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饮红楼醉经年:红楼诗词的缱绻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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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料无常·经年

明媚背后站满忧伤·史湘云

金陵十二钗中有两个人最爱笑:一个王熙凤,另一个史湘云。王熙凤一登场,便是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声;史湘云在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首次出现时,也是在贾母房中大说大笑。不过,王熙凤的笑多是为了调节气氛、逢迎邀宠,湘云的笑,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令人闻之开怀。

红楼女儿中,各人有各人的无奈和苦恼,唯有个湘云,活得最是无忧和快活。她简简单单、率性随意,就像一道明媚的春光,令所到之处皆因有她的豁达而变得生意盎然起来。

且一起来看她作的《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首颔两联,写菊花从很远的花圃被移植过来,珍贵如金。它们的颜色深浅相间、浓淡适宜,引人为之驻足。一位娇俏的少女流连在花圃篱旁,品着清淡的菊香,如男儿般豪爽地除去帽子,抱膝席地而坐,放声吟咏。这女子,正是史湘云。

再看《供菊》首颔两联: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这首颔两联也还是湘云自己画像。只见她赏菊兴浓,弹琴饮酒,欣然与菊为伴,书案上供放着的菊花,将居室装点得幽雅静美。不仅如此,菊香馥郁,不断地从菊圃小径飘来,赏菊人终于再无心读书,索性丢开书本,凝观菊花,想要把这秋色尽收心底。一高兴便男儿般抱膝而吟,或干脆地把书一抛,顾自赏菊去了——这样的女孩子,调皮、豪爽、直来直往,举手投足间尽是活泼可爱,难怪历来读红楼的人,不管是尊林抑薛的或尊薛抑林的,对湘云都是一致的怜惜喜爱。

关于湘云的相貌,曹公竟不着一墨,只借着众人口说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约略可见其俊美,至于“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的身形,也只是在描写踏雪时湘云穿的衣着才略提一笔。她手脚细长、玲珑有致,分明是如今模特们的身材,虽然并不符合传统的审美趣味,却配极了湘云那现代感十足的个性。这史大小姐的行事作风,活脱脱似个假小子。

人说宝玉“须眉而巾帼”,湘云则是“巾帼而须眉”。第三十一“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里,宝钗回忆湘云曾经“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以至于把贾母都骗过了,错把湘云当作宝玉呼唤。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里,因为天寒,众人皆锦衣出行,湘云却穿着貂鼠脑袋面子、黑灰鼠里子和里外是毛的大褂子,被黛玉笑作“孙行者”,不见女儿娇媚,颇有几分精干英气。

受了黛玉打趣,湘云倒来了兴致。她索性脱了褂子让人瞧里头的打扮,这等爽朗,让人不由得嘴角轻扬。紧接着,众人一起,独不见了湘云宝玉,原来他二人正商议着“要吃生肉”,黛玉笑道:“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湘云一时不爽,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是真名士自风流”。她一句话就驳倒了黛玉,于无心处,一针见血地批判了封建道统的虚伪,怪道接话的却是宝钗:“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虽是玩笑话,然红楼无赘语,每一句话、每处细节都是曹公精心安排。此处湘云的表现,不仅完成了她的人格自白,世人愚见,只因她曾跟宝钗一样,劝宝玉多见些贾雨村这样“为官作宦”之人,便判她也有心追逐名利,此番话却可驳证了。

湘云是极反感装腔作势、道貌岸然之徒的。只是心性单纯,又深敬宝钗的她,对宝姐姐所讲道理,多半囫囵吞了,一时盲从,人云亦云地讲了些“仕途经济”的“混帐话”,讨了宝玉嫌,怎的就能说她便是宝玉口中“禄蠹”一流了?——此我为湘云鸣一大冤。

作为宝钗口中的“话袋子”,湘云想说就说,从不思前想后而有所顾忌,即使无意中得罪了人,亦是本色不改。大大咧咧、毫不做作,于此豪放之中,史大妹妹又能展现出风味独具的美感来。她的豪情不染粗俗,全然一派魏晋风流。

黛玉葬花,宝钗扑蝶,这两幕经典场景令后世读者印象深刻。作为曹公意下能与钗黛鼎足而峙的湘云,自然也有一幅自己做主角的美人图。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里,湘云被灌醉后,为图凉快,在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躺下就睡,“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地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不仅如此失了矜持,甚至嘴里还在说着梦话,嘟嘟囔囔,吟着酒面:

