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盘龙寺
国立艺专的女生集体住在一间大的房子里,上下铺,虽然专业不同,但大家处得很和谐,相互帮助,在国破家亡的患难中亲如姐妹。我当时是国画系唯一的女生,除了在教室上课和作业外,我与音乐系的几个女同学常在一起散步聊天,有时,我就去她们教室听她们唱歌练琴。
我最爱听王琢琳唱《梅娘曲》,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千言万语,都集中在那一句“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她脸上的表情很是感人,充满了依恋之情。
我也爱听梁芷琼唱《松花江上》:“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逃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她弹唱此曲时,会引起同学们无限思念自己沦陷区的家乡和亲人。女同学先哭起来,我虽未经历流浪逃亡之苦,但听着那声声“爹娘呵”也感同身受地跟着哭了起来。曲终哭过,大家又笑得拥抱在一起。
音乐系的男同学们每每散步到滇池边,对着蓝天白云和一望无际的滇池,放开嗓子疯唱,只有在这个时候会使他们忘记自己是僻居天南的异地客。
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王琢琳、梁芷琼、施正镐、梁安庆、郑文道五个音乐系的同学,加上我,我们六人从安江村沿着滇池边的路,踩着那五光十色的贝壳和鹅卵石,先欣赏了西山睡美人的风采和昆湖的美,再登上西山最高处的“龙门”,凭栏饱览了五百里滇池。
我们一起坐在“龙门”地上,虽然墙壁神龛都破破烂烂的,但心旷神怡,笑声不断。我们唱起了《当我们同在一起》:
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此曲为世界童谣,词为同年级西画系郑为兄的深情哲语。在那里我们留下了青春的倩影。
有一天课间,李际科从我们几个女生旁边经过,正听到我们坐在路边草坪上面聊天,他没在意,几步就过去了。
“那时候,我爹爹常带我去狩猎,我小的时候好多日子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说这话的人是谁呀?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李际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我,坐在那群同学中间斜对着他。我正神往地回忆着自己的少年生活,也没发现他。
这天下课了,李际科正站起来收拾画具,他看着我们的窗子。刘晓峰一下看见他,就叫:“际科兄能不能过来帮我们看看画?”
彼此间已很熟悉了,这样找李际科来辅导已不是一两次了。
李际科很高兴地挥挥手说:“好啊!我马上过来。”
际科辅导他们后,照常到我画桌边来,看我画画。他突然问我:“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骑马去盘龙寺玩,好吗?”
“好啊!”想起那骑在马上的愉快,我有些冲动。
第二天,李际科在老伯家借了匹白马,牵到村头,把缰绳交给等在那里的我说:“上吧。”
“这马我不熟悉……”
他明白我的意思,他一手牵着他的黄骠马,一手牵着我的白马,说:“这样吧,你骑好,我牵着马走,走几圈就熟悉了。你知道马是通人性的。”
我接过缰绳骑上马背,李际科牵着。我骑的马是匹幼马,也很温顺,我很快就不担心了。李际科也骑上了他的黄骠马。
野花散发着幽香,高树撑起了绿伞。我同际科走在野花芳草间,走在呈贡到盘龙寺的小路上,我的心就像这缤纷的原野一般开朗舒畅。我同际科边走边聊,说不尽的知心话。就在这一天,李际科第一次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知道了我自小就对马有兴趣,8岁以前几乎是在父亲的马背上度过的——共同的爱好让我们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语言。
我告诉李际科:
我是云南人。从小在昆明长大。我出生军人家庭,祖籍安徽宿县。父亲傅达,字民一。19岁时,加入同盟会,以后进云南讲武堂深造,1911年父亲投身辛亥革命,1915年又参加了蔡锷领导的讨袁护国运动,1938年参加了台儿庄战役。归来后解甲归田。母亲樊玉如,四川犍为县人,毕业于成都女子师范学堂,深谙诗文,善画蝴蝶,精于刺绣。
我小学毕业后,母亲说:“女孩读女子中学好。”我就考进了昆华女子中学,那时我才12岁。刚读完一年级,父亲资助的青年会办的私立鼎新商业学校成立了。青年会总干事王齐兴和校长叶崇基两先生,对父亲为筹办商校举办画展并将全部收入捐献商校的义举,十分感谢,都对父亲说,商校师资力量很强,希望我转学商校。
我又遵父命转入商校重读一年级。
初中毕业升入高中,正值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学校因空袭,疏散到温泉“可保村”。那里的石灰质温泉水烫得可以烫猪。当时麻风病流行,空气饮水都受到污染,很多同学都转学了,我身体本来就虚弱,学的东西很乏味也不想学,心情极不愉快,病倒了。
流亡来商校任教的清华大学李乃刚、复旦大学罗肇寅两位先生负责我们年级的教学、教务工作。他们对学生很负责任,对我很关心,对我的情况深表同情。
罗老师问我:“你到底想学什么专业?一个人想飞,没有目标是不行的,翅膀不硬也飞不起来。”
我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我喜欢我爹爹的画。”
