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最美的修行:仓央嘉措的诗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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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给十四岁的自己

1.不为人知的少年

夏日的高原被碧色包裹,宛如流淌的翠色的河。远树浓荫郁蓊,馥郁的香气,冲破八廓街的烟火气,随风飘进了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模糊了酥油香和藏香的气味。清幽的草香,再第巴桑杰嘉措的鼻尖游荡,即使是一瞬,却有着静妙神微的颤动。

深宫中的智者,细算着这前生后世的因缘课。

西藏佛教界认为,格鲁派的上师、格鲁派佛法权威的象征班禅与达赖,都是神佛转世。班禅是“月巴墨佛”——无量光佛的化身;达赖是“欣然僧佛”——观世音菩萨的化身。

虔诚的信徒们相信,所有的达赖喇嘛是同一个菩萨在人世间的轮回转世,活佛圆寂后,他们会再度转世为人,用不同的躯体逡巡于世,他们的灵魂永生不灭。

这是藏传佛教一种独特的传承方式。这样的传承开始于13世纪的噶举派的噶玛支派,在藏地的佛教史上,噶举派的领袖都松钦巴是一个洞晓三世的智者,他逝世前夕遗嘱弟子“将转世再来”,后来他的弟子认定噶玛拔希为转世灵童,就带回寺庙中精心培养,噶玛拔希坐床受礼后正式以该派的首领身份活动,成为第二任活佛。这样,都松钦巴成为藏地的第一位活佛,自他之后才有了各派各种各样的活佛转世系统。

然而,达赖喇嘛的称号,只属于格鲁派的活佛。“达赖”是蒙古语,意为“大海”;“喇嘛”是藏语,意为“大师”。这个称号始于明王朝万历六年,确定于第三世达赖索南嘉措时期。公元1578年,索南嘉措到青海地区传教,说服了土默特部的首领俺答汗皈依佛门,他们在政治上彼此推祟并互赠尊号。俺答汗赠给索南嘉措的尊号:“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意为“识遍一切”。

当时,俺答汗已受明朝册封为顺义王。他向索南嘉措建议,派人向明朝皇帝请求册封,万历皇帝答应了这一请求,并降旨赐给他的封文中就有“达赖”的字样。九年后,明朝政府正式承认这一称号,并派使节加以敕封。于是,索南嘉措正式成为三世达赖喇嘛。由此往前追溯,宗喀巴的弟子根敦珠巴为一世,根敦嘉措为二世。

活佛转世制度中,寻访灵童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一个宗教领袖转世灵童的寻访,更加细密严谨。除了天将神兆、神谕启示之外,观巡圣湖、寻访灵童、辨别遗物成为灵童寻访者的重要法则。

护法神占卜说,五世转世灵童的方向,指向拉萨的东南方向。

山南浪卡子县境的羊卓雍措湖指引人们寻找灵童的圣湖,“羊卓雍措”藏语意为“碧玉湖”、“天鹅池”,因为汊口较多,这些汊口像珊瑚枝一样散落,藏人亲切的称为“上面的珊瑚”。羊湖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

天上的仙境

人间的羊卓

天上的繁星

湖畔的牛羊

这是藏民对羊湖亲切的赞美。这片湖被黑色的山峰包裹着,宛如一面银色的宝镜。湖水碧绿青翠,水草招摇在水中,犹如水底仙女的绿色的发丝。据说是西藏护法女神班丹拉姆居住的地方,这片湖亦被称为“圣母湖”,藏传佛教认为,通过虔诚的祈祷、施行相应的仪式,羊湖可以帮助人们找到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达赖圆寂后,西藏上层僧俗通过大活佛打挂、巫师降神,可以指出灵童转世的方位,然后寻找灵童的高僧会到羊卓雍错颂经祈祷,向湖中投哈达,宝瓶,药料,湖中呈现灵妙的景象,精确的指示出灵童身处的地方。

一股夏天的风吹遍高原,每一颗灰白的树都吟出一则绿油油的叶片,每一个叶片都是树的句点。天空水洗了一样明净,蓝色的天空空茫茫的,仰望久了,眼睛会委屈的觉得痛。明艳的阳光穿透云端的厚厚的云,它手一挥,氤氲的雾气泡沫般飞散在风里,湖水的颜色,蓝色像空茫茫的天。

仪式在湖边庄严的举行,人们绷紧了精神,眼睛死一般的盯紧平静的湖面。经文在湖边丝线一样与风纠缠,有的不经意间落入水中,化作柔软的水的鳞片。湖面上呈现细微的斑斓。

寻觅灵童的方向,在遥远的山南门隅。

他能感觉到,一种忧伤的错觉。

初夏的清晨,弥漫的是浓郁的青草香。太阳没有出来,河岸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凉意。格桑花开过了,桃花开过了,草原上各种色泽的菜花,都开过了,平坦的田畴上,青青欲滴的软柔柔的青苗,苍苍翠翠的丛丛蕉叶,在风中摇曳,张扬着她的笑。琉璃一样澄澈的天空,让仓央嘉措有莫名的忧伤。

这是一个孩子不该拥有的伤感。

大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奇特的孩子。

父亲诵读的经文,他听一遍,亦能记在脑中;母亲唱出的歌谣,他听一遍,亦能唱出。刚会说话的他,会突然和人们说:“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要回去”。他的手指向北方,那是拉萨的方向。有同龄的孩子嘲笑他,他骄傲的仰起头,不以为然。他眉宇间淡淡的忧伤,像是笼着梦的薄纱。

