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柳永的风月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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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流才子汴京客(3)

阆苑年华永,嬉游别是情。人间三度见河清,一番碧桃成。

金母忍将轻摘,留宴鳌峰真客。红尨闲卧吠斜阳,方朔敢偷尝。

——《巫山一段云》

在昆仑之巅,有宫殿名为阆风苑,是西王母的居所。盛开的桃花簇拥枝头,云蒸霞蔚般绚烂,踩着浮云的仙童仙子往来嬉戏。黄河水千年一清,转瞬竟已三度,自开花后需再过三千年才结果的蟠桃,如今终于挂上枝梢。西王母遣仙使将蟠桃采摘下来,在蟠桃盛会上大宴群仙。群仙无不对西王母毕恭毕敬,这倒是令西王母不禁想起了以前胆敢偷食蟠桃的东方朔。

东方朔是西汉名臣,民间流传着关于他偷桃的传说。据说在某一年汉武帝的寿宴上,有青鸟从空中掠过。汉武帝惊问这是什么鸟,东方朔回答:“此为西王母座下使者青鸾。”不多时,西王母便携仙桃前来祝寿,汉武帝大喜过望。西王母离开时指着东方朔笑斥:“他曾三次偷吃宴上蟠桃。”东方朔偷桃的典故就这样流传下来。可能是他在民间声望极高,智慧韬略令人叹服,后人就罗织了一系列传奇故事,以使其形象更加光彩夺目。这样一位深谋远虑、身居高位的智者,与偷桃之举实不相配,想来更觉有趣。

柳七的这首词,唯有“人间三度见河清”一句与现实关联,其他俱是在描写虚无之境与缥缈之事,但仙风道骨的况味缓缓铺陈开去,与柳词中占了绝大部分的咏妓词相比,显得别有风味。

清代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有曰:“诗有游仙,词亦有游仙。人皆谓柳三变《乐章集》工于闱帐淫蝶之语,羁旅悲怨之辞。然集中《巫山一段云》词,工于游仙,又飘飘有凌云之意,人所未知。”从这段评论可见,李调元既折服于柳七那飘然若仙的词风,也读出了年轻士子的青云之志。

一个上升的时代,的确会赋予子民蓬勃的锐气,催人发自肺腑地高唱赞歌,至于此时如蝼蚁般不易察觉的弊病,则要在多年后才会爆发可怕的破坏力量。此时此刻,只要高歌就好。

与再早些的投献词《望海潮》相比,柳七在这一阶段创作的颂圣、干谒词带有较为鲜明的功利色彩。他渴望朝廷中的君王臣相能听到他的词,知道他的名姓,渴望有朝一日,崇安柳三变也能身居高位,不负十年寒窗苦读。

荆棘丛中坎坷求仕

提及“曾经”二字,总让人红了眼眶。尤其当曾经与自己相伴的人,如今已天上地下再难重逢,昔日风中奔跑雨里撒欢的少年,面上也染了岁月的风尘。物是人非的感伤汹涌而至,让每一粒回忆的灰尘,重于山峦。

但诗人邓康延却说:“思念可以是花,可以是鸟,可以是云,只是不能是石头——压人许多年。”还有诗人夏宇说:“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留不住的,就不用总挂在嘴边,就是收藏进心里,也未必非要笼罩上一层冷冰冰的壳子。逝者已去,生者自有沉湎悲伤的理由,还可以把她那份生之快乐,一并活出来。

一段时间的悲痛,亦是一段时间的沉淀。再后来柳七重新扎回欢场,也不再有当初的热络莽撞,反倒是显得愈发稳重起来。直到在春闱开始之前,他踌躇满志地等待在考场上大展身手,心思也就多少又活络了一些。这时候,一位可人儿闯入了他的心怀。

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人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长寿乐》

他在筵席上认识了这位佳人。宋时文人雅集酒会不断,文人爱美人是古来有之的传统,深夜读书最好有佳人伫立身边,红袖添香,玉手奉茶;白昼纵欢,当然更少不了各色美人一佐酒兴。

政客的饭局,是权力的角逐场;商贾的宴会,是财富的聚宝盆;文人的筵席,是男人猎艳的战场,是女子斗艳的擂台。悦耳的丝竹形同战时的号角,文人谈笑风生,斗酒斗诗,眼风又总能轻飘飘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落在正出尽风头的歌儿舞女身上;舞步蹁跹,歌声清越,女子似心无旁骛地倾心表演,但一抬手一顿足一扭腰一颔首时,总能把或羞涩或勇敢的挑逗目光,丢到心仪的男人跟前。

眼波如春风,又如利器,谁不沉沦,谁不拜倒?