泉香而酒冽,玉盌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泉香而酒冽”,语出欧阳修《醉翁亭记》;“玉盌盛来琥珀光”出自李白《客中作》;“梅梢月上”是骨牌名;“醉扶归”是曲牌名。这套酒面,欢聚之喜尽有。湘云文采风流,梦中亦能呓语成令,且意境如此清丽浪漫,真真令人不能不服了。

湘云的美丽娇憨和洒脱不羁,浓缩在这幅诗一般的美人图里,曹公对湘云的浓情,也不说自现。下一回里,湘云抽中了“海棠”签,其上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宋代苏轼的《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诗中意境幽静且美:微风吹拂着海棠,花儿开在芳洁幽艳的迷空里,熠熠生辉,因恐好花好景难长,诗人秉烛夜赏。苏轼的心境,亦是曹公块垒。湘云名归薄命司,自然也难逃个好景难长的宿命。

书中有关湘云的诗词,不管是她自己所作,抑或是对她命运的谶语,皆多次出现对珍惜眼前美好风光的暗警。譬如前面提到的《对菊》颈尾两联意境:时序更迭,没有谁能如菊花傲霜欺霜,湘云却称自己是菊的知己。既如此,花也应知她的心事,于是她对花低语:秋日时光很快就会消逝,当珍惜眼前相聚,切莫辜负这千金难买的光阴。

韶华易逝,本是极易令人伤感的意象,湘云乐观,却想要伸手留住。后来黛玉重建桃花社,湘云所填《如梦令》里,也曾流露这愿望: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所谓词如其人,湘云这首柳絮词填得俊逸飘洒、气爽宜人。起句以女性化的用语遣情,将柳絮比作女子刺绣出的绒线花,柔美立出。正是晚春时节,半卷笼帘,眼前香絮飞扬如雾,轻抬纤手便能拈住,然而留不住的是那易逝的春光,倒教杜鹃空啼、北燕空妒。随后笔锋一转,闺怨尽扫,叫停春光,真是至极妙语,颇显得湘云才思敏捷、风流纵横。连黛玉读后也不禁称赞:“好得很,又新鲜,又有趣儿!”

史湘云诗才甚高,大有比肩钗黛之势,常博得“诗状元”黛玉青眼有加,须知心高气傲的林妹妹可是极少赞人的!湘云到贾府后,以《白海棠和韵二首》首次展露才华,她“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里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然后就博得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后来又作菊花诗,《供菊》中“一枝秋”一句,使人感受到了这一季阅不尽的秋色,黛玉称这句绝妙,将供菊说完,使旁人没处再说,可谓评价极高。

有时候,连黛玉甚至也感到湘云诗才的压力:“芦雪庭争联即景诗”一回,吃完鹿肉的湘云果然如她声称那般诗兴勃发,黛玉、宝钗、宝琴三人联手也压她不住;及至中秋夜联句三十五韵时,湘云如有神助的一句“寒塘渡鹤影”竟使得黛玉“又叫好,又跺足”,直道:“叫我对什么才好?”

“我可以记住悲伤的往事,却依然可以活得很快乐。”几米漫画里的这句话委实适合湘云,阳光女孩的笑容背后,也常常缭绕着一丝阴云。她不是没有烦恼,不幸身世堪比黛玉,甚至比黛玉更加孤苦。黛玉虽年幼丧母,好歹被父亲当作掌上明珠疼爱了许多年,而湘云出生不久就成了孤儿,寄居叔婶家。“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这般绚烂的风光早已不再,依附在他人篱下,连穿衣针线都得亲自动手,湘云常常不得不忙到深夜。

只有在贾府里,她才能享受些友情和温暖,一提起自家,即刻便“红了眼圈”。当家里打发人来接她的时候,她泪眼汪汪,当着家人又不敢表现得十分委屈。临行时,她悄悄对宝玉说:“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时提着,打发人来接我去。”堂堂史家大小姐,却活得如此拮据委屈,令人好生可怜。

正如属于她的那首判词: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本是最容易得到幸福的乐观性格,在那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代,偏偏因为家族的衰败,如一只孤飞的白鹤,又像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带着浓重的暗色,被流年无情葬送。