聪颖固然让人可喜,过分的早熟却生成一种隐忧。小仓央如此的早慧,在母亲心底,是隐隐的担忧。她不会想到,一件神秘的大事正笼罩在门隅的上空。

这一切,源于两个陌生的来访者。

这样的僧人,在门隅这样的地方时很少见到的。他们身着红褐色的僧袍,颜色在岁月的洗涤里变得暗哑,气息中流淌着陈旧。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高贵,神圣的光芒映在他们的身上,让门隅的人们垂下了头。

脚步踏在门隅上,两位来访者心底自然的涌起敬仰之情。

前缘在光阴里汇合,莲花生的传说,让这片土地变得神圣。

莲花生大士,是印度的一位高僧,也是西藏红教宁玛派的开山祖师。他曾在印度、尼泊尔、西藏等地弘扬佛法,使佛法在各地发扬光大。有秘典记载,莲花生大师是过去、现在、未来三时诸佛之总集。《大阿奢黎莲花生传》记载,他“肤色白里透红,无名指有莲花图纹,眼睛和嘴唇象盛莲一样”,这个永远十六岁的少年,他诠释着不生不灭的生命真谛。

他们相信,六世灵童是莲花生大士的重生。红尘中流转的遗迹,像是魂灵的一种回归。

然而,门隅的人们并不知晓,这两位来访者是寻找灵童而来。

突如其来的来访,在扎西丹增家中,一丝新奇的讯息在这个贫瘠家庭涌动。从僧服上看,这两位都是有着崇高地位的得道高僧。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面对两位陌生人,有说不出的谦卑和敬重。最开心的,莫过于仓央嘉措了。像是老友重逢,面对两位来访者,他有着无法言说的亲近感。

转经筒郑重的放在藏桌上,带着虔诚和恭敬,难懂的经文在陌生人的口中吐纳,在狭小的空间萦绕。落在仓央嘉措眼中的是安静的躺在桌面上的转经筒。他说,那是他的。

经文一瞬间在屋顶灰飞烟灭,空荡的屋子安静的像静静延伸的大河。这法器,是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

轮回转出万千的执着,生命的回转总让人禁不住惊讶、欣喜。

也有人说,陌生人又取出五支镇邪橛放到藏桌上。这些镇邪橛一支比一支镶嵌得华贵精美,仓央嘉措挑挑拣拣,却没有拿小孩子最喜欢的嵌满多彩宝石的,而是拿起了一支较为朴素黯淡的镇邪橛,说,这是我的。那是五世达赖生前的镇邪橛。

也有人说,陌生人又一本印刻着华美纹饰的木刻经书。仓央嘉措去翻看这本书,在纸上模仿着画那些复杂的花纹,后来甚至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仿佛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懂似的。五世达赖喇嘛身前的旧物在他幼小的指尖摩挲,他小心的翻读着,像是邂逅一场归宿。

有关前世的记忆,零碎的拼凑在一起,记忆的丝线拉扯着,两个陌生访客心底暖暖的,他们知道,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找到了。

《方广大庄严经》有对转世灵童的描述:“这位‘一切成’的孩子所具备‘大勇’者的三十二吉相是: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酷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具有这种吉相的大王不会是转轮王,而应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细致的描述一块块拼凑,浮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仓央嘉措稚嫩的脸。

这样的结局,是岁月给桑杰嘉措最好的回馈。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决策时正确的。

走向王座的阶梯,是一层又一层的阻隔,对于这个孩子,却是唾手可得。

确认的仪式一项项在门隅举行。扎西丹增的心底一会欢喜,一会伤痛。欢喜是自己的孩子竟然是活佛转世,这样高贵的头衔是他做梦想不到的,伤痛是转世活佛的身份一经确认,孩子就不在属于这个家庭。他是佛,是属于整个西藏的。

一个两三岁的孩童,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面临的却是与父母的离别以及不可预知的未来。受第巴之命,两位来访者要将仓央嘉措秘密迁居到夏沃地区的错那宗,这两位得道高僧正是曲吉和多巴,后来,他们成为仓央嘉措的师父和贴身侍僧。

2.诗歌:一个精灵世界

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唱一首离别曲,给你听。

淡淡的歌声,溢满的是薄薄的清愁。送别,不是在霸陵,不是在残阳中,不是在烟花三月。在门巴小小的村落里,他与他们告别。或许,那时年幼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别离。经年之后,在布达拉宫繁华的圣殿中,他想起这生命中最初的离别,心中揪着的是丝丝的痛。他那时不知道,这样的告别,一分手竟成永诀。

印象中父亲扎西丹增是个坚毅的男子,面对离别,他一面忙着给仓央嘉措安排行程,一面安慰伤心的妻子。心中有苦涩蔓延,他知道,送走了仓央嘉措,这个家庭也会变得面目全非。这样丰盛的福祉,于一个贫穷懂得家庭来说,荣光太过夺目,灼伤了明媚的眼睛。

母亲次拉旺姆眼睛红红的,昨天夜里,她一定哭过。她的孩子,还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童,背负的却是整个西藏的今天和未来。担忧是藏在心底的一只小虫,啃噬着她的恐惧。她也曾私下里偷偷的向上苍祈祷,愿这个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这样,她就可以看着他成长,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孩子,遇见他生命中那个温婉的女子,过宁静的生活。生活的贫瘠压不弯幸福的双翼,繁华冷却了快乐的枯枝。可是,温情总是抵不过命运的转折,这样的结局,好像早已谱写,早已注定。

