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条军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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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克莱文杰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刑事调查部的密探算是挺幸运的,因为医院之外战争仍在进行。人们发疯,而后被授予勋章作为嘉奖。世界各地,轰炸线每一边的大兵都在为别人所说的他们的国家而献身,对此似乎无人介意,更不用说那些正在丢掉年轻性命的大兵了。战事看不见尽头,唯一看得见的是约塞连自己的尽头,要不是那个爱国的得克萨斯人,他本可以留在医院直到世界末日的;那家伙下颌大得像漏斗,头发散乱,他的脸上永远咧着笨拙却牢不可破的微笑,就像黑色宽边呢帽的帽檐。得克萨斯人想要病房里每个人都快乐,就是跟约塞连和邓巴过不去。他真是病态得厉害。

但是约塞连快乐不起来,尽管得克萨斯人不想要他快乐,因为医院以外,还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唯一在进行的便是战争,除了约塞连和邓巴,似乎没人注意到。而当约塞连试着提醒人们的时候,他们便赶紧躲开他,以为他疯了。就连本该看得更清楚却没有做到的克莱文杰,也曾对约塞连说他疯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刚好在约塞连逃进医院之前。

克莱文杰狂怒而义愤填膺地盯着他,两手紧抓着桌子,咆哮道:“你疯了!”

“克莱文杰,你到底要别人怎样?”在军官俱乐部的喧闹声里,邓巴厌倦地回了一句。

“我不是开玩笑。”克莱文杰坚持道。

“他们想要杀我。”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

“没人想要杀你。”克莱文杰叫喊道。

“那为什么他们朝我开枪?”约塞连问。

“他们朝每个人开枪。”克莱文杰回答,“他们想要杀所有人。”

“那又有什么不同?”

克莱文杰动了感情,激动得半个身子都出了椅子,他两眼湿润,苍白的嘴唇在发抖。每次为他热情信仰的原则与人争吵,到头来他总是气得直喘粗气,强忍住因被人驳倒而快要流出的苦涩眼泪。克莱文杰有很多热情信仰的原则。他真是疯了。

“谁是他们?”他想弄明白,“你认为是谁,确切地说,想要谋害你?”

“他们每个人。”约塞连告诉他。

“哪些人?”

“你说呢?”

“我哪里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杀我?”

“因为……”克莱文杰脱口而出,但随即哽在那里,终于无话可说。

克莱文杰确实觉得自己是对的,但约塞连却有证明,因为他每次飞到空中往不认识的陌生人头上扔炸弹时,他们总是用加农炮朝他射击,这可一点也不好玩。如果说这事不好玩,那么更不好玩的事情就太多了。跟个流浪汉似的住在皮亚诺萨岛上的帐篷里,背后是大山,面前是平静的蓝色大海——却能转眼间吞噬水中抽筋的人,三天后再把他寄送回海滩,邮资付讫,人则遍体浮肿、青紫,并开始腐烂,水从冰冷的鼻孔里慢慢排出——那可根本不好玩。

他宿营的帐篷正靠在一片疏落晦暗的树林边上,树林把他和邓巴的中队分隔开。紧靠帐篷一侧,是一道废弃的铁路壕沟,沟中设有管道,往机场的燃料卡车上输送航空汽油。多亏了同住的奥尔,他们的帐篷是全中队最奢华的。约塞连每次去医院度假或是去罗马休假回来,都会惊奇地发现他不在的时候,奥尔又安装了新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烧柴的壁炉、水泥地板。帐篷是约塞连选择地点,再与奥尔一起搭建的。奥尔负责规划,他是个笑嘻嘻的小个子,胸佩机师徽章,一头浓密的褐色鬈发由正中向两边分开,而约塞连比他高大、强壮、结实、迅捷,因此干了大部分粗活。帐篷足足能容纳六人,却只有他们两人居住。炎夏来临,奥尔卷起侧帘让一丝凉风透入,可是从来没能驱散帐篷里蒸腾的暑气。

