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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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风行与豹吼

◎杨梓

此刻,出发于原州、突破半个城、夜袭古灵州的单单坐在我的面前,他终于一路杀到了西夏故都。他放荡不羁地开着玩笑,笑得像个孩子;他随意编辑着民间的故事,讲得神秘而生动;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直把自己喝得醉卧沙场。

此刻,单单就像唐·吉诃德,骑着一匹瘦马,握着一把生锈的剑,风行于西部大地,走访英雄豪杰。每每狭路相逢必是一场决斗,真是天昏地暗,风卷残云。他量胜“西风古马”,却倒在蒙古歌里;给“饿死诗人”一只羊头,人家不被所诱;他与“皮袄上的长城”战到天亮,不分胜负;在“起风了”的白菜公主面前,酒不醉人……当时栖身异乡,梦话连篇,声言再战八百回合。

此刻,单单带着酒伤回到西海固,成了喜走山脊、猎杀岩羊、象征海拔的雪豹,他独居于自己的洞穴里,“以水为伍的雪豹,被我用诗歌喂养大的/雪豹,舔着滴血的伤口”(《太苍》)。

此刻,我感到单单一个人时的情形——他在自己的斗室里来回徘徊,踏得地板咚咚作响,攥紧的拳头在胸前颤抖;他伏在桌前望着越来越深的夜色,眼里透出的是无助、悲悯乃至愤怒,他把头颅砸向印满诗行的书桌。

此刻,单单站在我的面前,以《词语奔跑》的形式。他一脸的不屑一顾,一口的肆无忌惮,一身的铮铮铁骨,一腔的沸腾热血,一心的霸道气概……那种黑暗中发自内心的祷告,那种伤及心灵和骨髓的剧痛,那种咬紧牙关寻求解脱的挣扎,都令人感到他灵魂深处的孤独、悲伤和无望。“一只鸟被射落/一群人欢呼雀跃/一只鸟死亡的时候/一片叶子悄然坠地//这是一片殉道的叶子/它的坠落缘于愤怒”(《悲哀》)。

认识单单已经很久了,他为人简单、率真、侠义,他为诗直接、浪漫、孤傲。以前读过他的不少诗,但都是零星的;这次我系统地通读了单单的《词语奔跑》,深感给他写序是困难的。因为单单的诗不仅优秀,透出的诗性令人惊讶,而且他已悟到了诗之所以为诗的奥秘,有成为大诗人的可能。可我们是朋友啊,我不得不用心地对《词语奔跑》进行梳理、剖析、归纳,找出作品之中具体的共相。当然,我找出的只是《词语奔跑》中显见的几条路径,至于较为隐蔽的路径以及路边隐藏的秘密,要靠读者自己去发现;或者说《词语奔跑》所提供了景点但又没有景点的地方,会有一种闪耀的精神。

单单去了一趟甘南,在创作上出现了一次质的飞跃,可见行万里路而开阔眼界是多么重要,是任何书籍都无法提供的切身感悟。单单由西海固而甘南,由现实而“天堂”,他渴望遭遇的是隐藏于油菜花、青稞、经幡之后的爱情,是在现实中沓无踪迹而可能在“天堂”出现的“最美的女人”,但他依旧失望。因为“一朵花被疾驰的马蹄踏碎/一条鱼却永远长寿/因为她的名字叫命运”(《怅望甘南》)。他追寻、失望、再追寻的不仅仅是爱情,而是寻找一个舔舐伤口的避难所,更是一座精神辉映的殿堂。在甘南他似乎找到了,但酒醒之后他不得不回到西海固,“一棵麦子孤零零长在田畴/十万只鸟儿/准备享受最后的晚餐”(《无题》)。对麦子来说,在尚未被鸟儿啄食之前,就已粉身碎骨;对鸟儿来说,注定是互相残杀。他将麦子、鸟儿和自己都逼到了极致,在绝境中发出了一声声滴血的豹吼。所以,单单首先要唤醒体内的神灵,照亮原来隐蔽的地方;唤醒现实生活中沉醉的灵魂,突破西海固的禁锢,像一只雪豹时刻准备着出击——扑向甘南,奔向河西,飞向西域,甚至更远的远方。