天空的微光穿过千年的红尘,在这个小村落中逗留、停驻。一对年轻的父母,被迫和年幼的孩子挥手说再见。悲伤的暗波溢满心头,是他们为他送别。

错那宗,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他们不敢想象,这块圣地会和自己有这样的牵绊。思念宛如一条绵长的丝线,一丝一缕的飘向错那宗。

那里,深藏着仓央嘉措的童年。六世活佛的生命的帷幕在这里缓缓拉开。

巴桑寺里,一个小寺僧的入住让寺院变得与众不同。法事像是每天的晨会,这个孩子的生活备受众人瞩目。安排一个个接踵而来,在各个高僧的指导下这个孩子开始学习藏文,这是学习佛学法典的一个前奏。寺僧们都认为,这个孩子可能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们不知道,他就是六世活佛仓央嘉措。

智慧在佛光中一点一点开启,仓央嘉措的聪颖,让人们惊异、随之赞叹。公元1690年,六岁的仓央嘉措正式在巴桑寺学习佛教经典。曲吉和多巴是他智慧的启蒙。

佛法的光芒在寺院的角落中流淌,广博的佛学经典为生命敞开一片广阔的天地。仓央嘉措像一株细苗,在金色佛光的里,贪婪的吸收这金莼玉粒。《诗境》、《除垢经》、《释迦百行传》等佛学典籍是仓央嘉措的重点学课。曲吉和多巴对仓央嘉措的聪慧十分欣喜,这样的硕果一一报及桑杰嘉措,小仓央八岁那年,自己已经开始写信向桑杰嘉措报告自己的学习进程。像是神灵的指引,这样的局势让所有的知事者禁不住欢喜,远在布达拉宫的桑杰嘉措紧绷的神经也禁不住舒了口气。

平静的湖面掩盖住湖底的暗流涌动,人们睁大双眼却什么看不清楚。寺院的生活虽然枯燥繁琐,仓央嘉措只觉得日子悠长,打坐修行、诵经念佛成为生命的主题。这样的日子,在高僧们的眼中,是对灵童最好的培育。最初,带着对寺院生活的好奇心理,仓央嘉措对新生活的变迁带着期盼和欣喜,生活像是一次次复习,他用明天重复今天,今天重复昨天,这样的复习让他渐渐厌倦。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在幼儿期所得到的语言训练,不仅可以使他发生快乐感,并且支配他成人期的行为。如果说,仓央嘉措一直在佛经中熏陶,或许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佛学大师。然而,他早期的教育就像绝句,带着抑扬顿挫,饱满丰盈着他的生命。

《诗境》是注入他生命的一股新鲜血液。这是一本文学理论著作。它源自古印度,讲的是诗歌的欣赏和创作技巧。这是众多经文中最独特的一本小书。

师父说,这是佛学的一部分。佛学有“五明”,“明”是指学问、学科,“五明”为古印度的五门学科,概括了当时所有的知识体系。主要有声明、因明、医方明、工巧明、内明。《大乘庄严经论》卷五云:“若不勤习五明,不得一切种智故。”大乘佛教中主张利益众生,以五明为学人所必学的内容。其中的“声明”是一门教人写作的学问,佛家认为,深谙声明学的精妙,说出的话,写出的文章才能让更多人欢喜的领悟。《诗境》是“声明”的一门重要课程。

作为活佛,大量诗歌的出现是其生命历程的一部分,有了诗歌的点缀,生命蓬勃出明亮的色彩,让世界更加鲜艳。学习诗歌,也是灵童生活的一部分。

六百五十六首诗歌,熟稔的映在仓央嘉措心中,诗歌的欣赏、鉴别、以及创作手法的深入了解,让他对诗歌有了一种狂热的喜爱。更让他惊喜的是,《诗境》中附着的注释和解读中,还有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和第巴桑杰嘉措的名字,他们的心得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流露,渗透在仓央嘉措的心里。这样的妙音欢歌是一束五彩语词之光,让仓央嘉措看到了另一片天地。一颗跃动的心,在诗歌中停驻,流连忘返。

诗艺在沉睡的岁月中苏醒,这个孤绝的男孩子,带着诗的灵性,从佛典中走来。这本诗歌的创作指南,是一块风骨,刻在仓央嘉措的骨髓中。或许他生来就是一个诗人。

寺院的高僧们没有想到,他们要他远离红尘修行,却不想在修行中让他找回了重返红尘的路。

3.属于你的,初恋

一首诗的美,无法用语言诠释。就像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表达的是含蓄绵密的情意,最能心领神会的,是那个有情人。诗,是想念的信物,是情感的象征。因为诗,我们被理解,被安慰,被包容,被温暖。纪伯伦曾说:诗不是一种表白出来的意见。它是从一个伤口或是一个笑窝涌出的一首歌曲。最初的那一首诗,一定和情感有关。

仓央嘉措的诗歌,是关于思恋的一曲绝唱。

这最初的爱恋,应该是猝不及防的。人们说,仓央嘉措的爱情,是开在春日里洁净的玉兰花,他和她的相遇,应该是纯净的天山水,这样的爱,犹如乳白色的月光流连在窗前,一低头,看见无尽的相思;又宛如温润的玉,躺在岁月的河里,泛着莹莹的光泽。仓央嘉措的爱,不需用世俗的粉饰,不需用斑斓的雕琢,在高原清定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芬芳,在鼻翼间,在眉宇间,爱的光波流转经年。

