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歌集(2)
宰牲节之前
佛的禅语，蒙入
巨大的牛皮
十三株梧桐，竖若鼓槌
寺院深如石鼓
那躲在树后的众僧
准备好南无阿弥陀佛，那喉咙中
哽咽的回音——
如磐
长长的栈道上
俗人熙来攘往
一位金枝玉叶的皇娘
“落轿——”
撒下一把犹如纸屑的脚印
（发表于《诗选刊·下半月》2008年第9期，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
木为石音
四月闰出来，日子就多了一个月
时间一拉长，亏损的亏损
盈利的更加盈利了
穿过细长的大街
风姿绰约的人们，你们颜色模糊
无需理睬一个人，影子的长短
手机关久了，其中
掩藏着一条爱情的短消息
花园里的长椅上，我不读取
有没有白臂伸过来，无所谓
我在等，等花丛中那朵晚开的月季
等到多愁善感，也不回去
闰四月，一条虚线牵来一对假夫妻
坐你坐过的长椅
为何会如此孤独，无依
（发表于《中国诗人》2010年第3卷）
闰四月
西海固的瓦砾
遮掩着隐于洞穴的蛇，农夫的地头
秦朝的大虬，暴尸原野
如蟒的六盘，犁风种雨
高远的苍鹰
在目光不及的远方，遥望着我起伏的春秋
听见夜行的流水
我从泥中抽出了路
从土里抠出土豆
（发表于《中国诗人》2010年第5卷）
瓦砾
走近青海湖
西天少了一朵云
这朵云，陪着牧羊人
牧放游走的蓝色湖水
这朵云走在花丛之上
走进花朵，仰望帐篷
我忽然觉得
我手托哈达，与白云说话
草原黄金屋顶
来者如云，逝者如云
（发表于《黄河文学》2008年第8期）
走近青海湖
西伯利亚锋利的刀子
剜进爷爷睡觉的高丘
剜疼了深埋的蒿子老根
剜出千年的火种
剜出一颗冻僵的手指
扔进火坑
蹦出一串豆秧
蹦进脚夫的怀中，牵着一头骡子
褡裢
挂满家事，远上新疆
（发表于《绿风》2010年第3期）
西伯利亚的刀子
筛完太阳里的风
挂在墙上尽是回忆
蜘蛛纺织苍白的时光
闺中的姑娘隔纱相望
吮手的弟弟，借来一把筛子
满树的麻雀，纷纷落下
揭开筛子，没了种子
也不见一根羽毛
只见院里晒着花椒和辣椒
晒着日子，既麻且辣
草垛后一双魅人的眼睛
筛着：我脸上的米糠和石子
（发表于《六盘山》2008年第2期）
弟弟的筛子
风声来自悉听
白雪源于凝眸
羊贩子，终将尾随羊群，衡量那只——
过冬的羊
倒过去看，倒过去
羊非羊，草非草
一声清脆的牧鞭，警惕了一双眼睛
掠过倾斜的山坡
牧羊人趟过枯草，用古老的毡靴行走
吆喝声，“呃——”
惊动峡谷，冬天突然转身走了
春天，还原地没动
（发表于《诗潮》2010年第4期）
倒淌河
荡开水面
荡开水面，鱼和鱼在一起
荡开水面
谁能推脱时间的追赶
天空，仿佛所有动物的逃难地
天空，我的那一份天空
鸟儿还在借用
我暂时和鱼在一起
喝点水
不要忽略冰川
忽略雪山，不要忽视冰凌下悬坠的一滴水
一滴水，一只眼睛
没料想，望见大海，鹰会俯冲下去
没料想一滴水，惊动一泓清潭
美目传情的那一瞬
一滴水行走，这是何其壮阔的一次逡巡啊
高原，被一颗高傲的眼睛看得白白清清
没料想撩拨溪流
会惊动吃草的牛羊，惊动星辰
没料想天地相爱如初，亲密无间
没料想大河的童年如此纯真、大海的根须如此幽深没料想草原辽阔、滴水从容
稚嫩的眼睛，聚在一起拨开了历史的风尘
看着一滴水
卡日曲，我遇见一滴水
进入另一滴水，进入泥土
没料想重峦叠嶂
天空有绿草茵茵的人群，没料想听见波涛
会想起亲人
