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格街凶杀案(3)
(四)
说到这里,迪潘总结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的信息:凌乱的屋子、力大无比且身手矫健的凶手,毫无人性和动机的残杀,刺耳的喊声。迪潘问我有没有头绪,我只能认为这是一个疯子。“疯子也有国籍,他不可能让人完全听不懂。”迪潘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小撮毛发——这些是他观察尸体时,从列斯巴纳太太捏紧的手指缝里拉出来的。
我看了以后感到十分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毛,但我确定那不属于人类。
迪潘没有立刻解释这是什么东西的毛发,而是给我看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幅草图,那是卡米耶小姐喉咙部位的黑色淤伤与一排很深的指甲印——迪马和爱迪安医生认为那是几块青痕和指痕。
迪潘说:“从这张图上我们能够看出,凶手的哪些手指掐得非常紧,而且他的每根手指都狠狠嵌在卡米耶小姐的肉里,直到她死,一刻也没有松手。”
我试着把手放在图片上,模仿凶手的动作,但是无论我怎样尝试,都无法使自己的手指和上面的指痕对齐。迪潘说,也许是因为纸是平面的,而人的脖子是圆形的,所以才对不上。于是他把那张草图包在一个跟死者的脖子差不多粗细的木棍上,让我试着把手指放进那些痕迹里。然而,这次比起刚才来更加困难。我的手指根本不能和那些痕迹完全吻合。于是我明白,这些痕迹根本就不是人的指痕。
显然,迪潘对我的答案很满意,他给我看了一段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居维易的文章。这段文章介绍了一种生长在东印度群岛的茶色大猩猩。这种动物生性残忍,力大无比,行动异常灵活并且极好模仿。这些和这件血案的凶手的特点不谋而合,而且这种猩猩的爪指和那张草图上的一模一样。迪潘还告诉我,那撮茶色毛发也和这种大猩猩的毛发完全一致,所以这桩惨绝人寰的杀人案的凶手必是这种大猩猩无疑。
现在,我们还没有解开这桩案件的其他细节:那个粗声粗气的人是谁?
进入屋子的证人都表示听到了两个人在争吵。那个粗声粗气的人说法语,他的语气听上去是在规劝或者忠告那个尖声尖气的人——那只大猩猩。所以迪潘猜想,那可能是一个法国人,他知道这件血案的内情。当然他本身可能和这件杀人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他可能是那只猩猩的主人。当那只大猩猩逃进了列斯巴纳太太的房间后,他虽然追到了那里,但是没来得及阻止它杀害列斯巴纳太太和她的女儿。面对突然发生的惨案,他感到害怕,所以便逃跑了。也许他至今仍没有抓住那只猩猩。
这些都只是迪潘的猜测,迪潘承认他并没有确实的证据,所以他也不敢确认自己的分析一定正确,比如,他无法确定那个法国人是不是真的与案件无关。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同时找出真相,迪潘在我们昨天回家的路上带着我到《世界报》报馆,让报社登了一则广告。迪潘说,这则广告会把那名法国人带到我们的寓所里来。
这则广告是这样写的:
招领
某日清晨我在布伦林中,找到了一只婆罗洲种的茶色巨型猩猩。据说这只猩猩归属于马耳他商船上的一名水手,现在,只要失主能够说明这只猩猩的大致情况,同时愿意支付少许俘获费及这些时日的看养费,就可以将其领回。
失主请到市郊圣杰曼区××路××号三楼来商谈具体事宜。
看到广告后我明白了迪潘为什么选择《世界报》,因为这是专为航运界办的报纸,很受水手们的欢迎,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迪潘知道猩猩的主人是一名水手。
关于这一点,一向信心满满的迪潘也不敢肯定。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一小根缎带。那根缎带是他在避雷针柱脚下捡到的,它看上去油腻腻、脏兮兮的,正是水手系头发时常用的那种缎带。而且这根缎带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它上面打了结,而这种结只有马耳他商船上的水手会打。