最初的爱,或许要追溯到家乡门隅。

在拉萨的南面,沿着墨脱一路南行,穿过喜马拉雅山的东南坡,在不丹国的东面,遇见山南门隅。老人们都说,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

门隅,藏语称“白隅吉莫郡”,意为“隐藏的乐园”。北部的达旺地区是门隅宗教、文化中心,这里因为气候温润,风景如画,被门巴族誉为美丽的“松耳石盘子”。北部高原的边缘,犹如一道天然屏障,将来自南方的温湿气流阻挡在峡谷之中,即使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时节,河谷地带仍是山青水碧、春意盎然。这片温润的土地,像黑色的山一样默默的看着生长在他怀抱中的儿女。

这里是一片天然的乐土。聚集在这里的门巴族人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民族,他们的生命在高远而明亮的天空下,宛如向日葵向着太阳蓬勃生长,燃烧出灵魂的色彩。情歌在门隅的田园中蜿蜒流淌,这个古老的民族,崇尚自由,尊重爱情。

这里的爱,可以肆无忌惮。

关于爱情的传说,在上古时代流传。传说里,门巴的神山圣湖中住着一个美少年。他果敢神勇,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和敬仰。一日,美少年在湖中休息,遥远的天际忽然传来美妙的歌声。这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像飘在窗前的白纱,有时若窗前清冷的月光,有时炽热如火焰,有时冰冷如寒霜。少年被歌声吸引,禁不住浮出水面。一个门巴族女子在湖水边一边浣衣,一边吟唱。少年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发誓要娶她为妻。他向天神祈求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并许诺愿意放弃多年的修行。天神被他的爱情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派欲望之神以月亮为弓,流星为箭,射出定情的红丝线,俘获了女孩的芳心。少年化为一个凡人,和女孩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异族神话的传唱,多少带了主观的色彩。可是,这样的传说,于门巴族人更添了一层浪漫的欢喜。完美的爱情,成为人们心底的信仰。这样的传承,穿行在门隅的土地上,让人们更多了爱的执着和深情。

爱恋是生命的一根轴线,它以心脏为支点,支起了漫长的一生的梁宇。正是经由这块土地的熏陶,爱的暖芽日益膨胀,在仓央嘉措的心底盘根接错成参天的大树。

我向露了白齿微笑的女子们

座位上上看了一眼

一人羞涩的目光流转时

从眼角射到我少年的脸上

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爱情的开篇。

一个活佛的少年,不同于普通的孩子。仓央嘉措的少年和其他活佛的少年时代又不大相同。与红尘生活的脱节,他的少年生涯宛如一个断层,他懵懂的走着,却一头跌进了命运的万丈深渊。

入寺学习,平添了他的睿智,和智慧一起成长的,还有他蓬勃的生命。十四岁的年纪,是一个男孩子最耀眼的年华。正是在这样的年岁里,仓央嘉措的心开始蠢蠢欲动。如果还是在民间,这个孩子或许只是一个俊逸的男子,不谙世事,过着简单的生活,有烦恼和苦闷,却依然坚持着简单的快乐。此时的他,因为多了佛书的熏陶,他的眉眼里更多了清定的气质。将世俗的烟火抵挡在千里之外,这样的仙风仙骨,看在曲吉和多巴的心底是欣喜。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对他们这么多年最好的证明。

平淡的日子一天一天流走,仓央嘉措一直觉得,日子应该就是这样平淡度过的。风从家乡吹来,一个讯息打碎了日子的平静,命运的齿轮开始了不一样的年轮。

带着悲怆,这场家乡的风狂暴的席卷了仓央嘉措的生命。多巴带来消息说,母亲次拉旺姆病故了。

这样的消息犹如一场春雷震撼了大地,一下子击中了仓央嘉措的生命。勤奋终归抵不过命途的顽疾,操劳一生的父亲于几年前已经去世。母亲,是仓央嘉措在门隅的最强烈的牵挂。这么多年,记忆中还是母亲年轻的样子,她眼睛明亮,是黑夜里跃动的灯光。细细的眉毛是春风中的浮动的水杨梅,脸若满月,高原的风吹起的时候,她的脸宛若绯红的桃花。桃花,那些诗句中美丽的桃花,是母亲的美丽样子。

法国的雷尼伦曾说:孤独是已经死去的一切仍存在于我们心中的一座活坟墓。仓央嘉措的离家,吹响了母亲孤独生涯的序曲。人世间没有什么比割舍自己的孩子更让人心痛了,她伤心、悲痛,亦会在沉沉的夜里被冰冷的泪水惊醒。这些,都唤不回逝去的曾经。心灵被岁月一点一点掏空,灵魂尾随仓央嘉措的脚步在错综那徘徊,躯体在日子中慢慢枯萎。丈夫扎西丹增的离开,更让她陷入到孤单巨大的网里,蚀骨的思念演化成顽强的病毒,她一病不起。在寂寞的秋日里,萎谢而终。

巴桑寺的佛堂里,仓央嘉措默坐着,面无表情,撕裂的心宛如残阳喷薄着最后的红暮。一连几天他不念经、不打坐、课程在沉默里一一搁浅。师父们脸上的担忧愈来愈明显。倔强在这个孩子身上第一次展开,让人更多了慌乱。