（发表于《诗刊·下半月》2010年第9期，入选《2010年中国诗歌精选》《2010年中国年度诗歌》）
那挡住视线的，是低飞的黑颈鹤吗
那勒加秀姆①的圣洁
感化了琼木旦曲的雪
处女般的碌曲，不可亵渎的羊羔
怀揣酒囊，隆起幸福的毡包
那酒里圈养着一匹暴烈的儿马
啃噬我青稞般的灵魂
布满尕海的银光，颤抖的马头琴凝固了——
细如马尾的夜
那落水的冰片，压住水藻
那风，吹冷石圈，却吹不散群聚的羊
那羊皮袍子挡住冬
残草挡住转场的牛
那咩叫的黎明，母犊挡不住，犄斗
大山挡不住风，嚼铁挡不住马嘶
那畅想远方的语言
又怎么能挡住——闲云里的野鹤
和尕海湖边硝的自白呢
注：①勒加秀姆：传说中保护尕海的神女。
（发表于《诗刊·下半月》2009年7月号）
尕海湖边
白雾茫茫的水淀
被一只小船荡开，假设那木桨是蝴蝶的翅膀
一定是向我飞来
这春晨的秘密，是打鱼人的秘密
春天的湖心，之于蝴蝶
正如一团密闭的花朵
我无法确定迎面而来的，是否讷讷的絮语
我无法逃脱那扑面而来的霞光——
一条灰头灰脑的鱼儿，无法穿破那网
（发表于《诗探索·天问中国新诗会所会刊》2010年第2期）那蝴蝶是向我飞来的
哈尔盖，你是大哥
年钦夏格日山是你的靠山，失散的双犄角羊
前蹄入水，孤独远眺
大哥，河水冰冷
双犄角羊的肩胛和臀骨突出在皮毛之外
大哥，河畔厚重的白，原本是云，是天鹅
——是你的羊羔
和你吟唱的歌谣
大哥，河畔失散的双犄角羊
孤独站立，冰雪消融
流进青海湖，倾诉祁连山的清凉
大哥，你弯下躯体
是不是为哈尔盖鞠躬，大哥
天鹅飞来的方向，是一头离群的黑牦牛
大哥，年华似水，似法器
（发表于《诗潮》2010年第4期）
哈尔盖大河
西海固的身子，害过热疹
赤脚医生扣上火罐，拔起
一个个红秃的土丘，这病
需要用水，软刀子来治
水窖，绝好的药罐
冬天，存几朵雪片
春天，纳几锨冰块
——土地的腋下，便张开了汗腺
渴了喝吧，这是些特色药汁
一颗羊粪豆，顶十粒钙丸
一瓣儿落叶，胜似龙井
喝了吧，黄土地的味道很好
“靠天吃饭”，这话
听起来酸涩
黄河、长江从嘴里流过
听起来，很顺溜
（发表于《六盘山》2008年第2期）
水窖
风驱六月，乌云覆盖青天
树奔跑，树跑的速度大于风的呜咽
我的雨夹在黑色皮包里
我的雨，让混进人群
小偷的手
打开，挥霍在肉刀酒斧的酒店
我的雨，夹在木钟的
针头线脑里
我的青春，是泼给钟声的一碗
冷水
我的雨为起伏不平的妻儿老小
消耗着白花花的银两
我的雨，丝丝入茧，吝啬如蚕
我难过，我的雨下得往往不合时宜
我迷惑，我的雨润物无声
（发表于《绿风》2010年第3期）
我的雨
垂柳向下，马兰花向上
在这个没有午后的傍晚
我想念秋天
德令哈，我拥抱着
你的矿藏、尕海湖、芦苇
思念那条与人为侣的铁路
沙棘、野驴和小麦
德令哈，我会再来
德令哈，你的河里有鱼
德令哈，明天下雨
（发表于《绿风》2008年第6期，为宁夏第八届文艺评奖诗歌三等奖获奖作品之一，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德令哈
昆仑，昆仑
高原的夏夜，有一股清风掠过，一匹白马
一列火车，哈着热气
一辆爬坡的卡车，屏住呼吸
——生活的辎重，有时需要运至远方
有时在垭口，小憩
抵达黎明，纳赤台浓雾包裹的石坊
突然明朗，“昆仑圣泉”的平台
倾斜，碧水四溅
我相信，昨夜
正是这一串串珠玑，拷问我的灵魂
紧闭双眼，感悟静穆的梵音
——高原高、雪域白
我忽然觉得，此刻
佛，刚刚诞生