日光正暖,云天正淡,熏风卷来花香,酣香酒意肆意荡漾。管弦声再高亢喧闹,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在如星辰如珠光的佳丽中,你的微笑正中我心。

对这位女子,柳七用了“可意”二字形容。市井中人把话说得直白,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不管是物是人,最难求的就是合心称意。

她善梳妆精打扮,顾盼间眼波如涟涟秋水。只要一笑,就仿佛惊鸿掠过了水面,翅尾搅扰,荡起的涟漪就是湖泊的心事。真是一双美目,两汪深潭,柳七当然目眩神迷。让才子痴迷一时尚不足够,她既能让因妻亡而沮丧的柳七再启情扉,又能牵系住这浪子的一颗“狂心”,定是个活得通透又精谋算的女子。谋算二字,放在情场上,就自然而然淡了感情色彩。古龙先生有一席话,引来无数为爱情谋划的人争相附和:“风月里的计谋不算计谋,情趣罢了。风月里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计谋罢了。”是情趣还是计谋,何必分清,又怎么分清,本就是一回事罢了。

“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浪荡多年的柳七,只与她,唯有和她,相约秦楼,谈笑,饮酒,调情,而后拥香衾绣被,赴云雨巫山。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

她是柳七的羁绊,是让柳七不愿意摆脱的羁绊。男人若以自由为名,斥女人为牵绊,多数时候不是真的为了自由,只是因为这个女人并非让他心甘情愿的牢笼。女人想做个以情为笼的胜利者,必得寻一个合心人,心甘情愿做情囚。

这个女人,或许就是虫娘。

在柳七一生里,除了并未留下姓名的妻子,与他有过情爱纠葛的女子实在不少,其中有芳名留世者如虫娘、心娘、琴娘、英英等人中,虫娘可谓柳七挚爱,让他多次写下词篇取悦佳人。

想来再无其他人能如虫娘,她之于柳七,就如同温暖之于流浪,诱人沦陷。

风月正好情意深浓的故事,总少不了一根打鸳鸯的大棒,仿佛不如此就不尽兴。破坏的欲望,对残缺的眷恋,真是命运的怪癖。不过好在这一桩情事的暂时搁浅,并非遇到了诸如门第不等或婆媳不和等难以调和的狗血桥段,只是因为春闱在即,柳七不得不把“渐美”的情意搁置起来,专心备考。

“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寥寥十二字,含义却颇为丰富。这是柳七对殿试情形的设想:宫廷禁苑里春光正好,浓浓春意熏染下,人也不知不觉就生机勃发起来,御前殿上,精致的香炉袅袅飞烟,让人忽觉放松如在云端。这真是荣耀无比的一刻,皇帝从正殿上缓步而来,在殿前平台上接见并策问新中的贡生,以选贤任能。

事实上,柳七此时还是举人身份,此行来汴京是为了参加省试,只有先通过省试获得进士身份,方有资格进入殿试,然后考状元,夺三甲。但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柳七直接略过还未参加的省试不提,遥想自己已经进入了殿试,可见他对此次考试是极有信心的。甚至,他还称自己“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到时候,他希望这位深爱的女子能为自己贺喜,并开玩笑说要多给亲昵的女子一些喜钱,之后两人再一起耍玩。

何等狂傲自负!

人从出世就注定要入世。为了金榜题名的一天,他已用去二十多年光阴,学策论作诗赋,别家园居异乡,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上不能孝顺父母;人又言夫妻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下未能体恤妻子。唯有挣得功名才不负众望,也不会白白空耗了这二十载光阴。所以,对功名,他志在必得。

又何况在这几年颠簸游历中,他已声名鹊起,与朝廷官员、主流文坛虽然还有着距离,但在坊间却是个“红人”。在此起彼伏的赞美声音中,谁又能像审视别人一样那么苛刻地审视自我呢?