原来纯洁两无猜·湘玉情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行个酒令,湘云打趣着在场的丫头们,被晴雯、小螺等一干人笑骂了一回,轻轻松松逗得大伙儿“越发笑起来”。她俏语娇音,又妙趣横生,果真是枚人见人爱的开心果。

谁不爱天真明快的格调呢?黑云阴雾的笼罩下,忽见一片灿烂的朝霞,必让人眼前一亮,胸中豁然开朗,这抹朝霞也就显得更加绚丽多姿。

在俱是病柳愁花的《红楼梦》中,史湘云就是这一片艳丽的霞光,不但讨得故事里的人物的喜欢,历来读者对这位毫不矫饰的姑娘也是偏爱有加。他们偏爱的方式之一,就是好心地要将她与宝玉撮合在一起。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这是湘云在暖香坞里制春灯谜时所作《点绛唇·耍的猴儿谜》。因着结尾那句“后事终难继”,众人不解,“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待到湘云把谜底揭穿,大家又“都笑起来”,说:“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笑谑之下,满是怜爱。

一群人热热闹闹猜来猜去,最终猜到答案的,便是宝玉了。谜底是“耍的猴儿”,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表演猴。让宝玉猜中答案,也是曹公的巧妙安排,既影射着宝玉的一生,又影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衰败没落的命运。

“溪壑分离”,是说猴儿离开它原本生活的乐园,被耍猴人驯服,终日作些“红尘游戏”供人观赏,名利都为耍猴人占有,猴子却失去了宝贵的自由,实在是无趣又没意思。“真何趣”一句,正应了宝玉旧作《寄生草·解偈》中“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何以湘云和宝玉同一个腔调?何以宝玉的命运要由湘云道出?后世读者的浮想联翩终是无关紧要,对宝玉身边女性极其敏感的黛玉,也对湘云和宝玉的关系万分警惕。湘云确是大观园中一位风采独具的女子,真情胜钗,宽厚胜黛,可谓她们的强劲对手。

那一声声的“爱哥哥”,听得黛玉心惊肉跳,忍不住就要发作,却戴了玩笑的面具:“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湘云倒也不甘示弱:“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

宝玉说话并不咬舌,对宝黛的感情,湘云不是不知情,她故意这么说,一是要驳驳黛玉,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心里的不服:“我与宝玉朝夕相处的时间比你还长呢,别说得宝玉已是你的了似的!”

源于天性的调皮,孩子般的不服气,再加上袭人言辞中隐约一丝挑拨,本来和黛玉心无芥蒂的湘云,对如爱人般亲密的宝黛,态度也渐渐微妙起来。

湘云心直口快地说破唱戏的小旦模样像黛玉后,惹得宝黛大闹别扭。湘云憋着一肚子气,晚间便命丫鬟收拾衣包,说要回家去。宝玉来劝,她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生气,话便越失了分寸:“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

言语辛辣,这也正是湘云的风格,她见幼时和自己最亲近的宝玉现在只顾着和黛玉亲近,自然不愉快。她与黛玉怄气,却也不算完全因男女情爱才争风吃醋。

这厢湘云埋怨黛玉抢走了哥哥的疼爱,那厢里,黛玉也受着深重的刺激。

金玉良缘像一个咒语,牢牢地束缚着黛玉的心。宝钗的金锁已让黛玉十分不安,多了湘云的金麒麟,她又添了一桩心事。可宝玉偏生是个没心眼儿的主,偏要把金麒麟拣出来,预备送给云妹妹,黛玉见了自然焦心,宝玉又以死表明心迹,她就冷语相向:“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

倘若就此发展下去,不知《红楼梦》会呈现出怎样一副全然不同的面目来。倘若湘云也加入了这一场爱情的游戏或战斗,比起钗黛,她也有自己的旗鼓。然而就在这时,袭人笑嘻嘻地走来说:“姑娘大喜呀。”

原来,家中长辈已把她许配给了卫若兰。这个调皮可爱的小姑娘,本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还从未曾动过儿女情肠: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宋代诗人黄庭坚的《濂溪诗序》中有言:“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正是以雨雪后晴的空朗净空比喻周茂叔人品的高洁。而胸怀坦荡的史湘云,也正当得雪芹如此评价。这个单纯可爱、情窦未开的少女,忽然就被定了亲事,黛玉的一颗悬心算是放下了,在宝玉和湘云这里,却还懵懵懂懂的,并未把它多当一回事儿。