因此,迪潘认为,这个法国人是正在马耳他商船上工作的水手。当然这些都是迪潘的分析,没有什么依据。如果迪潘错了,那么刊登这样一则广告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如果迪潘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法国人一定会来找我们,这样迪潘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为什么觉得那个法国人会来找我们?”我问。
“因为我分析了他的思维,就像那次我分析你一样。”迪潘回答,“虽然这名法国人不想杀死列斯巴纳太太和她的女儿,但这件命案与他并非毫无关联。因为他知道案件的真相,而且他是猩猩的主人。他担心自己因此获罪,最初他也许会犹疑,不敢来认领猩猩,但是因为猩猩很昂贵,他只是一名水手,收入一定不多,所以他一定不会放弃这个价值不菲的宝贝。而且广告上说发现猩猩的地方是布伦林,那里离发生血案的地方很远。这样一来,他就坚信我们没有把大猩猩和血案联系起来,毕竟那太过于稀奇了。再说警察都对这桩案子束手无策,就算他们真的想到和这头猩猩有关,也不能证明他也一定和这件命案有关。”
迪潘接着说:“最重要的是,对于这名水手来说,刊登广告的人已经知道了他和大猩猩的关系,包括他个人的一些情况,在他不确定此人究竟了解自己多少底细之前,他不敢不来。一方面他不愿白白放弃这只值钱的宝贝大猩猩,另一方面他又怕我们怀疑他跟他的大猩猩有什么不妥,更害怕那只大猩猩太过招摇。所以他一定会来领回猩猩,然后把它藏起来,等风声过了再说。”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和迪潘都很紧张,迪潘叮嘱我准备好手枪,一定要镇定,千万不要露馅,一看到他的暗号就立刻开枪。
我们没有锁门,那个人径直走了进来。我们听到他走上几级楼梯之后,就停住了。我们知道他在犹豫。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迪潘急忙奔到门口,正在此时,我们又听到房外的人走了回来。这一次他没有后退,一直来到了我们门外。我们能感觉到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下定决心似的,接着我们便听到了敲门声。
那是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迪潘兴高采烈地把他请进我们的房间。他看上去肌肉结实,孔武有力,脸晒得黝黑,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和八字胡须,那张脸让人一看便知他是一名水手。他给我们的印象还不错。他带了一根粗粗的橡木棍,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武器,所以至少优势在我们一边。
他笨手笨脚地向我们鞠了个躬,用带着几分纳沙特尔口音的法语向我们问好。迪潘直接询问他是不是来领回那只猩猩的,并夸张地告诉他自己非常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值钱的宝贝,这只大猩猩看上去十分出色,并且随意地询问这只猩猩的年纪。听了迪潘的话,那名水手一下子放松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神情自然,就像心里的一大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样。他告诉我们那只大猩猩至多四五岁,然后他就焦急地询问我们它现在在哪儿。
迪潘说:“我们的房间里没有饲养猩猩的设备,所以猩猩被寄养在附近迪布尔街的一家马房里,明天早晨你就可以把它领走了。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毕竟我们已经饲养它这么久了。”
水手立刻表示:“我一定不会让你们白白受累。我会好好酬谢你们,当然要合情合理才行。”
“当然,你这么说非常公平。”迪潘语气平缓,声音低沉。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走到门口,锁上门,再把钥匙放到口袋里,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连贯。然后迪潘把手枪从怀里掏了出来,将它放在桌上。