古时多少文人,就如此刻的柳七,踌躇满志地上了考场,如训练多年的士兵上了战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二十六岁的柳七第一次在汴京考试,最终落第。二十六年翘首以盼,终于落得个竹篮打水,镜花水月。

是柳七无才吗?非也。怕是他并不是输在无才,而是因为“无德”。

据《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在这年正月,也就是春闱开始之前,真宗下了一道诏令:“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所谓“圣书”,无非是圣贤所著,以教人“六德”即智、仁、圣、义、忠、和为目的。清代康熙之后至今,书塾、学堂里总有童稚的声音朗朗读着《弟子规》:“非圣书,屏勿视,蔽聪明,坏心志。”在儒学背景下,非圣之书彷如毒蛇猛兽,简直会坏人心肠。柳七或许在策论中还能把自己束缚在四书五经的范畴内,但“属辞浮靡”却不是能够随意控制的。便是在这首述深情、表志向的《长寿乐》里,也可看出柳七的“浮”。

皇帝临轩亲试,多么庄重严肃的事情。但在柳七笔下俨然儿戏,魁甲位置好像已成他囊中之物,而且,他还要把这桩大事开玩笑一样说给那尤红殢翠的可意人听,这可意人呢,又偏偏是个青楼女,环环相扣,他俨然已经把自己困在了陷阱里。

无论他用了多大气力想扮出一副被统治者赏识的严肃而正直的面孔,却屡屡被自己的灵魂出卖——暴露在词中的真实的性格和想法,完全没有被掩饰住的可能,但凡有一点星火,就能燃烧起冲天的火光。

美人伴,夜明如昼冬暖若春

像柳七这样一个以“狎亵”闻名的文人,虽有满腹才华和治国之志,但在皇帝下令“严谴之”的背景下,他会科举落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踌躇满志上了考场,结果铩羽而归,内心的失落沮丧不难想象。

漫漫仕途,本就是一条艰辛的路。此前,柳七并没有做好落第的准备,他本就是冲着成功而来,名落孙山的落魄本应与他无缘。他像一个常年居住在深山里的人,突然生出了想去看海的想法,于是就跋涉千里万里,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终于翻过了自以为在最边缘的山峰,但是,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另一座山头。

宋真宗的一纸诏令,是一座令柳七无法翻越的山峦,譬如在柳七初次落第这一年出生的苏洵。苏洵后来以文辞留名于青史,但他最著名的“作品”恐怕并非任何诗词文赋,而是他的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三苏”在文坛上创造的家庭神话,后世再鲜有人能超越。

但是,苏洵年少时并“不喜学”,二十五岁后才发愤读书,和往日一起闲散游逛的少年断了往来,“闭户读书为文辞”。虽然后来学业大为精进,但求仕之路还是走得磕磕绊绊。他不擅时文,屡试不第,渐渐就对仕途失去了信心。并非没有了兴趣,只是斗志渐被消磨,苏洵焚烧了所写的数百篇文稿,闭户读书,五六年内未再著文。随着年龄渐长,求仕的想法更加淡薄,他本决意安贫守道度过余生,孰料年过半百,又突然得到朝廷诏令,被委任了一个卑微闲职。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58岁的苏洵病逝时仍只是一县主簿,官级不过八品。

与他在后世享有的盛大名声相比,这官位官级可谓低到尘埃里去了。屡次落第的经历让人心灰意冷,而所谓成功人生所最畏惧的,也莫过于灰心。与挫败本身相比,灰心更如驱不散的蛊毒。

好在这一年,柳七还很年轻。人越年轻,自我疗伤的本领就越强,即使独自舔舐伤口后会留下深浅疤痕,但一切不幸终会随着天际流云、山谷雾霭,慢慢消散。他还年轻,青春就是他最大的本钱,在与厄运和衰老相抗争的过程中,他还有很多机会把现在所失去的一一收回囊中。

一切尚早,他虽然失落,但并不焦急。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宴会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如鱼水》

这首《如鱼水》就作于柳七初试落榜之后。“鱼水”二字读来,含有莫名的暧昧情愫,柳七创作了这么富有艳科格调的词牌,内容也不乏灯红酒绿,但主旨其实无关风月。

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客居汴京已有几年。这之中的多数时光,他都过得疏放散漫,酒萦花系,真是极乐人生。良景醉人,珍宴喜人,佳人迷人,艺足才高的柳郎,被崇拜,被赞美,不论走到哪里,都如一个光环,吸引着“艳姬”的目光,博得美人的青睐。然而,这样欢乐的日子却因春闱而被打乱。彷徨之余,迷茫之后,柳七收拾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心情,洒脱一笑:“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

撒手名利,淡忘是非,当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觉醒,又或者是一番意欲归隐的告白,但这两种显然都非柳七本意。红尘中越多享受就有越多羁绊,肆意牵扯拖拽,泯灭了淡泊的勇气。身居红尘漩涡中心的柳七,不管面对的是欢乐的溪水还是失意的河流,他都尝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汪大海,把好的、坏的全部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