经过协商,师父们决定,允许他出寺散心。

这样的决定,一片苦心可见斑斓。还是十四岁的孩子,苦闷的寺院难以排解内心的忧虑,出去散步或许是排解悲痛的一个方法。这是师父说服自己的最好的理由。他们那时不知道,正是这样的一个决定,彻底改变了一个孩子的一生。

一个少年的沉闷的心思,是高僧们不能理解的。仓央嘉措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也不懂,母亲的去世,让他更多了对生命的思索。佛家常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缘起即灭,缘生已空。这样的母子情缘是不是太过于浅薄?宿命无常,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控制的,即使是活佛也不例外。师父曾讲,活佛是西藏至高无上的神,即是神,又何来的肉体的泯灭?疑惑一个一个在心中打上了问号,把他推进一个无望的漩涡,这样的困惑,最后成为生活的负累,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是个内敛隐忍的人,心中这样的郁结自然不能说与师父听,在师父眼中,他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果他们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引起的一定是一场轩然大波,他知道,这样的困惑,在师父们看来,是一次出局的臆想。最好的选择,是将波澜归于沉寂,压抑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出寺散步,或许排解苦闷的一个好方法。他最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命运给予的是怎样急促的插曲。巴桑寺外,他邂逅她的爱情。

这爱情的伊始,要从一出藏戏说起。

这部唤作《苏吉尼玛》的藏戏,是藏民最为熟知的一出。舞台上戴着白色面具的是善良的仙女,红色面具的是国王,带绿色面具的是王妃,还有黄色面具的活佛。这出藏戏源自印度的一个民间故事。

很久以前,古印度有一个叫参姆吉洛卓国家,他们信奉外教,国王达娃森格有一座大花园,是委派猎人看守的。这一日,猎人追一只麋鹿在森林中迷了路,正当一筹莫展时,远远地来了一位姑娘,美丽得像天仙,轻盈得像燕子,温柔得像花蕊,慈祥得像观世音菩萨。猎人说明缘由,姑娘给了他一把吉祥草,叫他一路洒着,自然可以到家。猎人洒着吉祥草,果然回到了宫中。

猎人把自己的奇遇禀告国王,在猎人的带领下,国王来到森林,在一座修行人的茅棚里,看见一位道行高深的隐士正在苦心修炼。国王把自己的来意—一说了,请求隐士帮助。隐士说,他们遇见的是他的养女苏吉尼玛,她是托胎于母鹿腹中的仙女化身,只要能捐弃旧日所崇奉的外道,一心皈依佛法才能娶她回去做王后。国王从此信仰佛法。

国王带苏吉尼玛回宫后,和苏吉尼玛十分恩爱。其他的妃子妒忌苏吉尼玛的美貌、更妒国王对苏吉尼玛的疼爱。邪恶的妃子求巫女施出妖法,使国王误会苏吉尼玛是鬼,并送她到沸血海去受苦,以豺、狼、虎、豹为首的当地护法众神,一齐来保佑她,使她脱离了沸血海,重新走上通往京城的道路。

苏吉尼玛化装成一个尼姑,一路讲经说法,弘扬佛旨。妃子以及女巫因自己罪孽深重,来到女尼这儿发放布施,请求清洗自己的罪恶。国王也终于明白事情的真相,他见女尼就是苏吉尼玛,又惊又喜又羞又惭,再三恳求又把她迎回王宫,重做王后。从此,枯树开花,人畜兴旺,全国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

舞台上,带着白色面具的苏吉尼玛步子轻盈,色彩斑斓的服饰随着她的步子在空中飘摇,五彩丝线点缀着她乌黑的发辫,像是彩虹在头顶飞舞。人们痴痴的望着台上的仙女,随着她命运的起落,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仓央嘉措也在其中。

这热闹的盛会,在巴桑寺长大的他是很少见到的。错那宗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喊声,大熔炉一样把千杂百味糅合在一起。喧懈是街市不变的主题,热腾是凡俗永恒的情话。这样热烈的情感,于他是置身事外。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凡俗,看到藏戏。也是第一次,他用心去感受别人的爱情。心中有欢愉、有哀伤、有失落、有感动。

艳羡流连在眼角,他好想在世间讨一杯温暖入怀。

街头的更远处,有人打起了扎念琴,歌谣像旗帜在风中飘扬。

对歌唱到月升起

越唱心里越欢喜

拿根腰带拴住月

不让月亮落下去

我和阿哥述情话

这是一首情人相会的歌。

戒子格桑梅朵

一两金子做成

经过我的手后

成为情人证物。

这是一首男女定情的歌。

格桑梅朵的戒指

在树林中丢失了

往往行人见不到

被心上人捡走了。

这是一首情人分开后又相思的歌。

清脆的歌声是清泉一颗一颗落在心间,错错落落似水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洒湿了几朵含苞未放的格桑花。这嗓音,不洪亮,不宽阔,却银子样清脆。直觉告诉他,这歌唱者和带白面具的苏吉尼玛是同一个人。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他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叫达瓦卓玛。她是宗本家唯一的女儿。宗本是官名,藏语音译,藏语“宗”为城堡之意。在西藏,地方政府的旧制是以宗为行政机构,“宗”相当于现在的县,每个地方政权的行政官叫做“宗本”。这是一个贵族家的女孩子。