《词语奔跑》在一定的程度上比单单的散文更具有地域性,因为其中的地域性更加隐秘而且深邃。单单在西部大地上风行浪迹,他并没有停留在描述西部的景色风情之上,而是在张扬他作为一个诗人却不能拯救心灵的悲悯情怀,在倾吐他作为一个英雄却无对手的深深孤绝。

《词语奔跑》中的地域性就像单单的胎记,而在此之后隐藏的是其诗的超越性。“让我们点燃篝火,照亮阿尼玛卿山上的雪/让我们敲打骨头,高举灵魂的碎片/让我把自己焚裂,为着众生的吉祥彻夜祈祷/让我把爱情埋葬,还你一个玫瑰的日子”(《在玛曲的孤独》)。这样的诗揭示了单单与玛曲的关系,也诗化并超越了玛曲,从而使内心世界与客观世界达到统一。超越性是存在的,但不是客观的;是与诗的本质有关的,却是无法证明的。这就如同雪豹对我们来说完全是一个谜,即使雪豹开口说话,我们也不能理解它内心想要超越的是什么。所以,不管用什么手法分析诗歌,我们找到的只是露出海面的八分之一的冰山;尤其是冰山上空还有什么,我们只能抬头感受,却无法看见。这样说来,《词语奔跑》中的地域性倾向就成了一条路径,一路上的风光由读者尽情领略,随意想象;就像狄尔泰所言:“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单单是回族青年诗人,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二届“青春诗会”,已由地方走向全国,并在全国诗坛产生一定的影响。单单有着广博的民族情怀,因为他的心里装着众多的民族,尤其是人口较少的民族。单单诗歌的民族化倾向已经超越了本族,发散性地辐射到匈奴、党项、蒙古等其他的民族,并倾注了他的才华和心血。他还非常敬重裕固族、哈萨克、东乡族等民族的诗人和文化,时刻关注着他们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的命运。更让人钦佩的是他作为一个回族青年诗人,继承了汉语言文学的优良传统,用汉语创作,并果敢地维护着汉语文学的纯粹和优良传统的圣洁。与其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毋宁说只有民族化才能抵御全球化。因为全球化是令人恐怖的,全球化的结果是某个民族的被同化或者消失,所以从本质上来说,坚守民族化就是坚守一个民族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这些,单单在《词语奔跑》中做出了努力,而且做得令人感动。

单单的民族性就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不能被任何血液所代替的血液。他的血液从心出发抵达全身,他的诗从心出发抵达语言。我向来以为凡是从心灵出发的便是诗意的,因为孩子的话就是诗,原始的语言也是诗。可我们的话语被生活规范了,我们的心灵被灰尘遮蔽了。因此,诗歌从本质上说就是要打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客观性区分,给这个世界创造出新的意味。单单一直在维护心灵的纯度,他的诗在具有民族性的同时便有了透亮性。这种透亮性是来自单单的心灵深处的光芒,而且使其诗作达到一种更高的审美境界。“油菜花儿开。我被习惯宠坏的眼睛蓦然擦亮/我的卓玛走过青草地,她纯情的歌声/唤醒了沉睡的牛羊,也唤醒了沉睡的花朵/此刻,我已变成了花朵的奴隶”(《油菜花儿开》)。正是这样,在《词语奔跑》中,单单不仅给我们提供了民族意识强烈的诗歌文本,还使词语自身成为具有生命力的意象,并在词语背后为我们暗设了众多的可能性,让我们感到神性的存在。

与其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倒不如说一切作品都具主观性。即使被黑格尔称之为“客体的全部”的荷马史诗,其中也流淌着荷马的主观情绪。单单的诗有着强烈的主观性倾向,也可以说单单就是王国维所说的“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的主观诗人。诗人的主观性,其本身就是一个朝向自我的世界。单单习惯于观看事物,也常常内视自己的心灵世界。正因为他对主体有所审视,并有深刻的认识,他才能真正地从心灵出发,进行创造性活动,给客观事物赋予形体,而不被事物所羁绊。