说起宝玉,但凡每有姑娘出嫁,他必被割去一块肉般难受,但在湘云定亲这件事情上,他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貌似奇怪,却又不难解释:宝玉对湘云终归是纯粹的兄妹情意,在他眼里,湘云始终是幼时模样,定亲似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宝玉心下忖度,总觉不会来的太快。

宝玉对黛玉、宝钗、湘云三人的情感差别,从书中另一细节也可窥见端倪。同是露出衣袖的一截手臂,对黛玉,宝玉想的是“或许可得摸一摸”;对宝钗,他看呆了眼,也隐见一丝爱慕;但是对湘云,他见她露在被窝外“一弯雪白的膀子”,只怜爱地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然后就赶紧轻轻地替她盖上,俨然一派兄长风范。湘云起床后洗了脸的水,宝玉将就着就洗,洗完还央求她给自己梳头,这些自然的举动,显然源自幼时湘云寄养在贾母身边那会儿,是兄妹两人早经养成的默契,亲密而又纯真,令人不愿将其与复杂的爱情牵扯一处。

湘云自有着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与“爱哥哥”无涉: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便是属于湘云的姻缘了。当日湘云和丫鬟翠缕走着,蔷薇架下碰巧拾着了宝玉遗失的金麒麟,因与湘云所佩小金麒麟竟是一对,惹来林妹妹大不悦,却不料竟丝毫不与宝玉相干。这麒麟,本就不是宝玉的,是宝玉瞧着正与湘云的麒麟成配,才从清虚观张道士那儿拣来,预备送给湘云的,结果还未送出,先就遗失了。脂砚斋批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里分明点出:“后数十回若兰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射圃”,概指清时贵族公子射猎活动,与湘云有着千里姻缘的,正是这位射圃的卫若兰。至于宝玉得自道士的麒麟如何辗转到了他的手里,又成就了这一对鸳鸯,因曹公原稿遗失,后人再不得而知,但依这阕《乐中悲》的意思,湘云嫁给“才貌仙郎”卫若兰后,曾享受过一段美好的婚姻,虽短暂却也甜蜜十足。

夫妻间的恩爱,是世间最温情的诗意。譬如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和她的夫君,诗词唱和、字墨游戏,金石赏鉴时,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何等的悠游快活!神仙眷侣的逍遥洒脱,怕也不过如此。比起大观园中众姐妹的悲惨境遇,湘云能得一位疼惜自己的丈夫,实是幸福。她素来率意挥洒,待字闺中时已表现得聪颖敏捷,此时也必肆意绽放。牙牌令上着两个红点,便是

双悬日月照乾坤。

又是:

闲花落地听无声。

四个红点,便是:

日边红杏倚云栽。

九个红点,又成了:

御园却被鸟衔出。

其想象之奇美,非冰雪聪明的她而不能。

琴瑟相和的岁月里,湘云一定作了许多这样清新的诗句,只是后来曲终人散,忆及言笑晏晏,她心头的痛怕更要增添几分。易安居士如是,湘云也如是。

湘云的结局究竟如何?以周汝昌先生为代表,爱着她的人们,认为湘云与丈夫生离死别后,历经磨难,在颠沛流离中偶与宝玉重逢。后来湘云与宝玉相互扶持、结为患难夫妻。这样结局,倒是三分慰藉,然而恐怕并不合曹公心意。

“白首双星”究竟作何解,一直是红学家们争执不下的论题,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因属归薄命司,当湘云感叹着“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于由眼前的幸福美满暂得补偿时,“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遭际又再次将美梦击碎。湘云与卫若兰终为外力拆散。许是家败发配流放?许是横遭棒打鸳鸯?不得而知。总之直到双方白了头,他们也再没能重逢。

不是牛郎牵牛的盈盈一水之间,便是参商散落的死生不复得见,“双星”在传统的语境里,总都是个相伴无望的意象。即使乐天如湘云,有着“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的豁达,也免不了黯然神伤。这一派惨淡的光景,竟似在她早年所写的《菊影》中已有伏笔: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影朦胧之美,由全诗遣词精心铺陈开来。首颔两联状物逼真,细腻多姿,颈尾两联想象丰富,脉脉含情。湘云天真地猜想:菊魂应驻菊影之中,不知菊魂可也会做梦?倘若做梦,但愿凭谁也休要踏碎她的好梦……