约塞连紧隔壁住的是爱吃花生糖的哈弗迈耶,他一个人占据了一顶双人帐篷,每天晚上在帐篷里用.45口径手枪的巨大子弹射击小田鼠。枪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身上偷来的。哈弗迈耶的另一侧是麦克沃特的帐篷,他已不再跟克莱文杰同住,因为约塞连从医院出来时,克莱文杰仍然没有回来。麦克沃特现在跟内特利同住,而内特利正远在罗马,追求他狂热迷恋的那个成天困倦思睡的妓女——她早已厌倦了自己的营生,也厌倦了内特利。麦克沃特是个疯子。他是飞行员,一有机会就驾着飞机放开胆子以最低的高度掠过约塞连的帐篷,只为看看他会被吓成什么样,他还爱挟着狂野的、近在耳旁的呼啸朝空油桶浮载的木筏一掠而过,再一路飞过雪白无瑕的海滩外的沙洲,士兵们常去那里裸泳。跟一个疯狂的家伙合住一顶帐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内特利不在乎。他也是个疯子,一有空就跑去修建军官俱乐部,约塞连却不曾帮过忙。

其实,很多军官俱乐部的营建,约塞连都不曾帮过忙,但是他对皮亚诺萨岛的这家最感自豪。这是一座坚固而复杂的纪念碑,铭记了他果决的能力。约塞连从没去那里帮过忙,一直到它竣工;之后他就常去了,对这座庞大、精美、覆盖着木瓦的不规则建筑极感满意。它实在是一座辉煌的建筑,而每一次凝望它并想到自己连一滴汗水也未曾付出,约塞连心里总是悸动着一股强烈的成就感。

上次他和克莱文杰互骂对方是疯子,当时他们四人在场,一起坐在军官俱乐部的一张桌子旁。他们这一桌位置靠后,紧挨着双骰子赌台,赌台上阿普尔比总能赢钱。阿普尔比擅长掷骰,犹如他擅长打乒乓球;而他擅长打乒乓球,犹如他善于应付其他任何事情。阿普尔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十分出色。他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年轻人,来自衣阿华,信奉上帝、母性和美国式生活方式,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而认识他的人都很喜欢他。

“我讨厌那个狗娘养的。”约塞连粗鲁地说。

同克莱文杰的争吵几分钟前就开始了,当时约塞连恨不能找到一挺机关枪。这是个繁忙的夜晚:吧台很繁忙,双骰子赌台很繁忙,乒乓球台也很繁忙。约塞连想用机枪干掉的那帮人正在吧台边忙着吟唱众人百听不厌的伤感老歌。他没有用机枪干掉他们,而是狠狠一脚,把那只从两名打球军官的球拍上掉落而朝他滚过来的乒乓球踏扁了。

“约塞连这家伙。”那两个军官笑道,又摇了摇头,从架子上的盒里又取了一只球。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回了他们一句。

“约塞连。”内特利向他低声警告。

“明白我的话了吧?”克莱文杰问道。

听到约塞连学舌,那两个军官又笑了。“约塞连这家伙。”他们说得更响了。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模仿道。

“约塞连,别这样。”内特利恳求道。

“明白我的话了吧?”克莱文杰问道,“他有反社会的敌对心理。”

“噢,给我闭嘴。”邓巴对克莱文杰说。邓巴喜欢克莱文杰,因为克莱文杰常惹他恼火,让他觉得时间过得慢了些。

“可惜阿普尔比不在这儿。”克莱文杰得意地向约塞连指出。

“谁说阿普尔比什么了?”约塞连想知道。

“卡思卡特上校也不在这儿。”

“谁说卡思卡特上校什么了?”

“那你究竟讨厌哪个狗娘养的?”

“哪个狗娘养的在这儿?”

“我不想跟你吵了,”克莱文杰裁决道,“你都不知道讨厌谁。”

“任何想要毒死我的人。”约塞连告诉他。

“没人想要毒死你。”

“他们两次在我的食物里下毒,不是吗?弗拉拉战役和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他们难道没有在我的食物里下毒?”

“他们在每个人的食物里下毒。”克莱文杰解释道。

“那又有什么不同?”