单单的主观性倾向,注定了他不管是外观还是内省,都是“我”对生命意蕴的探寻,并在尴尬与质疑、困惑与冲突、煎熬与自救中显示出一种难能可贵的达观,从而使诗歌的“我”成为具有献身精神的主体。因为单单在倾吐词语的同时,把自己也倾吐了出来。“我时常借助酒精的麻醉俯视窗外的世界/在冥想的瞬间,一片飘落的叶子写满了秘密/这个独异的时刻,我必须保持最后的沉默/让灵魂的声音发出自由的呼喊”(《冥想:瞬间或永恒》)。

单单对具象的把握,是通过情感来完成的,尤其是爱情的魔力使具象与诗性融为一体。因而,他的诗句哪怕是支离破碎的,也因其中潜伏着诗性而显出绚丽的光彩。“为一绝色女子摇曳出关山之外的绝唱/雨落泾河,大雨遮掩了天空的伤口”(《雨外弦音》), “在一朵荷叶的背后,当巨大的福音骤然降临/我种植多年的花儿已经凋零”(《一朵荷叶》),“在萧瑟无语的秋天/荒凉的山冈上我已无路可逃”(《秋天的品质》)等等。在此,诗意已成为精神层面一种可以用心感到却难以表述的存在。如果硬把诗中感人、动人或者吸引人的部分表述为诗意,那就远离诗意了,因为诗意就是诗歌的灵魂。

《词语奔跑》还具有神话性,诗中出现的众多原型,表明单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抵御物质时代的避难所。同时,《词语奔跑》的语言具有迷宫的性质,从一个方向走到一个地点是可能的,但从另一个方向走到这个地方可能会迷路,所以我们在此只是感受,而不是在语言里寻找诗意,包括诗意的指向。因为意指并不是伴随语言活动的过程,任何过程都不可能显示出意指的结果。“我飞翔成一只神鹰,在雪山之巅 / 一场风暴裹紧了我的翅膀”(《梦见西藏》)。神鹰的飞翔没有去向,也没有结果,而是一幅图画。关键是我们读后记住了这样的诗句,语言便固执地为我们重复这幅图画,从而让我们体验到了古典诗学的意境之妙。

单单的诗给人一种声嘶力竭的呐喊之感。他一味地宣泄心中压抑太久的情思,将词语直接从胸膛喷薄而出,有着屈原“发愤以抒情”和李白“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的桀骜不驯的遗风。

单单的诗生猛、有力而狂放,豪迈中凸显劲健之力,旷达中蕴含纤秾之境,洗练中透出悲慨之韵。正如谢榛所言:“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工,利剑不能折其刚。”

单单的诗具有很强的个性意识,是其民族、文化以及自身命运的诗化,有别于其他诗歌文本。“一株没有怀孕的麦子是风的过失/一种谎言的结束无人问津/而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这遥远的距离/是我一生走不完的孤旅”(《冥想:瞬间或永恒》)。这样的好诗在《词语奔跑》中俯拾即是,但只属于单单。我有理由相信,单单还会写出别人无法模仿但可以理解的诗,写出似有若无且妙不可言的诗,因为他从自身的内心出发,在西部大地上风行,在民族化的道路上前进,在个性化的立场上放眼未来,在拙朴语言的背后冷静思考。

单单是一只受伤的雪豹,受到现实生活和现代文明的双重伤害,但他在阴暗潮湿的洞穴舔净伤口的血,向着天穹怒吼几声,又精神抖擞地奔向下一个崭新的目标。我只是闻声而来,踏着雪豹单单的足迹,为前来的探险者粗略地介绍了一下行进路线,具体怎样深入《词语奔跑》的内里,怎样一览《词语奔跑》里的风光,怎样透过《词语奔跑》窥探单单的内心世界,还请大家用心去发现、命名和欣赏了。

2007年8月12日于夏都闻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