菊影芳姿,湘云当然希望它能够常驻,无奈菊影总是菊影,愿望也跟梦一样,空幻而不现实。纵然湘云妥善珍藏着当日相聚的美好时光,唯恐将这美好打碎。菊影朦胧,回忆渐逝,醉眼看花花朦胧,到最后,竟都只剩了白茫茫一片虚空。

天生孤僻世同嫌?妙玉

妙玉是金陵十二钗里的异数,既非贾府的小姐,亦非近亲远戚,主不主,客不客,面上看起来,不过是应着元妃省亲的热闹,被请进大观园里的小尼姑,点缀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与同时被招进园子的十二个唱戏女旦区别并不大。然而,正是这位连姓氏都没个交待的尼姑,竟占了正册第六的重要位置;又因前八十回里关于她的文字少之又少,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又敷衍得浑不对滋味,如此便与秦可卿等人一起,成了《红楼梦》中最神秘的女子之一。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这是妙玉的首次登场,在书中第十八“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回。人没有露面,只是借由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的回话,便已知并非简单人物。因她说了一句“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竟为自己铺了一方红毯,必得王夫人亲命下帖去请,还遣人备轿去接,这一“请”一“接”之间,倒像贾府有求于她。妙玉的清高孤傲,在她一出场时便些略可见。

她清高到什么地步?便是连栊翠庵外最清高的黛玉也望尘莫及。清高的黛玉,也终究还有玩笑打趣的时候,而妙玉少有情绪流露,只一气续了几个联句,黛玉便要纳闷“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

属于妙玉的那支红楼梦曲,开头是这样唱的: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这支曲子题为《世难容》,正说的是妙玉美貌高才,却最难亲近。她超凡脱俗,嫌肉腥膻,嫌绸缎俗艳,以至“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与妙玉有十年之交的邢岫烟说她“放诞诡僻”,与她个性最接近的黛玉也认为她“天性怪癖”,一向赞同林妹妹又受岫烟影响的宝玉,对她的评价也是“为人孤癖,不合时宜”,就连一向最温和从容的李纨也脱口而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她行事乖僻,常与世俗礼仪悖谬,对此,妙玉自己也是知道的,是以自评为“畸人”。

书中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里,妙玉正式亮相。当日贾母带了刘姥姥等人,径往栊翠庵里来,妙玉“忙接了进去”,热情地沏茶款待众人,倒也无甚特别的地方。只是趁着其他人未注意,她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三人自顾自地到耳房内享用梯己茶去了,却撇下外面一干重要的客人。妙玉的孤洁自傲与不合流俗,又露端倪。

时时留心着黛玉的宝玉,见状自然也跟了来。妙玉取出珍贵的茶器招待他们三个,正一心陶醉在自己“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的茶论里,黛玉却突然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一听这话,妙玉毫不留情地冷笑道:

“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竟然嘲讽平日里最是自命不凡的林黛玉,竟然批她是个“大俗人”,妙玉这一串话,真可谓林妹妹素来未曾遭蒙的极大委屈,何况还是当着宝玉的面!读者读到此处,便以为黛玉定要一番哽咽,不由得替妙玉捏了一把汗。哪知黛玉竟显出了难得的豁达胸襟,“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连大雅的黛玉都被贬白了,乡村鄙妇刘姥姥就更是入不得妙玉的眼。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妙玉嫌脏不想要了,宝玉央她送给这“贫婆子”时,妙玉犹豫一番倒是答应下来了,但又说道:“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似乎把自己用过的东西给了刘姥姥,就会玷污了自己高洁的品性一样,即使是一盏贵重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妙玉也全不觉得可惜。

之后,宝玉讨好地问妙玉:“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回答:“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墙根下,别进门来。”再到贾母等人离开时,妙玉并不挽留,只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寥寥几笔,却于细节处见妙玉性格,她的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活脱脱跃然纸上,全是一副冷雪美人面容。

人人生来皆有棱角,有的人自愿在岁月的磨砺里将之磨平磨圆,以免伤害他人,妙玉的特别处,在于她对自己那锋利的棱角无比珍视。

因着这份锐利的孤傲,众人大都与妙玉保持着距离,唯有个宝玉,关心她的冷热悲欢,那洞若观火的眼神,莫非是因为当日神游太虚幻境时正册上所记载的那页因果?题诗旁的画上,有一块美玉偏偏落在泥垢里,正是妙玉。

