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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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吹过湖面(1)

民间桃木

首先是一抹秀色:粉嫩、贞操、烈焰逼人

从房前屋后到木格子窗棂,再到荷包盛不下的心跳

轻启朱唇,说出心中的热爱

如果在一双鞋垫上留下记忆,心跳往往让人慌不择路

她们蔑视玫瑰,以为所有的爱都是粉红的颜色

更多的时候,她们选择一个密而不喧的夜晚

打开春天的门扉,把欲说还休涂在脸上

就是这样一种尤物,在民间仍心存恩泽

——辟邪。镇宅。保佑人间芳菲

上天暗示柔软者以神奇

却不让我知道其中的奥秘

花苞的诱饵,怀藏巫术。流水一样

淌过南方的水田和北方的豆地

在民间,和风暖热大地的时候……

一个千年承接着另一个千年的流芳

光阴似水,桃花依旧

听马尔撒唱花儿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说下就下了

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心突然就被淋湿了

这绵延的群山,这寂寞的正午

“阿哥的肉肉哎哟——”

这悠长、这婉转、这恓惶、这碎心裂胆的痛

牧羊人马尔撒看着远方

我必须看着远方——

远方有一朵云飘过,那样慢,慢过时间

突然羞愧于我抒情的荒芜

突然羞愧于我们矜持的外衣下暗怀

欲说还休的热望突然明白爱可以用“阿哥的肉肉”来表达

情也可以用一朵云来寄托

其实,我们也可以让马儿尽情地撒欢,让花朵尽情地绽放

就像一场雨,说下就下,下个淋漓尽致

就像马尔撒唱到的

“头割了不过碗大的疤

血身子把你陪下……”

——也许,我们前世就这样做了

一朵花在消磨着自己

有谁能忽视一朵花所浮动的暗香

就像忽视一株玉米的袅娜和一朵葵花的灿烂

在日子苦焦的地方,悠深的岁月里

那些开着白色的伤感、紫色的忧郁

黄色的富贵、红色的激情的花朵

一次次都错过了春天的风波

行走在季节的错乱里,孤独,无助,暗然神伤

一朵花在消磨着自己——

在绽放出惊艳的过程中,没有尖叫

只是把果实默默地抱在怀中

像抱住隔年的一点贞操

搓一把新麦咀嚼

一地的麦子开始杏黄,集体步入成年

六月骄阳似火,大地布满星辰

更多的麦子变成了太阳的颜色

风吹过,起伏间都是旧日的涛声

像一个亲人见到另一个

其中一棵饱满,谦卑地低下头去

当我俯身,手掌经历麦芒的尖锐

当我为几十颗星辰脱去草做的外衣

那饱满、那光洁、那圆润、那细腻——

在麦子还没有开镰之前,搓一把新麦咀嚼

先尝到的不仅仅是新鲜的味道

一群麻雀被风惊起,飞向另一地金黄

我绕过水磨和炊烟

比年龄提前进入了回忆

洋芋花开了

张易堡的洋芋花开了,大营河的洋芋花开了……

六月的西海固赤橙黄绿青蓝紫

风从叠叠沟一路向西,花神吹响了集结号

一朵花跟赶着另一朵花,千朵万朵

幸福的洋芋花灿烂了村庄的梦境

那些虚张声势的不是花,也不是香

花开的姿态,是在示爱

俯身花蕊的蜜蜂们乐不可支

它的蜜,已渗透了日子的缝隙

但蝴蝶是默默无闻的,她们飞

飞入花丛,落在花瓣上

也成了一朵花,洋芋花

向日葵

这是早晨九点钟的气象

路面潮湿,青草抖擞

辣椒、萝卜、白菜、西红柿

他们肯定都在感念刚刚逝去的清爽

太阳被山头的雾霭轻轻托起

在露珠的眼眸里,向日葵的微笑多么干净

眺望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眺望的了。我只是

在窗前静静地站一会儿。看一看

东岳山低矮的庙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神秘

看黄峁山时而有汽车往返的蜿蜒

更远的地方,被开城梁挡住了

尽管我看不到,但丝毫不影响秋天的来临

不影响闯入黎明的牛铃声和撕裂黑夜的鸡鸣

开城梁以南,有我的老家,十指连心的疼痛

那里已经有了早到的霜降

如果没有人来造访,我还可以把目光拉近

看窗前的榆树,树叶上流动的河流

三五片叶子开始枯黄,步入它细微的黄昏

如果风再大一些,我担心他们会掉下来

这些叶子的命运,和人一样

始终行走在宿命的枯荣里,有着身不由己的悲哀

此刻,他们多么安静。他们的同类

以旺盛的浓密挡住了早晨的一缕温暖

也挡住了我向另一个方向眺望的目光

尽管这只是短暂的

斡尔多

我看到的斡尔多,是一个小山村

羊肠小道连着的七户人家,三户已举家迁走

窑洞和水窖虚弱地空着

剩下四户,青壮年外出打工

孩子在城乡结合部上学

留守的,只有六位老人

几十个榆树、杏树和破旧的院落

被时间挤压着——

窖里的水已经不多了

天气也一天天冷了

斡尔多不通电话

手机信号也不通

我真担心,这几位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

哪一天,万一有个闪失

谁去给他们的儿孙报信?