罗老师说:“父亲对你的影响是很重要的。这样看来,你学美术的确更合适些。不久前,由沅陵迁来的国立艺专,是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合并的全国唯一的艺术最高学府。我帮你去说服父亲,让你去报考吧!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于是,我借病休学回到家中,父亲教了我一些中国画笔墨技法。罗老师又找艺专的洪老师教我素描基础,李乃刚老师找了他在新闻出版社工作的好友辅导我英语。这些关怀,增长了我的勇气和信心。一学期就这样紧紧张张过去了。
艺专即将招生,父亲又教我画了以松树为主的山水小品。我反复临摹,越画越有兴趣。
就这样,我考进了国立艺专。
我讲了我的身世,李际科也讲述了他的身世和经历。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很是愉快。
盘龙寺在安江村南5公里外的盘龙山上,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把马拴在山门前,一起走了进去。
李际科在一块“大觉神师宝云塔铭”的碑前看了一会,对我说:“真没想到这还是一座元代寺庙呢。是元朝正至七年,即公元1347年一个叫莲峰的和尚建的。”
“我以前也听父亲说过莲峰大师来到盘龙山,看到这里的山势雄伟,地势宽阔,就打算在这里修寺庙。他最先选的是山涧的龙湫,莲峰和尚念咒迫使蛟龙搬家,水干涸后动工修建起了寺,信徒一天比一天多,香火越来越兴旺。后来莲峰和尚坐化了,被信徒尊为盘龙祖师。我以前没来游过。因为母亲信奉佛教,父亲陪母亲多次来游过。”
我们在寺庙里转了一大圈。登上盘龙山峰,可以俯瞰五百里滇池。盘龙寺庙宇依山势构建,山门内有大雄宝殿、观音殿、金刚殿、财神殿、玉皇殿、药师殿等十四座庙宇,供奉释、道、儒三教诸神像。环境极其清幽,四周林木繁茂,有茶花、有松柏,一株松鳞山茶树,根据《云南风物志》记载,是元代所栽,距今已有600年的树龄了。殿前还有一株老梅树,那棵老梅树正在盛开,其粗壮正如我后来拜读潘天寿先生《盘龙寺看梅》诗中形容的那样:“铁杆轮囷尽十围。”
我们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在战乱的年代,难得有这么幽静的地方让我们驻足。
日已西斜,我们尽兴而归。
《花骢》1940年作
横生枝节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还多次骑马沿铁路线去呈贡果园、黑龙潭游玩。呈贡果园的特产“黄金离核桃”是我最喜欢吃的水果。特别吸引游人的是碗大的黄金桃挂满枝头,在绿叶衬托下特美。伸手可摘,准吃不准带,而且不收分文。
虽然我们只是一起出去骑马、画马,但在同学们眼中,却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了。
在学校里这样的事情,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传得快,不久潘先生也知道了。
尽管李际科在同学们眼里是个每日扬鞭走马的富家子弟,但大家都喜欢他的洒脱性格,对他都很友好。
一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在教室自习,李际科走了进来,也不说一起骑马的事,在我桌边坐下,沉默着。不吭声。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我很少看见李际科这样子。
“我今天去见过潘先生了。”他看着我的画却不看我。
“先生批评你了吗?”我笑着问他。
“没有。”
“先生没有批评你,你难过什么?”我很不明白。
“是这样的,”李际科犹豫着,依然不看我,“我今天去潘先生寝室请先生看看我最近刻的印章,这时吴茀之先生也在座,闲谈中潘先生问起了我的家庭情况。”
“你怎么说的?”我也想知道,到现在我还从没听人说过李际科的家世呢。
“我如实告诉先生,我是个孤儿,因为不满意旧式的包办婚姻,又喜欢绘画,就投考了国立艺专,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养父母家。”
李际科音调很低,语调也慢。
我听到这些话,心情一下子从初夏的正午,被推入严冬的黄昏。
“不满意旧式的包办婚姻”是什么意思?我想问又开不了口。过了好一阵李际科仍未说话,我实在忍不住地问:“那先生怎么说呢?”
李际科回答:“潘先生沉思好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要有助于自己的事业,没有共同语言是痛苦的。’”
“先生就说这些吗?”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先生还说,傅本娴蛮有灵气的,多帮助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
先生慈父般的教诲,使李际科感激万分,当他要离开时,潘先生站起来陪他走到门口,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无语的安慰,使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潘先生是位感情丰富的师长,不仅对学生的学习要求严格,对青年恋爱问题也挺关心。曾听老同学彭更生说,潘先生在杭州曾作过青年恋爱问题的报告,说明潘先生挺开放的。
我知道李际科有过旧式的包办婚姻,而我却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我处于矛盾中。我虽然一时接受不了,可对他的身世又深表同情。
从那天开始,我有意避着他,他也有所察觉,但他不给我作任何解释,也不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
过了几天,他来约我骑马郊游,我处于狂喜和忧虑之中。
一样的风景,一样的坐骑,但两人的心情复杂了,气氛也不一样了,一路上沉默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