整个大观园里,除宝玉和黛玉,只妙玉的名字里同有“玉”字,想来颇有些蹊跷。有个丫鬟本名林红玉,说因与黛玉重了“玉”字,硬被更了名。难道只因妙玉并非贾府中人,所以才没人同她计较名字里的忌讳?又因她的来历神秘,一连拿出好几样贾府都未必有的珍贵器物,不由得叫人更是好奇。

整部书中,最浓墨重彩被交待的出家人便是妙玉,偏她也是唯一一个被迫出家的,她的出家始末,与林黛玉早年际遇颇有些相似。黛玉生来多病,“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后来有僧道要度她出家,但终因父母难舍而未能成行;林之孝家的早有交待,妙玉也是自小多病,并且终于为了祛病求长寿而入了佛门。

虽遁入空门,她也俨然一副万事不动心的超凡姿态,但她的人生亦如她的名字,虽有“妙”字超脱,“玉”字却还是难离红尘。于是《世难容》中又道: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妙玉“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却只与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为伴,整日枯居在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栊翠庵外姹紫嫣红开遍,却与她全无关系。她的大好青春,全都付与了眼前的青灯古佛,怎不令人唏嘘遗憾。

人迹罕至的栊翠庵,元妃曾亲题一匾曰“苦海慈航”。佛门的清静庄严,却度化不了妙玉身处世外、心在凡尘的微妙心境。“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大境界,于妙玉,是并不曾挂心的。

且看妙玉第二次正面出场,这是在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里。黛玉方吟出“冷月葬花魂”,一语未了,一个人从栏外山石下转出来,口里说着:“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正是妙玉。不知为何,那晚妙玉兴致极高,邀了黛湘二人到栊翠庵里谈诗,推让互谦之间,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黛玉和湘云是待嫁闺女没错,而妙玉一个出家人居然自称“闺阁”之人,实在怪异,黛湘听了她的话,不仅未驳一二,反而“皆道称是”,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妙玉尘缘未断,又鄙视世俗。她自称“槛外人”,皆因汉晋五代唐宋以来,她只欣赏一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原来,她只是想要用一道铁槛,与俗厌的人群划清界限。如此,既不流于俗世,又不肯真正遁世,她的心,终究是安放无处的。

然而这样安于边缘流落的妙玉,她的人生究竟落了怎样的结局?这便也是妙玉最最神秘之处。兰墅续书,依着梦曲: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的意思,为妙玉安排了一段不堪故事,杀了风景。却不知曲中“肮脏”,并非常用污秽不洁之意,而是取用古意,指抗争不屈。但按曹公筹谋,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抗争,因前八十回对她着墨太少,实难探知。只按靖藏本第四十一回一条“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的脂批,妙玉作为关键的收束人物,重头戏本该在后头,这时,便又不由让人深恨原稿散佚,芳踪难寻了。

犹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正册中写妙玉的那首判词已预兆了她的尘劫难逃: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污淖中。

意欲不食人间烟火,无奈身在凡尘浊世,不管是梦曲里的“风尘肮脏”,抑或是判词里的“终陷污淖”,都是在写妙玉之悲。沦落风尘,横遭祸端,这本不该是妙玉这样品行雅洁的女子该有的结局,可这一卷《红楼梦》,本就是浸润着辛酸血泪而来的,玉石俱损,已是必然。

瓜洲渡口惜知音?宝妙缘

她是带着骄傲,还有十八年的经历以及十八年来不容于世的痛苦走进大观园的。

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自幼多病而入了空门,不久便父母双亡,最初在苏州蟠香寺修行,因时宜不合、权势不容,便以欲睹“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为借口,随师父去了金陵,住在牟尼庙里。后来,她便成了栊翠庵里的女尼妙玉。

书说妙玉是为了观音遗迹、贝叶遗文而进京,倒不如说她其实是为了寻求品性高洁、古风犹存的知己而来。这样的知己,她果真遇到了——便是宝玉和黛玉。这是妙玉之幸,也是妙玉之不幸。

若说潇湘馆的根根翠竹代表了黛玉的孤标自许,那栊翠庵的枝枝红梅就象征着妙玉的一身傲骨。后人常说妙玉实可看作黛玉的分身,她们身上确有种种相似:身世、品貌、气性、才华,一样的神仙风骨,一样的锋芒毕露,怪道二人此前并无交往,但一眼之下便可将对方引为知己。

品茶时,妙玉张口就讽刺她“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刻薄言辞之下又自有对黛玉的了解;素日里最小心眼儿的黛玉,听了妙玉的话却能安之若素。若非知音,两人又焉能如此相处?

