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诸儒学案下三(2)
道不离宇宙民物,二氏言道,出宇宙民物之外,理学言道,藏宇宙民物之中,圣人礼乐即道,四科即学。二氏以民物为幻,以空寂为真,故道出於世外,理学以有形为气,以无形为理,故道藏於世中。二氏不足论,儒者学为圣人。分理气为二,舍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别求主静穷理,岂下学而上达之本教?
养身者,将天地万物无边光彩,一齐收摄向身来酝酿停毓,然后发生。有身而后有天地万物,无己是无天地万物也。故己重於天地万物,寻常行处,常知有己,即是放其心而知求。
“下学而上达”一语,为学的。世儒与二氏教人先知,圣人教人先行,故学习为开卷第一义。学习即行也。悦则自然上达,悦即知,知即好且乐,故悦。盖由之而后知之也。孟子谓“行不著,习不察”者,彼为终身由之而不知者发也。终身由之而不知,犹然不行不习,不由也。真能行习,未有不著察者也。故道以行为本,圣人教诸子,不过寻常践履躬行实地,其所谓正心诚意尽性知命者,已即在其中矣。
知与识异,知者太虚之元神,即明德之真体。太极初分,阳明为知,阴暗为识。暗中亦有明,浮屠谓之阴识。在天日为阳魂,犹知也,月为阴魄,犹识也。在人旦昼魂用事,为知,昏夜魄用事,为识。识附知生,还能蔽知,知缘识掩,还以宰识。故旦昼亦不能离识,梦寐亦不能离知。知为主,勿为识夺,即知,即止也。知不能为主,随识转移,虽知不能自止。学者但使明德常主,便是知止。
自欺最是杂念妄想为甚,未有可好可恶之物,空想过去未来,此是念头上虚妄,未见施行,不为欺人,祇自欺也。及事物到前,蒙蔽苟且,不能致知格物。恶恶不能如恶臭,好善不能如好色,自家本念,终成欠缺,是谓不自慊,较自欺加显矣。自欺,在未有好恶前,不止不定,不静不安,不可与虑,而戒之之法,全在知止。自慊,在既有好恶后,能絜矩,能忠信,加诸家国天下身心无歉,而求慊之功,在致知格物。故《中庸》言“诚必兼物我,始终纯一,乃为至诚”,与《大学》“诚意在致知格物”正同。大抵恒人意不诚,由妄念多,所以勿自欺为始,始於知止有定也。欲意诚,必待扩充,所以自慊为终,终於物格知至也。
宇宙间惟物与我,意在我,物在天下,往来应感,交涉之端,在知致。吾知往及物,谓之格,格至也,推吾之知至彼物边,摄天下之物归吾意边,故曰致知在格物。意惟恶念,知其非而任之,是自欺。若善念何嫌往来?禅家并善念扫除,乃至梦寐,亦欲自主,与觉时同。如梦觉可一,则昼夜亦可一,生死亦可一,其实昼夜生死焉可一?惟生顺死安,便是生死一;昼作夜息,便是昼夜一;善则思行,恶则思止,便是行止一;意苟无邪,便是有意无意一。勿自欺者,不专在止念,在知是知非,知其所当止而止之,止,固不自欺也;知其所不必止而不止,不止,亦非自欺也。盖思者心之官,圣功之本。禅家必以不起念为无碍,儒者袭其旨,刻励操心,乃至旋操旋舍,忽存忽亡,反以知止为难,失之远矣。禅寂无念,但念起不分善恶,皆自欺。圣教善是善,恶是恶,觉是觉,梦是梦。苟梦觉不一,在人即谓自欺,将昼夜不同,在天地亦是自欺乎?不通之论也。
近代致良知之学,祇为救穷理支离之病,然矫枉过直,欲逃墨而反归杨。孟子言良知,谓性善耳。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自明自诚、先知先觉者少,若不从意上寻讨,择善固执,但浑沦致良知,突然从正心起,则诚意一关虚设矣。致知者,致意中之知,无意则知为虚影,而所致无把鼻。须意萌然后知可致。人莫不有良心,邪动胶扰於自欺,必先知止定静,禁止其妄念以达於好恶,然后物可格,知可致,意可诚。若不从知止勿自欺起,胡乱教人致良知,妄念未除,自欺不止。鹘突做起,即禅家不起念,无缘之知,随感辄应,不管好丑,一超直入,与《中庸》择执正相反,既有诚意工夫,何须另外致良知?不先知止勿自欺,以求定静安虑,那得良知呈现,致之以格物乎?
中之一字,自尧、舜开之,曰“允执厥中”,然未明言其所谓中也。大舜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执两端,即执中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即两端也。孟子云“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即两端,两端者,执而无执,是谓允执。后儒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间为中,是执一也。中有过时,自有不及时,过与不及,皆有中在。如冬有大寒,亦有热,夏有大暑,亦有凉,大可以其不及,而谓之非冬夏,不可以其太过,而谓之非寒暑也。
中即性也,性含舒惨,喜怒哀乐未发混同,所以为不测之神。发皆中节,植本於此。若但有喜乐无哀怒,有哀怒无喜乐,则偏方一隅,不活泼,何以中节而为和?必言和者,中不可见闻,和即可见闻之中,中无思为,和即思为之中。无和则中为浮屠之空寂耳。圣人言中,向用处显,所以为中庸,教人下学而上达。微之显,隐之见,诚之为贵也。
未发在未有物之先,所谓一也,神也,形而上也。无过不及在既有为之后,器也,形而下也。无过不及者,形象之迹,未发者,不睹闻之神,不可相拟。
有圆融不测之神,而后可损益变通以用中。未用只是两端。两端者,无在无不在,所谓圆神也,一而非一,二而非二,故曰两端。(合虚实有无而一之。)
不论已发未发,但气质不用事,都是未发之中。
知行合一,离行言知,知即记闻,离知言行,行皆习气。道由路也,共由为路。日用常行,实在现成,无论微显内外,但切身心人物事理,可通行者皆道,是谓之诚。无当於身心人物事理,虽玄妙,无用不可行,皆是虚浮,不可以为道。即切身心事物,人苟昏迷放逸,气质用事,虽实亦虚也。故圣人教人,择善固执,只在人伦庶物间。神明失照,则荆棘迷路;神明作主,则到处亨通。舍此谈玄说妙,捕风捉影,尽属虚浮。故曰明则诚矣,诚则明矣。着实便是诚,惺觉便是明,诚明而能事毕矣。
问“天地不二不测。”曰:“太极未判,浑浑沌沌,太极初判,一生两分。两抱一立,以为一而两已形,以为两而一方函,不可谓一,不可谓二,第曰不二。不二者,非一非二之名。阳动阴静,翕闢相禅,一以贯之,是曰不测。在人心,惟已发之和,与未发之中交致,而万感万应,所谓一而二,二而一。譬如作乐,乐器是一,中间容戛击搏拊,连器成两;音是一,中间有轻重缓急、曲折空歇处,连音成两。此一阴一阳之道,参天两地之数,事物巨细皆然,是谓不测。”
朱子以存心为尊德性,以致知为道问学。存心者,操存静养之谓,致知者,格物穷理之谓。德性原不主空寂,今以存心当尊德性,则堕空寂矣。问学原不止穷理,今以致知当道问学,则遗躬行矣。德性实落,全仗问学,离问学而尊德性,明心见性为浮屠耳;离德性而道问学,寻枝摘叶,为技艺耳。除却人伦日用,别无德性。一味致知穷理,不是实学。学,效也,其要在笃行。道,由也,道问学者,率由之,非记闻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