“可那根本不是毒药!”克莱文杰激昂地叫道,他越慌乱,说话就越发斩钉截铁。

约塞连耐心地笑着向克莱文杰解释,就他记忆所及,就有人一直想设计害死他。有人喜欢他,也有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那些人便恨他,想尽办法伤害他。他们恨他,因为他是亚述人。但是他们不敢碰他,他告诉克莱文杰,因为他的躯体完美,头脑清晰,健壮得像公牛一样。他们不敢碰他,因为他是人猿泰山、魔术师曼德雷克、闪电侠戈登。他是比尔·莎士比亚。他是该隐、尤利西斯、漂泊的荷兰人;他是所多玛的罗得亚伯拉罕的侄子,居住在所多玛城。耶和华决意毁掉堕落的所多玛和蛾摩拉二城,乃差天使前去营救罗得一家。逃离时,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见《圣经·创世记》。、哀伤的黛特爱尔兰传说中的悲剧人物。她未出生时就有关于她的美貌将引起战争和流血的预言,后来丈夫果然因此被人杀害。康纳尔王见得不到她,便把她转送给她的杀夫仇人,路上她跳下马车,触岩而死。黛特的故事对19世纪以后的爱尔兰文学影响很大。、林间夜莺群里的斯威尼见艾略特的诗作Sweeney among the Nightingales。。他是奇迹元素Z-247作者随意选取的原子量,正好对应以爱因斯坦命名的人工合成元素锿。在第39章“不朽之城”中有照应。,他是——

“疯子!”克莱文杰打断他,尖叫道,“你就是疯子!疯子!”

“——大疯子。我是真正的、响当当的、毫不搀假的、三头六臂的出色人物。我是名副其实的奇人。”

“超人?”克莱文杰喊道,“超人?”

“奇人。”约塞连纠正道。

“嘿,伙计们,行了,”内特利难堪地恳求道,“大家都在看我们了。”

“你这个疯子,”克莱文杰激动地叫道,他眼中噙满泪水,“你有耶和华情结。”

“我觉得人人都是拿但业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克莱文杰停住了激情演说,面露疑色。“谁是拿但业?”

“拿但业是谁?”约塞连天真地问道。

克莱文杰熟练地避开了圈套。“你觉得人人都是耶和华,可你也就是个拉斯科尔尼科夫——”

“谁?”

“——对,拉斯科尔尼科夫,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

“——他——我就是这意思——他觉得他能证明杀死老太婆是正当的。”

“是这样吗?”

“——对,证明是正当的,没错——用一把斧头!我可以向你证明!”克莱文杰一边拼命喘气,一边一一列数约塞连的症状:无端把周围每个人都看作疯子,萌生用机枪扫射陌生人的杀人冲动,回顾性歪曲过去的经历,凭空猜疑别人憎恨他并且要合谋杀害他。

然而约塞连知道自己是对的,因为,正如他曾给克莱文杰解释过的,就他所知,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疯子,而身处疯狂的全面包围之中,像他这样明智而有教养的年轻人只得如此,才能够维持他的洞察力。他迫切需要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他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

约塞连出院回到中队时,他看每个人都充满了警惕。米洛也外出去士麦那收获无花果了。米洛不在,食堂照样正常运转。约塞连还坐在救护车驾驶室里,沿着医院和中队驻地之间那条破吊裤带似的道路一路颠簸下来,就闻到辣烤羊肉的扑鼻香味,不觉食欲大动。午餐有烤羊肉串,香喷喷的大块烤肉咝咝作响,就像炭火上的恶魔——羊肉预先腌制了七十二小时,用的是米洛从黎凡特一个奸商那里偷来的秘方,再配上伊朗大米饭和帕尔马干酪芦笋尖,随后的甜点是火焰樱桃,最后是热气腾腾的新鲜咖啡,还有本尼迪克特甜酒和白兰地。熟练的意大利侍者将无数份膳食端上铺着亚麻台布的餐桌,他们是德·科弗利少校从欧洲大陆拐骗来再交送米洛的。

约塞连在食堂里胡吃海喝,直到他觉得快撑爆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瘫靠在坐椅上,嘴唇上还留着一层薄薄的汁水。中队的军官总是在米洛的食堂吃饭,却从来没有吃得这么过瘾,约塞连一时间还怀疑这一顿也许根本就不值得呢。可随后他打了个嗝,想起了他们一直想要害死他,于是猛地冲出食堂,跑去找丹尼卡医生,请求免除自己的作战任务,并遣送回家。他找到了正坐在帐篷外一只高凳上晒太阳的丹尼卡医生。

“五十次任务,”丹尼卡医生摇着头告诉他,“上校要求飞满五十次。”

“可我只有四十四次!”

丹尼卡医生不为所动。他是一个模样愁苦、长得像鸟的男人,有着衣冠楚楚的鼠辈常见的那么一张刮刀脸和修饰过的尖细五官。

“五十次任务,”他还是摇了摇头,重复道,“上校要求飞满五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