新重庆……”
这时他生发出的这些感触,不光留在自己心中,还要留在能表达出深刻印象和感觉的绘画中。
他充满信心地坐回我的身边,对我说了自己的构思。他说:“灾难中重庆的现实生活就是一幅画,一幅震撼人心的画。”
我深深地感动和理解,平时似乎除了画马什么都不关心的李际科,并不是对国家的灾难、人民的苦难无动于衷的。
没一会儿,老代急匆匆地跑回来了,说就在上面石梯旁找了一家“么店子”。
我们三个人一齐往石梯顶上走去。我还是觉得很吃力,喘得厉害,才上十几级石梯,就走不动了。进了“么店子”,不管里面干不干净,倒头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不大亮,店主就来拍门,招呼客人上路了。我出了店门,发现么店子大门挂着一个红灯笼,旁边一块牌子上写着“鸡鸣早看天”。我问老代:“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早就叫我们走啊?”
老代说,这种“么店子”,是重庆这一地方才有的,是为让过往的商贩在这里歇一晚脚,第二天一早就得离开,所以叫“鸡鸣早看天”。
从店里出来,看到外面一层浓雾笼罩在江面上,对面一公尺外模模糊糊,似乎还下着小雨。
老代说:“这不是雨,是雾气,太阳出来雾就散了。”
雾,在战时的陪都成了保护重庆的天然屏障。
后来我们在重庆生活几十年,一直有随着不同季节出现的各种雾伴着我们。
小店门口一副竹担子正煮着面条,一股热气在小担边回荡。
老代说:“二小姐,就在这里吃早饭吧。”
我看见那些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面的人,都是苦力,我犹豫着没吭声。
李际科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安慰我说:“这么早到哪里去找吃的,将就吃点吧。”
因昨晚什么都没吃,已经饿了,当一碗又酸又辣的担担面端在我手里时,我立刻被小面的香味吸引,很快就把一碗小面吃光了。
从此,重庆这种民间小吃担担面真的就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吃过饭有了力气,精神也好多了。我跟着李际科和老代爬坡上坎,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两路口的社会服务处。两路口是个三岔路,在服务处对面路边立着一块用木板做的木牌,上面贴着一幅大标语:“在废墟中创造新中国”。
到了社会服务处,安置好后,在服务处吃午饭,没想到是下江口味。服务员说,他们的厨师是上海来的,若不是重庆成了大后方,怎么吃得上下江口味。
这晚三个人各怀心事,未能安寝。
李际科把对朝天门的构思绘了草图,取名《巴山蜀水情》。
我是心在故乡身在川,身在嘉陵想盘水。我写了一首《巴山行》:
十八学子走巴山,千里蜀道初试难。
拜别高堂辞故里,为学丹青入艺专。
独行渝州母流泪,宝善别弟姐怆然。
天门长街“之”字走,轻车天阙上璧山。
眼见嘉陵想盘水,心在故乡身在川。
巴山蜀水常相伴,痴盼南雁报平安。
第二天一早,老代对我说:“我该回去了,老爷和夫人一定很挂念。今后你就只有靠自己了!出门在外,处处得小心点啊!”
老代转头又对李际科说:“小姐身体虚弱,又未出过远门,以后还请李先生多加关照!”
说完,转身就去了南岸搭去昆明的货车。
自从在艺专上学,老代每周来安江村照顾我的生活,这次又千里迢迢护送我来重庆,我真的很感激他。我不禁伤心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