一个婴儿正张开唇舌，迎取——
白乳，舔舐着母体
（发表于《诗刊·上半月》2010年第12期，全国“柴达木杯”诗歌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之一）
纳赤台·泉水
不止一次，扇动轻巧的翅膀
在大地裸露的肩头
落下
不止一次，剧烈运动的火车
——携带着蚊子，和痒痒
滑过我的赤臂
不止一次，我徒然敬重阴霾
对白云说“对不起”
在袖里，展开自己蜷曲的手
（发表于《六盘山》2010年第1期）
雨点
黄河边，可以一个人走来走去
沙枣，可以亮出刺
远眺的岩羊，飞檐下的铜铃，倦怠了
松树的声响，你可以认为它是谁的脚步
垂钓的老头，坐了整整一天
没见一条鱼上钩，他慢悠悠收起鱼竿
把剩余的诱饵捏成团，抛进河里
对浪花说“吞下去吧”
他走出很远，又折回来
在河里洗了洗手，掬起一捧水看看我
河水浑浊，诱饵碰不到鱼儿就会化掉
他恋恋不舍，仿佛牧归的老牛
落日无声，他攥着一双湿手离开了黄河
我没去洗手，抓一把芦花，扬进空中
水面的风飘过来，一个废塑料袋抖动着
夕阳沉入我心，沉入了黄河
（发表于《绿风》2011年第1期）
黄昏
一场虚假的雨，掏空了云的心思
一股向阳风，刮走了蓄谋已久的雾
瞌睡的羊，嚼着声势浩大的苜蓿
思想着嫩草的前世和来世
太白山下，一声干雷
那是炸山取沙，替代农耕的另一种生存方式
那是沙子，以流水的速度
流进城市，兑成啪啪作响的柴米油盐
古寨旁，一位老人绾起袖子，说：
“我还没有花光祖宗的银子，没有享尽福分”
袒胸露脯的天空，好久没有咳嗽了
这位老人，身上披着老羊皮
（发表于《六盘山》2010年第1期）
有雨，才会有
这是一条清溪
一次细雨如书的散步
春燕唧唧，浮萍抱住苇根
校园传来歌声，我怀念走失的老师
山坡上，柳树曲身排列
仿佛牛鬼蛇神的尾巴，仿佛西风鞭策
仿佛一缕揪斗的白发，一双颓废的目光
留下的纸条，片片飘零
湖面铺满花环，我独自堕入少年
回想树干上太阳的绳索和暴雨的字迹
聚集几名怀揣生字的同学
闭目祈祷，为一篇莫名的作文
（发表于《朔方》2011年第1期）
细雨如书
洗手，白刃入水
是为钢刀淬火
漂白，是为装饰，弥补装饰
劳作，是为了劳作而再次劳作
锋刃是洗出来的，是磨出来的
边洗，边磨
边揣摩刀口
吹吹虎口，屏住气
浸在水里的往事，褪下来的皮
是否是粮食的皮
烦恼的皮
爱人的皮
掰开手，数数指头
数数用过的筷子、椅子、碾子
吃过的桃子、李子和惊飞的燕子
摸摸面颊，看下巴上还有没有遗漏的米粒
不要使劲，不要用锋利的手
不要甩手、搓手、转脸去哭
清水刀子
要静静地、慢慢地想
想白刃
入清水
想想那剪不断，理还乱的
毛线，想洗不掉的老茧
想，哪根是扁担，哪根是牧鞭，哪根是干柴
借等米下锅的光景，找找
有没有石子、土粒
有没有麦衣、草籽和蚂蚁
那浮出水面的手掌，是不是一弯月
而父辈的叹息，只是想让土地再发一次脾气
（发表于《十月》2011年第2期）
日月山，与青海湖一脉相连
两只鸟，相互结伴
云在飞，草比翼
清风舞动经幡，风口渴
风俯首于自己吹皱的湖
湖水波动，羊群浮出水面
紧跟松赞干布的刀旗，打开昭君的发髻
一抹故土，一条被风梳理的辫子
一个金枝玉叶的身子，闪入藏包
藏袍裹住的身子，需要爱戴
需要裹紧，需要一层一层，打开
普氏原羚，系上大唐的铜铃吧
大唐公主的袖筒中，风来草生
大唐公主的手心，一直紧紧地攥着——
那枚长安的大红枣
（发表于《诗潮》2010年第4期）
通往刚察
哪里有一把刀？
水铸的一把刀？