这样家庭的女孩子,大多是骄纵无理的,然而,达瓦卓玛大方贤淑、善良温婉,自懂事起,对音乐和戏剧有股独特的钟情,情歌、戏曲从她的口中传唱出来,带着神奇的魔力,像细碎的花蕊落在心间,带着甜丝丝的幽香。出演藏戏、街头吟唱,宗本不允许这样的行为,可是,每月总会有那么一天,她逃过家丁的厉眼,回尘世间做一次真正的自己。

这样玄妙的机缘,或许只为配合他的到来。

那天,她一定精心的梳理过被风吹乱的发丝,细心的整理过褶皱的衣角,在绚丽的日光里摘采芳菲的花朵,为自己编织一个盛大的童话。这梦中的光环太过绚烂,溢漫开来,流转到现实中。

这个盛大的日子,记录者一定用笔墨重重的描绘过的。

只是一个眼神的波光流盼,她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他,这是一场久别之后的重逢,他与她今生结下不解的宿缘。

4.今日何日,得于你同行

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插肩。

这样的相遇,他们一定在佛前修炼了几千年。

草是温暖的,花是温暖的,风车是温暖的,房屋是温暖的,鸟是温暖的……世界万物都是温暖的。这样的温暖让仓央嘉措心中泛起无数闪着光芒的金点。他觉得自己被金色的光芒包裹着,暖洋洋的。这温暖冲破了他内心的孤独。仓央嘉措是孤独的,是那种一条鱼拥有浩瀚海洋而却看不见另外任何一条鱼的孤独。这条鱼在宽阔的大海中游翔着,只听得见鱼翼划破水汽的寂寞声。这种寂寞,苍苍茫茫,无边无际。

于千千万万的人中,这样的相遇,是一条鱼邂逅另一条鱼的欢愉。这欢愉跑在寂寞之前,把孤独落在遥远的边际中。

他的心是春风吹开的水的微波,粼粼一片。这微妙的细动,起初只是一片细叶的青翠,一瞬间蔓延成森林的浩瀚。这个女孩子的温婉让他忆起了母亲,面若桃花的母亲在岁月里冲他温柔的笑,让温暖定格在这一刻。

她寻着他的方向,眼光投射下来,又赶快躲闪着不敢正眼看他,因为这是一个灵魂用臆念去撞击另一个灵魂,同时这也是命运的扭结。谁能想到这样的一次遇见,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她是泣伏在情歌下的俘虏,爱情在万千飘荡的风里,它衔带了这样不一样的命运。

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站在她的面前,以一个少年僧的身份。他说,他是寺院中学习佛法的僧人。随着天空云彩的移动,女孩子的脸一会被阳光照的亮亮的,一会又被云彩的阴影遮住了。她不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从他的眼神中探索着什么。

她的随从是个急性子的男孩子,看到一个小和尚追着自己家的小姐依依呀呀,怒火禁不住在心底燃烧,保护小姐的的艰巨的任务压下来,变成一支支寒枪冷箭。他不分青红皂白,一拳打在仓央嘉措的脸上。

血从仓央嘉措的嘴角流出来,带着咸的苦涩。多年的修行养成他淡泊的性格,他不愤怒,不还手。达瓦卓玛慌乱的拿出手帕,鲜红的血落在手帕上,瞬间变成干枯的萎谢的花。她眼睛红红的,眼泪堆在眼角,宛若洁净的珍珠。他的心像是被针戳了一下,细细的痛在身体翻转。

这样的心意,无声无息的在两个少年的心中生长,慢慢发芽。多年以后,当仓央嘉措入住布达拉宫,成为六世活佛,他在民间的故事在高原上流传。有人说,他爱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两情相悦,最后被迫分离。有人说,他爱上的是富人家的女儿,因为仓央嘉措的离开,女孩远嫁他乡。传说一个接一个在人们口中交结着,没有人相信这会是假的,也没有人认可它的真实。传说的是捕风捉影的故事,谁也没有窥见过它真实的容颜,宛若昙花的开落,即使不用看清它的绚烂,只是将它的芬芳的气息散开,亦值得喜好者细细咀嚼其中的滋味。

故事在清寂的流年中还在继续,她是他眼前的红尘万丈,他是她眼里的化外一方。这样的爱恋,在红尘中一定纯洁深静。也只有这样的纯净才能超越浑浊的世事,化作一株洁净的莲,远在高原之外。

初恋,绝对是生命画布上那抹明丽的鹅黄。巴桑寺清一色的砖墙里,绽出一枝明艳的红,这是初恋的色彩。

世人认为,仓央嘉措爱情里这个女子应该有着倾世的容颜。

达瓦卓玛不一定最美丽,但她一定最特殊。

宗本家的人都说,她是妙音天女的转世。大厅正中央挂着的唐卡上,妙音天女慈眉善目的坐在五彩的莲花中央,堇色的彩衣四处飘炔,璎珞在脖颈间华美而耀眼,琵琶端坐在她的怀中,只待她手指轻轻一动,乐曲会瀑布一样四处流泻。

犹如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妙音天女是藏传佛教中的智慧和文艺女神。这位女神精妙的不是她的智慧和善良,而是她天下无双的音乐。传说在遥远的南海,微风轻抚海面时,水草、虾、贝会发出轻妙的声响,大梵天恋上这样精妙的乐音,就把这声音幻化成女体,成为聪慧美丽的妙音天女。