借口

我羞于说出这个泛滥成灾的词语:淡定

当冰河解冻,大地怀春

第一朵桃花努起她粉嫩的朱唇

我是否可以做到优雅地转身

让决绝成为春天的谎言

兄弟们为生计奔波,踏上新年的旅程

面对一列列火车的宽容和速度

如果送行的目光不被寒风折断

我是否可以忍住眼眶中的汹涌

让它在胸中酿成一壶酒

是苦、是甜,用后半生来慢慢品味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会心静如水

一朵桃花,一列火车,甚至一阵寒风

之于春天的意义是巨大的

一个优雅的词语

一旦借助于我的口中说出

就对春天构成了伤害

回头看看那些旧时光

时间走在路上。不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一群人走在路上

善良的人们还在惯常的思维中过着朴素的日子

偶尔停下来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渐渐长大的儿女和沟壑纵横的老人

新年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向旧年的墙壁

有些拖沓、有些重叠,甚至有些扭曲

但他们仍在路上,把新日子当旧日子过

那么从容、淡定

对于路边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视而不见或充耳不闻

他们并不关心走在路上的时间,只关心一场雪

走在路上一缕瑞气走在路上,丰年的好兆头走在路上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回头看看那些旧时光:春天的桃花晕

夏天的青纱帐,秋天的车矢菊,以及

白雪皑皑中的点点红梅

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油盐酱醋

我喜欢在他们缓慢的行走中得到滋养

一个中年男人掌握着有限的词汇和观点

用半生的时间思考、写作。他的孤独溢于言表

而对于一个口吐莲花的女子

叹息,仍是枝头雾凇高挂的美丽

我记得这面山坡

我记得这面山坡,这片即将谢幕的绿

九月的风吹乱了蒿草

我记得你的长发和裙袂飘扬的走向

在蔚蓝的天空和青草的波涛之间

一只歙动着翅膀的鹰好像停在空中

一点一点的依恋渐渐变小

渐渐变小的依恋像一声叹息

我记得白色连衣裙的云朵托起黑发飘扬的云朵渐行渐远

山坡下的那条小河渐行渐远

我记得你哀怨的眼神和忽然惊飞的鸽子

九月的风不停地吹,茫茫的蒿草

起伏不定……在山坡

放下

还有什么不能放下。我走后

清水河沿岸的柳枝照样迎来了按部就班的春天

桃花红过,梨花又白

我丈量过的菜地、我修的路、搭的桥、栽的树

以及土地上长出的庄稼、楼房、烟囱

他们都冷眼旁观,蒙着一层隔夜的微凉

相扶着走过六个春秋的人

仍在“白加黑”“五加二”的忙碌着

在经历了一个冬天漫长的落寞之后

只学会了适应,但没学会怀疑

除却宿命,除却无奈

留下的,都是春风能够消解的块垒

我承认,我的头发就是在这无数个夜晚变白的

那些尘土飞扬下的辉煌,每一次的茫然和无助

都深深地镌刻在皱纹的沧桑里

时间是一条河

它洗亮了清水河两岸的风景

却洗不掉我记忆里的痛

偶尔,经过一处似曾相识的场景

天空辽远的注视下,是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面开满地椒花的阳坡

一朵花开,是禅

不要说出来

众花盛开

她们在集体唱读

关闭你被世俗的声音所壅塞的耳朵

用心倾听

一面阳坡祥云缭绕

小小的植物,头戴着紫色桂冠

相互簇拥着

唱出心中的热爱

一面紫色汪洋的阳坡,静谧

小小的花朵,小小的叶子下面

是土鳖虫和蚂蚁的隐士

雨夜

我听见雨在窗外奔突,脚步凌乱

偶尔慌不择路,撞在玻璃上

完成玉碎。更多的沦为泥泞

像一个人一生的不堪

我用大半年的时间等待一场雨

现在,雨来了

群星沉睡,我却醒在内心的黑暗里

一盏灯,映着恍如隔世的惆怅

听着雨声,无法说出心中的荒凉

方才,我与一篇小说的情节不期而遇

跟着主人公失魂落魄地闯入深渊

陷入陈年旧事的情感旋涡中不能自拔

整个夜晚,雨都在恣意地宣泄着

铺天盖地,加深了夜的漫长和寒冷

而我,更像一只失群的骆驼

跋涉在干旱的沙漠中,等待天亮

一棵树替我们活着

这是一年中又一次热闹的季节。深秋

叶子在寒风中节节败退

野菊花却开得异常抖擞

山桃、白杨、杞柳、云杉蜂拥而至

一些已在异地扎根,一些还在路上

像赶赴一场约会,或一次集体朝觐

国道两侧、高速公路两侧、旅游景点沿线

这些背井离乡的植物

根系上还留着故土温润的眷恋

就要在此落地生根了

再也回不了故乡

对此,既不喊痛,也不喊冤

它们只是一棵树

也许,若干年后,有很多树已死于非命

也有一小部分艰难地活下来

春天发芽,秋天落叶

早醒的草和晚谢的菊可以见证

它们的身姿也不像我们今天想象的这样挺拔、粗壮老头树,是它们的集体称谓

但对于大多数参加植树的人来说