妙玉和黛玉一样,外冷内热,于一干俗物,正眼也不扫一眼,而对真正的知己,霎那间便亲近随和得仿佛换了一人,是而有前面的邀茶。中秋夜晚黛湘联诗,妙玉也来了,还主动邀请道:“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回到栊翠庵,妙玉取了笔墨纸砚,应黛玉之邀,续联了十三韵: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博,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这是妙玉在全书中的唯一作品。她的本意是要将湘黛适才联及“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悲凉调子“翻转过来”,故在雄鸡报晓、晨钟鸣响上着墨,却还是事与愿违,诗中仍然触目尽是凄凉:嫠妇悲泣、露浓苔滑、霜重竹冷、众鸟飞散、清猿哀啼……如同自此便愈加衰落的贾府,遍布凄惨色调。

妙玉搁笔,黛湘“皆赞赏不已”:“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得二人如此评价,到底不负妙玉的处处过人。

历来读红楼者,无不困扰于妙玉续诗的深意。妄自揣度,妙玉在这一回里的出场,其意义重在“续”字,不仅续了诗,还将在以后续写与宝黛的知音缘分。

当晚黛湘离开时,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与之前送别贾母一行人的表现全然不同,可见这不同之人在她心里的轻重分量。尤其黛玉,更得妙玉看重。不论品茶时也在一旁的宝钗,还是联句时活泼喜人的湘云,似乎都只是陪衬,全是因为沾了黛玉的光,才能得到妙玉的格外优待。是以在这两个场合下,几乎都只有黛玉和妙玉在对话。

妙玉眼光甚高,一般情事尽不入她眼,整座大观园里,她肯去交往的不过宝玉、黛玉、岫烟、惜春几人而已。与岫烟亲近,源自他乡遇故知的安慰;惜春来访一段,出自高鹗手笔,是否符合曹公的心意尚有待斟酌。至于其他众人,妙玉常常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

当日茶品梅花雪,妙玉拉了黛玉,自信宝玉一定会跟来,机算如此,真如她自题那句“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宝黛相知,黛玉又与妙玉引为知音,宝玉的心,也是能与妙玉相通的。

可是,因着《世难容》曲子中一句“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高鹗便认为妙玉暗恋宝玉,故在续书里,使妙玉害起了相思病,见到宝玉就脸红,甚至走火入魔,终因内虚外乘,被强盗用熏香闷晕劫去,再因不从被杀。最终,她不仅受辱,尸体还被弃置道旁,引人来看,实在可悲可怜。这段读来,浑不像千古奇书红楼梦,倒如同路边摊上的桃色情杀录。于我,是断不愿接受的。

执高鹗一说者着实不少,且都言之凿凿。他们从书中细节里得出妙玉爱慕宝玉的结论,譬如品茶时,递与钗黛的皆是别致古玩,宝玉也要喝茶,妙玉就“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须知妙玉是爱洁成癖之人。为遮掩心思,她还假意说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看去自相矛盾的话里,似乎果然包藏着一颗爱慕宝玉的深心。

但这一幕也可做其他解读。以妙玉的玲珑心思,此番未必不是在试探宝玉。因平日里听多了他的事迹,已在心中将他认定为同道中人,现在有了正面接触的机会,自然要“试玉”,这正是岫烟似有深意所道的“闻名不如见面”,何况黛玉也在场,妙玉更可心怀坦荡地去观察这位不同常人的宝二爷。面对妙玉的揶揄,宝玉回答的是:“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对这样的回答,妙玉显然很满意:“这话明白。”从此将他引为同类,以心相待。这才有了第五十回里,宝玉因诗作得不好,被李纨罚到栊翠庵讨红梅,宝玉成功讨得了梅花,甚至第二次再去时,妙玉还高兴地分送每人一枝红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桃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首《访妙玉乞红梅》是当日红梅诗中最后一首,系宝玉被罚讨梅归来所作。彼时岫烟、李纹、宝琴的三首诗已然出炉,博得众人好评,急性儿的湘云以铜火箸击火炉,要求鼓绝而诗成,宝玉的处境,真有如曹植的七步之危了。所喜宝玉终究不凡,赋得这首优美的叙事诗,首联“访妙玉”,颔联“乞红梅”,后二联中他便持梅而归,全诗章法井然,气韵流畅,可谓不俗。