错那宗的智者说,达瓦卓玛是妙音天女的转世。

七色彩虹挂在屋檐,清水化作乳汁,风与树叶纠结在一起碰撞成轻妙的乐曲,她的出生,带着不可解说的玄机。

这些是从一个叫热不拉的歌者口中得知的,这位被人们称为歌神的音乐家在宗本家担任达瓦卓玛的老师。作为一个艺术家,热不拉对自己的学生是有些挑剔的,眼神中带着不同形状的棱角,他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她不是他见到最美的女孩子,但达瓦卓玛的美还是让他有点惊讶,从第一眼看她是娴静的,贵族小姐的端庄贤淑在她的身上自然的流露出来,没有一丝刻板和碍眼。她脸庞清雅端庄,眉宇间透着俏丽,鬃毛在脸庞调皮的弯曲着,这是一个带着灵气的女孩子。

宗本家的贵族出身,让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来错那宗的路上他听人说起宗本家的达瓦卓玛,眼神中写满神迷。她精通藏文,熟读藏族文学经典,作为一个虔诚的佛学信仰者,佛教经典也是她学习的重要课程,更让人们敬仰的在错那宗传唱的歌词许多出自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手中。先天的音乐天分燃烧着她年轻的生命,手起弦落,音乐在指尖流泻出来犹如高原上奔跑的风。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一个普通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天分。

拜师的不情不愿像燥热的太阳一下子隐在白云里,热不拉现在的感觉是清爽的,他相信自己收到了一个很好的弟子,或许,这会成为他唯一的弟子。

所谓歌由心生,歌声是一个歌者最好的心声。女弟子的歌喉固然天下无双,可是却少了一种情感。这样的情感需要自己慢慢体味才能真切的表达出来,他觉得女弟子年纪太小,经历了岁月的磨砺才能沉淀出生命中的深沉。可是近几天来,女弟子的音乐技艺的精进让他仓促的错觉。

歌声中的情感,呼啦一下宣泄出来犹如纯净的天山水,带着恣意的欢腾冲开了多年的冰封,携着它特有的温煦,饱满了单薄的青春。她站在角落里,音节一个个从口中迸出,好似海贝中流出的珍珠,落在白色的瓷盘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歌声像宽广的天空总是令人生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丰富的人文情感和宗教情结在乐曲中流淌,时而温柔婉转,悠远飘渺,时而欢快激扬,穿透着人们的耳膜,令人屏息。她的歌声没有娇柔的做作,没有刻意的技巧,如同一位善良慈悲的度母用美妙的音声在人间示现,散发着纯净温暖的光。热不拉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他暗暗为自己的眼力得意。

可是,出于直觉,他觉的达瓦卓玛的情感是源于某一个人。

这一力量的源头,正是巴桑寺中的仓央嘉措。

5.在那东山顶上

作为一个活佛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在巴桑寺的生活亦不同于其他的寺僧,衣居住行特定的安排让他在同龄人中愈发孤零。与达瓦卓玛的相遇,在他镜子样的心底掀起了一丝涟漪,红尘中,他多了一份眷恋和牵绊。

通常,人们是不愿意相信一见钟情的说法的。初见的绚丽可能会一时炫了人们的眼睛,爱情诗篇的续写却需要时间来证明。如果在普通人身上发生,这样的情感或者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趣事,可是,这样的故事落在仓央嘉措命运的轨道里,平添了一则传奇。

他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孩子。

他没有奢望过,他们的第二次会面。

燃灯节的到来,给清净的寺院添了份热闹。师兄们盛装准备,紧张的等着农历八月十五的到来。

这是为了纪念佛教改革家,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逝世而举行的活动,这天凡属该教派的各大小寺庙、各村寨牧民,都要在寺院内外的神坛上,家中的经堂里,点酥油灯,昼夜不灭。

穿上盛装的人们群聚在寺院前,他们高诵着六字真言,向怫的神灵祈愿、磕头,为佛教大师宗喀巴诵祈愿经。用松柏枝焚起的霭蔼烟雾,缭绕在村旁的神塔前,祷词一遍一遍流连在人们口中。龙达在空中抛撒开来是狮、虎、龙、鹏的风马。这是是藏族祭天地诸神的煨桑仪式。

煨桑是藏民族的一种宗教祈愿礼俗。传说远古时候藏族男子狩猎或出征归来时,部族首领、老年人带上妇女儿童聚在寨外郊野,燃上一堆柏枝或香草,孩子们会把水洒在出征者身上,用烟和水驱除各种污秽之气。这种民俗后来在战争中更为常见,战争中以“桑”祭祀神灵,祈祷人们平安胜利,成为高原先民同神灵沟通的主要方式。那时的人们认为,飘渺的桑烟一路扶摇直上可以直达上天神住处,它可将人间的美味传递上去,得到了神的欢喜,可以更好的保佑世间凡人事事如愿,平安幸福。佛教传入青藏高原后,为了立足,糅合了本教和当地民族的一些习俗,煨桑就是其中之一种。这是一种藏族原始宗教与藏传佛教两层文化形态催化下形成的祈愿礼俗。

按照习俗,男子要骑在马上为寺院僧人们和全村的人们表演马术;“锅庄”是男女青年对人们的献礼,老人们坐在看台上边喝酒、聊天,歌手唱祝愿歌,由能说善唱的艺人说唱藏族民间长诗、格萨尔王传,直至圆月升起,人们才扶老携幼,高唱诵念“六字真经”愉快地回家。

这样的热闹,生活在寺院的僧众们是难得一见的。这天宗本家也会携带家眷来寺院祈福。小仓央心底是有一丝期盼的。她会来吗?宗本小姐是一定会来的吧?