剖开，仙女的花蕾
仙女湾，花香无度
仙女，轻解罗裳
晚风徐徐，十指袅袅
众多的仙女，在碧波里
等夕阳
为雪白的浪花
披上红袍
夕阳如血，逶迤而去
月亮
被黑夜磨砺，又被湖水揉皱
——跳出水面，躲进羊圈
（发表于《诗潮》2010年第4期）
仙女湾
他是一匹永不回头的骁马
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老虎皮
他睡在一张草纸上，思量
背面横七竖八画满了宫娥和侍女
他为自己编制箩筐
提着心、吊了胆，去给欲望送礼
他呜呼一声——
元！你这不孝子！拐了王的秤砣
称了我——
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
（发表于《诗选刊·下半月》2008年第9期，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
大汗
悉听你细微的呼吸
掠过你的卷发
天边有雷鸣、有电闪
但我只盯住你的雀斑
听你细微的呼吸
迎接
一双忽闪的眼睑
火车南来，北方无弊
火车南来，夜已白皙
不白不赭的胳膊
是手的配偶、行李的配偶
火车南来，紧要关头擦火柴
车厢里有人加衣，有人减肥
火车南来，穿过站台的旅客
为播音员配戏，离离合合
秋收和冬耕的汽笛，准点到达
回家的人，紧裹风衣
东风无力
思无语——
（发表于《中国诗人》2010年第5卷）
火车南来
奶奶用黄土洗手
用土豆花洗身子
奶奶躲藏在地里
每年秋天我在田里挖
挖奶奶的膝盖
挖她拳头敲打过的身板
我在地头祷告
妻子哭着不走
奶奶缩成土堆
（发表于《星星》2009年第6期）
奶奶的身子
您的微笑把蒙娜丽莎固定在墙上
您声似蝴蝶，动静如乐符
1、2、3、4、5、6、7
您幸福朵朵，心绪溢于弦D
您细听喜鹊唱读
咳嗽洗衣盆的锈蚀和晾衣架的秋千
昨夜，抚琴的手又读了我的额头
您蜜蜂飞得嘴唇干裂
碰响琴键的声音，儿子暗自亲爱
您的翅膀很沉，沉入了薄秋
（发表于《诗选刊·下半月》2008年第9期，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
母亲
土地在村边躺着
奶奶安详
奶奶的土堆被雨打湿
奶奶无语
奶奶的发髻冒出热气
鼓动肚皮
孕育村里的儿女
奶奶，预示开花
准备随时和土豆一起出土
伺候扛着板锹的爷爷
秋风是爷爷挥舞的双手
村庄赤脚走在朦胧的土豆花里
奶奶别哭
奶奶别动
奶奶别笑
（发表于《北京文学》2010年第7期）
奶奶别哭
朱雀衔走成吉思汗行宫的旗帐
忙哥刺的金帽顶
躲在安西王府①的影子里
蹲候——
蹲候一炷香火，熏干清水河的源
蹲候掘墓的手，伸向忽必烈行宫的后花园
打开城门
打开一个封尘的记忆
那个曾经的日子已经破碎
锈迹斑斑的金戈，已停止了呐喊
曾经饮马浴羊的河水里
那些浆洗灵魂的私语声
远远看见了
下游的草原
而一只苍鹰蹲在牛背上
观察着一坡苜蓿地，苦思冥想
开城
苜蓿花，牲畜的花啊
又有谁知道
苜蓿根被寒羊慢慢啃噬的声息
在春寒料峭的时候
越来越响
注：①安西王府，在固原开城成吉思汗避暑的旧址，元朝忽必烈封皇子忙哥刺为安西王，在此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皇家宫苑。
（发表于《山东文学》2008年第4期总5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