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昆明的家
潘天寿、吴茀之、张振铎三位先生,在安江村同住一起,找了一个阿姨做饭。三人同出同进,处得非常和谐,互相尊敬,共同认真教学。这让几经迁徙的学生,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学习环境,学生们都非常用功。
学校里并非所有教授都似潘、吴、张三位先生这样友好相处。没多久西画系那边就开始闹矛盾,矛盾加剧还引发了学潮,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最后竟出动了警备司令部的宪兵。虽然学潮平息了,但滕固校长已感心力交瘁,被迫辞去校长职务,离开昆明去了重庆。
学校无人主持工作,艺专因此相当混乱。
教育部任命潘天寿先生代理校长,潘先生是位做学问的人,对政务不感兴趣,才上任一个月便提出辞职。
李际科心中只有马,学校发生的事,他一概不参与。从离开家,逃难到沅陵,迁贵阳,再迁昆明,心想可以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好好学习了。现在又因学潮,学校无法上课了,学生们不知所措。苦难而又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使际科感到疲惫,心里甚至是空虚的,不知哪里才有安静的学习环境。
潘先生对他未参加学校那些纷争,未置可否,鼓励他好好做学问,路要自己走,说他蛮有前途的。
“路要自己走”的教诲给了李际科极大的精神力量。这是先生对他的鞭策、鼓励,也是期望。虽然没有上课了,他却从未辍笔,天天都在画画。他时时记住潘先生教诲。
我未经历过学校的这些事,也不理解这些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将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把我接回了昆明。
父亲是一位儒将。他不但带兵打仗,还热爱文学、绘画、京戏。
父亲喜欢京戏。他最舒心那几年,也是家中最宽裕的时候,请了一个吹、拉、唱的戏班子,定期来家教唱,自然有他的同僚和好友参与,家中常是宾客盈门。
父亲因1915年随蔡锷领导的护国讨袁军入川,在棉花坡战役中左腿受伤,时有隐痛,难以支持军务工作,就辞掉了军职,赋闲在家。可是,1938年3月,日本第十师团向台儿庄进攻,省主席龙云又启用了父亲。父亲奉命担任六十军加强团第三团少将团长,赴台儿庄参加战役。由于中国将士的英勇战斗,取得了歼灭日寇两万余人的伟大胜利。
父亲在台儿庄战役后,决定解甲归田,隐居乡间,托情养鱼种花,寄兴绘事。正如母亲诗中所咏:“罢职归来隐,清风两袖寒,心情明如镜,耕种亦坦然……”
父亲在离城区不远的郊区“南窑”,购买了一块原为烧砖瓦的废窑洞地,充分利用地形,根据生活的实际需要,建了一座木结构的简易平房。宅旁筑一可拴马、可停车的竹棚,屋前栽花植竹,凿渠引流,扩了一个可供垂钓的池塘。一池碧水上浮睡莲,池旁种上母亲喜欢的石榴树。其外,满院的山茶花、杜鹃花、菊花、梅花,四季飘香。
在竹子做的围墙大门檐上,父亲用隶书写“南窑别墅”四字挂上。这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看起来十分简陋,而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父亲还在昆明拓东路旁的联芳巷内买了一、三、五号三户破旧房子。父亲把这三套房子重新修建,在一、五号旧房建成了堂屋、厢房、天井、马厩等两层楼房,中间三号则修成了花园。
父亲过着无忧无虑、世外桃源的生活,有些超世之感。
父亲悦诗敦礼,综典博文,对金石书画深有研究,尤长画虎和书法。父亲将画室、书房、客房设在临江东楼,凭窗下望就是被称为“昆明人心中的塞纳河”的盘龙江,江水由北向南横流而过,江水明丽清亮,有树在岸边摇晃,有草在堤坝上绵延,有船在河面上悠然地来回,有人在船头唱着不知道是哪个民族的歌谣……父亲之所以选在这山水风情如此优美,又远离闹市的盘龙江边筑屋,就如他去世前选定“鸣凤山”下的金殿旁作为他去世后葬身之地一样,他想有个宁静的栖身之地。
从学校回到昆明家中,在父亲指导下继续画画。
《奔马》1940年作
接李际科到我家
1940年我回到昆明不久,学校的其他同学也相继到了昆明,分别住在市区一些小旅馆,等待学校的最后决定。
我的舅舅樊大章几年前从四川犍为县来投奔,父亲将联芳巷一号房子交给他经营旅馆。因联芳巷傍盘龙江滨,故将旅馆取名“盘龙旅馆”。父亲要求他只接待文化人,而且若旅客有困难,可减免食宿费。我班同学肖涵芬住在盘龙旅馆,经他介绍,我们年级西画系的张文蔚、何昭恕二人也住进了旅馆。
我一家住在五号。我不时经中间花园去“盘龙旅馆”看看同学需要什么帮助。
一天下午我又去看他们,刚要上楼,肖涵芬迎面跑过来,急切地对我说:“本娴!我正要去找你,有几个高年级的同学住在楚瑶镇巷,那里房价太贵,住不起了,想来你舅舅的旅馆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我知道肖涵芬是个热心人,况且都是同学嘛,总不能拒之门外。我问他是哪些同学,肖涵芬说了一串名字,我忍不住,轻声问他:“见到李际科没有?”