宗本到来的时候,寺院中有小小的轰动,仓央嘉措挤在人群中,他四处张望,期盼着在宗本家的群流中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人群很快消失在视野外,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失落写在他的脸上,如寒霜打过的花蕊。他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向禅房。他不知道,达瓦卓玛已悄悄来到禅房外。

像是电影画面的切换,起初是惊讶,欢喜一下子溢出来饱满在脸上,蓬生了一地光泽。这是生活赐予的齐奏,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神奇的美丽。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相见。

这样的相见是短暂的,就像从海绵中挤水,紧紧一抓,水一股脑散漫开来。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交谈,她就被家人拉了去。

离开的时候,她塞给他一个酥油花。

这种藏族独具风格的塑品是年轻人传递情意最喜好的信物。它渊源于泥塑,和汉族的捏面人或捏糖人很相近。它是用不同颜色的酥油做成。最初是神佛前的供品,后来相沿发展,成为塑造各种题材的艺术品。这种工艺品造型细腻,线条柔圆、色泽鲜艳、形象生动,是青年人极喜欢的一种工艺。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

多少年之后,在布达拉宫的神殿中,仓央嘉措一定神思过街市中的那多姿多彩的酥油花的,这是他伟大的爱情的唯一见证者,即使时光在记忆中染上了旧的光斑,在他的心中,不论是最初失落了的那个酥油花还是后来拉萨街头被风吹散了的酥油花,依然是它最初的样子——纯洁深静。

我同爱人相会的地方

是在南方山峡黑林中

除去会说话的鹦鹉

谁也不会知道

会说话的鹦鹉

请不要在十字路上多说话

情人的相会,是漆黑的夜间暗香的浮动。

茶道中有“一生一会”的说法,意思是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次特别的相会,跟良友对坐喝茶,可能是一生之中仅有一次的机会,每次喝茶都是唯一的,这样的心情是唯一的,与过去未来的任何一次喝茶都是不相同的,所以每次喝茶结的是不同的缘,我们都应该非常珍惜。这样的一次心境,一旦过了,就再也不可得了。

其实,不仅仅是喝茶,人间的任何的缘际,都是错过了不可再得的。林清玄曾说:“有时,人的一生只为一个特别的相会”。这样的相会与仓央嘉措来说,是一生的流彩。

与喜欢的人相会,总觉得流光的短暂。可是,为了短暂的相会,人们愿意走过生命的风霜,经历风雨的洗礼,这样的甜蜜,回忆起来会更加悠长。

这深情的相会,在千古词帝李煜的词里。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在飘着飞雾的夜里,月光是笼着轻纱的梦,疏疏落落的洒在白色的地面上,映着的是花的枝叶,那个年轻的女孩子,生怕惊醒了沉睡夜的黑,脱下金缕鞋,轻轻巧巧的踏上冰凉的台阶,在华丽的厅堂的南边,是和情郎相会的地方。隐密的爱情,在寂静的夜里如落花般犹存芳香。这深沉的相会,收入记忆的宝盒,将微笑、眼神、声音典藏起来,化作晶莹的泪点。

仓央嘉措的相会,不在华美的殿堂中,不在幽幽的花影中,不在盈盈的月光里。那个南方黑色的山林中,某个云深不知的地方,是他和情人的据点。

想来,这样神秘的相会在忧戚中带着神秘的美。他穿过寺院灰色的砖墙,她逃过仆人跟随的那双利眼,他的僧服粘了草原的露水,湿成黑黑的一片,她的长辫纷飞在风中,有零碎的发丝在飘。他与她相见,在黑色的岩崖间,两人呆站着,只是嘿嘿一笑,这相会的一笑,在一切悲心的大草原上开出的最美的花。这至深的无言,是一切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语言之河累积成的一朵洁白的浪。

天空蓝汪汪的一片,草地绿得翠生生,暗得一片是墨绿色,远远看上去成了一团黑云。云、阳光、露水、与一望无际的草地,无穷无尽的变化,将两个人的心迷得定定的。

这场相会的细节,我们无从得知。生命的这场遇见,胜过了世间无数缠绵的相逢。她圆润的脸庞、她的眉眼、她的饱满的粉色的嘴唇、她飞扬的发辫、她的一颦一笑,他一遍一遍默记在心间,印在他脑海的影像里,成为人间最珍贵的宝藏。四目相接,眼波中是浓郁的娉婷,爱的利剑,带着金色耀眼的光芒射入两个人的心脏。

她的心事,袒露在绿色的大地上,是一头小鹿的六神无主。家庭、名望、荣誉她都不要,她只要跟着自己的心,给自己一场宿命的放逐。世间再美好的终抵不过那一瞥惊鸿的邂逅。这样的相逢,让她苍白的生命有了流光的温润。终于懂得,情歌是生活的逗点,爱情是生命的枝叶,铺散开来,堆成幸福的轮廓。

生命的契机,顺手拉了他们一把,让他们一头栽进了爱情的轮回里。生活的车轮突然脱离原来的轨道,拉着他们走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