开篇徐徐入题、娓娓道来,只说酒还未开,诗还未裁,黛玉虽道“起的平平”,却也知佳句有望;果然次句“寻春问腊到蓬莱”大有冬日寻春的雅味,又把妙玉居所比作蓬莱仙境,自是一番不露声色的恭维,黛湘皆赞“有些意思了”。颔联对仗工巧,直道来意,尊妙玉为“大士”、“嫦娥”,难怪妙玉会心情舒畅地慷慨赠梅。颈联为求协韵,将两句顺序颠倒,以“离尘”对“入世”, 伴随着梅花“紫云”、“红雪”一般的芳姿,宝玉求梅而来、得梅而去的画面便被勾勒出来。尾联写宝玉虔诚地携梅而行,归来后衣上仍沾着佛院的青苔,流露出他对梅花的挚爱,还有对妙玉的感激。

除却奉盏一段,宝妙交往,再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妙玉的表现,也历来惹人说道。一个女子,何况还是个出家人,为过寿的男子送了贺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所选的信笺还是粉色的,倒真是如邢岫烟口中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了,宝玉本人也吃了一惊,“直跳了起来”。他坐立不安,惟恐回得俗厌,辜负了妙玉一番好意,于是他想去请教黛玉,半路遇见岫烟。邢岫烟是妙玉的“贫贱之交”,深知妙玉为人,一番指点之下,宝玉回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妙玉见后果然欣喜,深幸自己眼光无错。

如此说来,品茶、讨梅、拜帖,宝妙之间的相会相知,尽是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有情如此,也止情如此。世间诸事,不是非要扯上男女私情才能讲通,何况妙玉为人,原本就不属于这污浊的尘世。

当日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过四位仙姑,其中一位名度恨菩提。许多红学家都认为度恨菩提就是妙玉。她以出家为盾,超然世外,因而在宝玉乞红梅的时候,即使黛玉一向对宝玉身边的女子们多敏感顾虑,却也劝阻李纨不要派人跟着宝玉,只让他一个人去。若非甚知宝妙其人,心量狭小的林妹妹,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么,“王孙公子叹无缘”究竟应作何解呢?书中与妙玉有牵绊的“王孙公子”,似唯宝玉一人,无怪乎人多以为“妙玉爱宝玉殊深”。诚然,妙玉视宝玉为有缘人,但这“缘”却非男女之缘,而是佛语中缘。在茫茫人海中,走过万千岔路,蓦然回首,知音正在灯火阑珊处,这种纯洁美好、超凡脱俗的情意,绝非世人想象的那般凡俗。

至于后日瓜洲渡口,妙玉与宝玉将会有怎样的机缘,我们固然无法得知,但妙玉终陷泥淖的悲剧运命,却早已伏在雪芹设下的线索之中。

便无怪乎高鹗有续书中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抚琴悲往事”一段文字,叙妙玉与宝玉听林黛玉抚琴一事。那黛玉低吟琴曲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宝妙二人赏了一回,都道调子太悲了,却闻里头黛玉忽作变徵之声,妙玉惊呼:“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问:“太过便怎么?”妙玉答:“恐不能持久。”话音刚落,就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琴音顿止,妙玉起身就走。宝玉询问,她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从黛玉的琴声中,妙玉似已料到黛玉将不久于世,而她自己何尝不也一样如同黛玉最后所吟: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人生一世,如天地微尘,因果前缘若终有数,奈何徒留人踟蹰徘徊,感怀忧郁不可断绝。黛玉所抚琴曲,固然是在预言自己命运,而这诗却也为了妙玉而吟。

等到预兆成真,黛玉仙逝、贾府被抄,妙玉失了依靠,只挂念着流落在江南的宝玉。师父临终前嘱咐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因果”,可妙玉终究还是违背了师父的谆谆告诫,决然南下,最终在颠沛辗转中死于瓜洲渡口。或许,她死前真的遇到了宝玉,二人相对泪垂、空叹“无缘”;又或许,她再也没能见到旧时知音,只能叹一句“无缘”。

红楼未完,人生大恨,曹公原意,妙玉真正的造化何如,只能留与后世读者,竞相引证,各各思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