也许过了今天,明天就相忘于江湖

却有一棵树会替我们活着

风吹过湖面

风茫然吹过湖面

显然,风是无意的,风只是路过

——湖水惶惑,荡起了涟漪

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疼痛和忍耐。我知道

一朵花的两种开放形态多么不合时宜

这个春天刚刚被路过,下一个春天还远未到来

一朵花将在夏夜的沉闷中被生活篡改

留下一小段伏笔,一小段红尘

两只背井离乡的鸟儿,霓虹灯醉眼迷离的朦胧

这一切多么意味深长,多么水到渠成!

路人在晚风中散步,他们成双成对

两只手的相互牵挂会说出爱的理由

我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你瘦削的肩膀

我知道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

你眼中蓄满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

我知道,回到家,你仍然是一个乖巧的小妇人

中年生活

我在这个比镇子稍大一点的城市生活了二十一年余生必将在此度过

我的老家距此五十公里,人们叫它乡下或农村

是我前二十五年玩耍、念书、拾柴、割草、耕种、挨饿以及后来传道授业的地方

我美好的记忆和梦中的场景都与此有关

我凭着一只拙笔离开了乡村小学的讲台

在城里娶妻、生子、买房,并混入仕途

成为乡下人眼中的城里人

做过好事,也干过坏事,有些不是我自愿的

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貌似光鲜的生活后面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与悲苦

我的皮鞋总是粘着故乡的泥土

很多时候我也可以花天酒地的生活

但我不喜欢这样

我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写简单的诗,喜欢一个人独坐

过气的英雄也曾遇见迟暮的美人

彼此相信生活的真实

菊花瘦了,草药入壶,浑身的骨骼都在喊痛

最大的时尚是女儿放学后扑面而来的欢笑

我的同伴,那些生活的宠儿和城市达人

在饭桌上、在酒吧里,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前程、股市、房价、情人

偶尔拿我的诗人身份做作料

没有人跟我谈起祖国和诗歌

没有人谈起责任,谈起感恩

没有人怀揣月光,仰望星空,没有人

夜色笼罩下的秦长城

天低。月朗。星稀

一截土墙,指点前路,也指点歧途

北望,夜晚深邃,天空更加深邃

过路的汽车灯光魅惑

墙内的固原城灯火辉煌。偶尔,礼花满天

烽火台高出树梢,但高不出想象

并肩而坐的人,低声说话

关于酒精、动物、战争、和平以及诗歌

风吹号角,也吹衣袂

卑微的小花在黑暗中悄悄地开放

星星眨着眼睛

它看到了有?看到了无?

风忽然停止

神秘的地椒草顿时暗香浮动

当风再次吹来

身后的秦长城远不及手中一棵草的惊慌

让人迷恋

花开灿烂,也开寂寞

我只知道她叫地椒子,花开紫色,形体羸弱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风尘女子

我不知道她的学名。百里香

是人们强加给她的一个艺名,庸俗、腐朽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微笑

她的体香。从农历四月到九月

一路紫得发蓝,香得醉人

小小的叶片,细细的茎蔓

和土鳖虫一起,和蜜蜂蝴蝶一起

和狼毒花一起,和狗尾巴花一起

吵闹着西海固干旱板结的土地

我还知道她可以入茶,焙制一味良药

医治被岁月淤积在腹中的胀气

但现在她被历史失传,被风吟诵

潜伏在记忆中的暗香,时常呼唤我的味蕾

让我在某一个时辰忽然惊醒

想起遗忘在乡下多年的妹妹——

一棵草,一朵紫色,一缕幽香

兀自歌唱,兀自凋零

花开灿烂,也开寂寞

我看见我自己

我看见我自己,面红耳赤,内心强大

在一个个激情沸腾的夜晚披挂上阵

把酒桌当战场

老夫聊发少年狂——

我看见燃烧的容器——

胃部溃疡糜烂萎缩

一把昨夜用过的酒壶

在今天 依然在酩酊的岁月深处

火焰凝重

我看见十年后的自己

痴呆 猥琐 腐朽以及些许的惭愧

一盏孤灯

呵护着微小的恐惧

而黑夜盛大

把所有的荣光和罪孽

都一网打尽

虚掩的门

那是钟摆,嘀嗒……嘀嗒……

白天和夜晚的心跳

那是我们常用来形容内心的——忐忑

也形容生命的律动

蝉鸣烦躁。幽暗处一声叹息

过于沉重

心跳是急促的

但心灵的门扉必须矜持

用于遮掩我们内心的虚弱

那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把期许的目光拉长,再拉长——

不管今夜谁是谁的宿命

明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