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路北上,崇安少年郎(3)
事实上,美好的春景定不会在眨眼间烟消云散,不过是因为眼前少了那个聚拢光华的人,天地间的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了。他走之后,她的世界只剩黑白两色,白昼也如一场梦魇。
有人颐指气使地主宰,有人心甘情愿地崇拜,在爱情里,这就是神话。
孤独而生恼,恼他轻负前约,恼他久去不回,怨极也生不出恨,不舍得恨他,索性对自己生了恼意——“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所有怨语、悔语,全部因爱而起。这爱深刻到何种程度?一日不思量仍然攒眉千度,实际上她却日日思量,这怨悔之深、相思之重,怕是车载斗量而不能了。
柳七这一番细腻的揣测,固然是对妻子,以及妻子所代表的家园的思念,实则未必没有被人深爱的沾沾自喜。不能否认词中情感的真挚,也不能否认宠爱总易让人心花怒放——被宠爱的目光轻抚,被仰慕的视线簇拥,连心都要融化了。
被宠爱,然后被宠坏。崇安柳七,未许再见,就这样匹马迢迢地上路了。
钱塘醉了崇安郎
从崇安到汴京,柳七骑马换舟,一路北行。民风淳朴豁达的闽地渐渐被甩在身后,连父亲盼他金榜高中的祈愿,还有妻子望他早日荣归的殷切,都一并被甩在后面了。
年轻才子贪欢享乐的玩性,被渐浓的江南烟雨浸润着,发酵成一坛江南米酒——熏风暖日就是珠肥玉润的稻米,吴侬软语就是清冽甘甜的江水——入口微凉,入喉甘醇,入腹熨帖。江南的风物气候、莺啼蝶舞,迷人眼,醉人心。浅尝辄止不过薄醉一场,但这片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土地,把英雄气概都化了儿女情长,原本多情的文人柳七,又怎么能抗拒它的风情万种。
他畅饮大醉,听歌买笑,然后心安理得地在这温柔乡流连不去。杨柳春风徐徐荡过,歌儿舞女缓缓走来,柳七醺醺然,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出发的初衷。沿途的美景美人,滞留着词客的脚步,待抵达杭州,他更因眼前的好风光止步不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天水氤氲的秀色江南,仿如心上诗篇,舌尖美味。杭州是这泼墨江南中最浓重的一笔。不少名士隐客拱手山河,只为常驻此间,他们留下的一页页诗词曲赋,既是在书写杭州,也是为了与这湖光山色合影。自《望海潮》从柳七笔下汩汩而出,它就成了最耀眼的杭州名片,而青衫书生伫立于迷蒙烟雨的身影,在日益泛黄的旧时光里,却鲜艳的仿若清波上的十里荷花。
距离赵匡胤立国才过四十余年,此时的北宋非常年轻,却也有几十载的光阴平复纷乱时代的创伤。这个朝代就像刚刚从午憩中醒来的贵族少年,舒展出几分雍容的懒散,又绽放着逼人的活力。
钱塘虽自古繁华,却是在太平盛世里才能传出最撩人的笙歌。穿过烟柳画桥,撩开风帘翠幕,杭州的柔媚风致若隐若现;而城市的物阜民丰,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排场里令人惊艳。拥有美丽与财富,还不足以称为风情——生活在这儿的人的气质,才更接近这座城市的气质。
清嘉秀丽的西湖上,昼间有画舫驶过,载去一船动听的羌音管乐,船尾拖曳的白色浪尾,莫不是那快乐的音符;夜间湖水有了凉意,却拦不住少女们泛舟采菱、纵情高歌的热情。白发老翁在杨柳的青丝下闭目垂钓,稳如叠巘;伴着幽幽桂香,红衣的少女隐身于如火红莲,只有清脆的笑声缭绕在碧水上、白云间。市民生活的安逸富足,给了地方长官玩乐的底气。骑兵簇拥着长官,呼啦啦涌过,牙旗舒展,声势烜赫,他们趁着醉意酣畅、兴致正浓,听箫声鼓点络绎不绝,看烟云霞光映红半壁江天。
湖山之美好、都市之富庶,令市井中自然洋溢着满足的氛围,由此而生的喜乐,吊起了路人的嘴角。庆幸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有凌云志的士子,把仕途当做归宿;寻安逸梦的文人,风月场也是安魂乡。柳七两种心愿兼而有之,这一阕《望海潮》,看似写尽繁华事、风俗情,实则另含青云志、风月梦。
这是柳七为了踏上仕途而投出去的第一块探路石。
当时,杭州官员名为孙何,柳七想前去拜谒,无奈孙府门禁甚严,欲见而不得。于是他创作此词,并携词拜会杭州名妓楚楚。楚楚姑娘见词大喜,连声称赞。柳七诚恳地道:“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楚楚姑娘欣然答应。
到了中秋府会这天,楚楚在孙府的筵席上婉转而歌。丝竹管弦与名妓歌喉,是众宾客早已熟悉不过的了,而词中的惊世才华,一时惊艳全场。尤其对身为父母官的孙何来说,赞颂当地的太平富庶,就是在赞颂他治理有方、政绩卓著,来日重归汴京凤池,这一番如画好景,确实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
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记载了这件事的结局:“孙即日迎耆卿预坐。”孙何结识了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而柳七顺利踏出了干谒投献的第一步,皆大欢喜!
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些值得揣摩的细节。明明是以投献为目的的颂词,却被柳七书写的极是风流,毫无丑陋的谄媚姿态,且这一幅杭州图景,并未失了原本的精致清秀,此外又多了三分大气之美,由此可见柳七虽热衷仕途,却也不肯以阿谀奉承之语入词。他有逢迎之心,又不肯抛去矜持高贵,以至于后来屡屡碰壁,向前入不了庙堂,向后到不了江湖。
被后世冠以“诗仙”、“诗圣”美名的唐人李白、杜甫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左手敲打王侯将相的朱门,右手掂量此举的得失。这欲罢不能的痛苦,就像痴情种被爱诅咒,进不能相守,退不能相忘。
至于那位起到关键作用的名妓楚楚,是在柳七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留下名字的青楼女子。一句“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似严肃正直,又似挑逗情话。柳七有流连秦楼楚馆的浪子名声,后有风尘女子争相投怀送抱不言,她们之中更有不少不只把柳七当成恩客,更当成知交。不知柳七是以何打动了名妓楚楚,愿意轻启朱唇,代替这个叩不响仕宦门扉的文人发言。
是被《望海潮》中的惊世文采折服了吗?或许如是。抑或,在那既热切又坦荡的目光里,她已如春风化入春风,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柳七。
有佳人为其歌,有名士为其赞,还不足以证明《望海潮》的传奇。南宋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称:柳七的这首词流传甚广,金主完颜亮听到有人歌之,钦慕中原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于是生了“投鞭渡江之志”,遂横戈跃马,逐鹿南宋沃土。仿佛数百年泱泱大宋的劫数,是被这么一首词呼唤来的。宋人谢处厚也有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运长江万里愁!”
听一歌而起征伐,自不是春秋笔法,更像话本戏剧里的夸张桥段。后人听之一笑,对这桩传闻的真假不附和不批判,便在不言不语间已领会到这段传奇流传后世的意义:以百余言牵动长江南北之愁,对一位词人的赞誉,最极致也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