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际科传(巴蜀文苑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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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翁婿

自从李际科住在我家以后,父亲只要回城,都要去客房看李际科作画、刻章。他们谈诗论画,一坐就是几小时。父亲发现李际科才华横溢,聪慧过人,对他马画中表现出的雄姿勃发的气势和旺盛的活力,十分赞赏。

父亲从“南窑别墅”回来,端着茶来到客房。李际科正拿着笔,站在画桌前凝视着桌上的纸,似有所思。见父亲进来,赶忙放下笔过来问好,他接过父亲的茶杯放在画桌边,请父亲坐下。

“我听本娴说,潘天寿先生对你很器重,要求也很严。”父亲边喝茶,慢悠悠地说。

“是的。潘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学生在他面前就像在慈父面前一样,毫不拘束。但在课堂上是很严格的。潘先生是位言传身教的艺术家、教育家,对每一个学生都一样爱护,一样负责任,因材施教,诲人不倦。”李际科认真地在回答。

“潘先生对文学修养一定很重视吧?”

“是的。潘先生除了教意笔花鸟,金石篆刻、中国画论、画史等都教。潘先生既有创作实践又有理论修养,每一节课都使我受益匪浅。潘先生要我们多读书提高学养,要我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做人,学画要先立品德……”

李际科怀着对潘先生无比崇敬的心情,越说越激动。

父亲微笑着:“你读过什么名著?你画马一定读过中唐韩愈以马喻人的《马说》吧,能给我说说你的理解吗?”

“只要能遇到知能善用的人,这马的本能就不会被埋没。比如我那匹黄骠马,遇见了我,才得以发挥它的本领,它还敢与小轿车赛跑哩!”李际科绘声绘色地给父亲讲起了那天去大观楼黄骠马与小轿车赛跑的事。

父亲听得津津津有味,大笑道:“这么说来你就是伯乐了啊!”

听见父亲与际科的谈话,看见际科得意的样子,我心里不由得暗暗高兴。

快过年了。云南人一向比较重视传统的习俗,逢年过节总要做些年货食品表示喜庆。今年,虽然处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妈妈仍忙着做年糕,腌火腿,并在祖宗灵位前燃上了红蜡烛,摆上了贡品。我在帮妈妈忙活。妈妈高兴地说:“今年过年我们家多了一位客人。”

我心领神会,一向很严格的妈妈已经对李际科有好感了。我心中踏实多了。

这天,父亲又上楼去客房,一进门看见李际科正专心地对着老鹰写生,不打算惊动他,只轻轻地走着,看墙上贴着李际科写生的各种姿态的鹰。父亲不由得赞叹:李际科能敏感地抓住瞬间鹰的动态,这是他将来能成为画家的可贵基础。

李际科站起来一伸腰,才发现父亲,他赶快跑过去请父亲坐下,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父亲叫他坐下,兴致勃勃地笑着对他说:“我画松石,你画鹰,我们合作一幅画如何?”

李际科十分激动地点了点头。

李际科没有忘记潘先生的教诲“画虎、马、鹰,应迅猛有力画出奋勇搏击之势”,加之这段时间写生也有一定收获,不觉有跃跃欲试之感。但在父亲面前还是捏着一把汗。

父亲揽起袍袖,挥毫画了一棵苍松和一块巨石,然后将画笔递给李际科,李际科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鹰,立在巨石上,就这样一老一少合作了一幅《松鹰图》。

父亲非常高兴,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鼓励他勤奋修炼。父亲在落款中称李际科为忘年交。此画在我随校迁四川璧山时,还挂在父亲画室,与父亲的虎画对挂着。

父亲又赠李际科清代陈介祺的《石钟山房印举》上、下两集作为纪念,算是鼓励。

看到父亲很器重李际科,我很高兴。自此,父亲让我尊称李际科为“李大哥”。

转眼到了1940年的元宵节,那天,李际科一早起来就去看望潘先生。

潘先生给际科说起,大年初三与吴茀之、张振铎三位先生租了三匹马游离安江村不远的盘龙寺看梅的趣事。潘先生笑着对他说:“那天我们的三匹马缓缓地走在路上,马很温顺,骑在上面不用拉缰绳,我在摇摇晃晃中竟在马上睡着了,什么时候从马上掉下来也不知道,待吴、张二位先生找到我时,我竟在路上睡得很香,马在路边吃草也未走开。”

潘先生说此话时,如此随和、可亲、可敬,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李际科一下觉得好温暖。他在潘先生面前有点忘形,兴奋地告诉先生,他也曾与我骑马去游过盘龙寺。

在回家路上,李际科顺路去老伯家看黄骠马,却不想黄骠马得了肺炎。老伯说:“你们那天骑着它去大观楼回来时淋了雨,我们都没在意,仍和平时一样又牵出去吃草,谁知因受寒,开始只是喘气,越来越喘得厉害,就不吃食了。”

黄骠马歪躺在马厩墙边直喘气,看见李际科来了,想站起来,但四蹄无力,又倒下了。那晚李际科坐在马厩,不时去抚摸它喘气的颈部。次日际科再去扶它,它站起来了,竟流泪涟涟,无限深情地用头去蹭磨际科的肩膀。那一份难以言表的依恋,让际科刻骨铭心。或许它已经病入膏肓了,只是为了见主人一面,才支撑到这一刻的。当它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后,终于支撑不住,在李际科面前倒了下去。

李际科赶回昆明,将他从汉口家中带来的唯一的一条已有破损的毛毯拿去将它裹起来,埋在李际科和我常骑马去玩的呈贡果园附近的山坡上。

这匹马,曾带给他多少欢乐,也跟着他受苦,每天除嚼着稻草外,只在李际科手中吃十几颗蚕豆算是补充营养了,次日仍驮着李际科纵情驰骋在蓝天白云之下,夕阳西下时,又驮着李际科缓行在洒满金辉的归途上。真是一生无怨无悔,“真堪托生死”。

这匹马临终时的神态,成了际科一生中难忘的回忆,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李际科常对我谈起这匹马,并常吟诵杜甫的《病马》诗,揣摩诗中描绘的意境: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亦沉吟。

黄骠马死了,李际科心情非常不好。一天,刻章因心不在焉,将手指划了一刀。父亲见后,带着他到马市,让他自己去挑选了一匹他满意的黄骠马,养在我家马厩里。

一天父亲特别高兴,他想看看际科怎样调驯驾驭这匹生马,于是他们一起骑马去了一次“南窑别墅”。

不久,日军侵略越南,云南边境吃紧。龙云再次起用父亲,委任他为“滇西破路视察团团长”,去边境腾冲阻止日军越过会通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