“见到了,他和高法慎上午才来过的,听说这个 ‘马老爷’把钱都用在马身上了。”肖涵芬故意不看我,压低声音说。
“知道了,我去告诉父亲,请你去接他们过来。”
我之所以敢这么打包票地说,是因为我了解我父亲。
我立即跑回家中去问父亲。
父亲正在整理刚写完的一幅字,看见我一下跑进门,问道:“本娴,什么事这么慌张?”
我喘着气,还未回答,父亲又问:“有什么事?”
“爹爹……是这样的,有几位高班同学,在外面租不起房子了,平时靠贷金吃饭,房租又贵,现在吃饭都困难了,我想让他们住在舅舅的旅社来。”
“可以嘛!你给舅舅打个招呼就是。”
“还有……还有一个高班同学,他喜欢马,也画马,他把衣服卖了买了一匹马,经济上更困难了……在学校他多帮助我……我也想帮助他……”
父亲笑了笑:“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际科!爹爹,他还会骑马呢!”
父亲停了一下。
“这样吧,让你二弟去接他过来,你去叫蔡嫂收拾一下客房。”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欢喜地跑下楼。
李际科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能有机会住到我家来。自从那次和我提到封建婚姻之后,他就明显地感到我对他有些若即若离,虽然还像普通同学一样交往,但已没有往日的亲密。而现在,在困难的时候,我却为他安排了一个可以安身,可以看书、作画的环境,他深深体会到还是同窗亲。他没有多考虑,就提着行李跟本楠来了。
蔡嫂把李际科安置好后,父亲和我一起去客房看他,经我介绍后,李际科叫了一声“傅老伯”,恭恭敬敬给父亲深深一鞠躬以表谢意。
父亲坐下来:“希望李先生喜欢这里。”这是父亲第一句话。
父亲看见他有些拘束的样子,说:“李先生,住在这里随便一点,像住家里一样,不要客气。”这是父亲第二句话。
李际科除了点头,什么话都不会说。
他送我和父亲至门口,父亲又对他说:“隔壁的书房随时都开着的。”
才听见他说了句:“谢谢傅老伯!”
我感觉父亲是喜欢他的,我心里踏实多了。
第二天我和本楠陪李际科去游昆明城。走至巷口,本楠一下跑去看一个老爹淋糖人,那里已有两个孩子蹲在那里专注地看着,我们走到那里,本楠抬起头问:“李大哥你喜欢糖人吗?”
“喜欢!”
李际科答应着,看着草棒上插着一个像戏台上武将的糖人,又低下头看着老爹熟练的操作,感叹地说:“别小看这些民间艺人,从他们手里产生的任何一种作品都是民间艺术。民间特色和乡土气息很浓,既有实用性又有审美情趣。一个流落他乡的人随时都可能被故乡的一件小小民间艺术品勾起乡愁。”李际科似乎又沉入乡愁之中。
我没有想到几年后,国立艺专校址迁至重庆江北磐溪时,过嘉陵江到重庆市经过磁器口,也看到一个淋糖人的民间艺人,淋出的花鸟、人物、鱼虫,更是惟妙惟肖,那时也真的勾起我绵绵的乡愁,让我想起故乡昆明,想起故乡的亲人。
我们边走边聊,刚走上大街迎面碰上几个熟悉的同学,闲聊了几句,得知潘天寿、吴茀之、张振铎三位先生还住在安江村。
他们走后,李际科对我说,他欲去安江村看潘先生,顺便去看他的马。
我也想去,又不好开口。我们默默地坐在“近日楼”的街心花园石条凳上。
坐了一会儿,我对他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家乡的名胜古迹。”
我们来到金马、碧鸡两个牌坊前。发现牌坊高大雄伟,雕刻精细,但年深日久,显得破旧,坊脚杂草丛生。
李际科不禁感叹地说:“工艺精致,也很气派,是你家乡的骄傲。能永久保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