水手一看,脸顿时涨得血红。他握着木棍挣扎着跳了起来,但又立刻坐了下去。他的脸色苍白,一直颤抖不止,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我十分同情他那副可怜的样子。
等他的情绪稍微稳定后,迪潘说:“你不用这么吃惊。我以人格担保我不想害你。我们知道你和莫格街的惨案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因为那只猩猩,你和那起命案多少是有些牵连的。我们认为你是一个倒霉的受害者,你没有犯罪,我们甚至认为你是一名诚恳老实的人。因为你原本可以顺便拿走房间中的金币和衣服,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干。只是,现在有一名无辜的人因为这次事件被关在了牢里,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只有你才知道这件案子的凶手到底是谁。”
听了迪潘的话,水手的神色稍微安定了一些,只是还有些害怕。他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尽管他认为我们不会相信他说话,但他坚信自己无罪,所以即使他可能因此偿命,他也要全都说出来。
原来,不久前他航行到东印度群岛时,跟一个伙伴在婆罗洲内地捉到了一头猩猩。后来他的伙伴死了,这头猩猩就归他一个人所有。
这头猩猩野性十足,难以驯服,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把它带回巴黎,悄悄地将它关在家里。他原本想等到猩猩脚上被甲板木刺扎坏的伤口好了之后就把它卖掉,却没想到,那天清晨,他跟几个水手玩了一个通宵回到家之后,发现那只猩猩撞破密室的门闯进了他的卧室。他看到那只猩猩坐在镜子前,模仿着自己的样子,抹了满脸的肥皂泡,拿着剃刀,正打算刮脸。
之前我们说过这种猩猩擅长模仿,它一定是通过密室的钥匙洞看到主人曾经这么做过。水手被这样的情景吓坏了,他下意识地给了猩猩一鞭子,就像每次它不听话时,他所做的那样。但是他忘了,现在猩猩不在密室里,所以猩猩一看见鞭子,便立刻逃出房门,逃到了楼下,然后从开着的窗子逃到街上去了。
水手立刻追了出去。那头猩猩手上仍然捏着剃刀,它不停地逃跑,还不时地停下回头看看水手,对着他挤眉弄眼,指手画脚。等水手快追上它时,它才又开始逃跑。就这样,水手追着它跑了很久仍没有抓到它。这时已经是凌晨3点钟了,猩猩逃到莫格街后面一条胡同里,就是列斯巴纳太太家的楼旁边。它看到列斯巴纳太太家四楼卧室的窗子开着,便跑到屋子跟前,顺着避雷针爬了上去,然后它抓住百叶窗,跳进了屋子。
水手看到它进了房间,顿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只猩猩应该会被困在屋子里,他完全有希望把它抓回来,要是它想再顺着避雷针爬下来,水手也一定能够把它截住。惊的是,他不知道这头拿着剃刀的猛兽会对屋子中的人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所以水手只有紧跟着猩猩顺着避雷针爬了上去,这对于已经习惯攀爬桅杆的水手来说一点都不难。
但是水手只爬到了和窗口齐平的位置,就再也爬不进去了,他只能把头伸到窗户里去看屋内的情形。就在这时,之前说过的那声凄厉呼叫声响彻了莫格街,那是卡米耶小姐的叫声。
列斯巴纳太太母女原本正在整理铁箱里的信件,她们把铁箱放在房间当中,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散放在地上。她们穿着睡衣,想必是打算整理完就立刻睡觉。猩猩进来时,她们正背对窗口坐着,所以她们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家中闯进了一只野兽。
水手看到那只大猩猩正揪住列斯巴纳太太的头发,用那把剃刀在她的脸上胡乱刮着。而她的女儿早就昏倒了,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猩猩把老太太的头发给揪了下来,恐惧和疼痛使得她拼命地挣扎,而她的叫喊声激怒了猩猩。它用自己那条有力的胳膊使劲一挥,就这样轻易地杀了老太太,同时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那道割伤,然后它又杀气腾腾地扑到卡米耶小姐的身上,用它那有力的可怕的爪子,掐住了那姑娘的脖子,直到杀死了她才松手。
这时,猩猩看到了在窗口吓得目瞪口呆的主人,它以为主人还要用鞭子抽打它。猩猩知道,在密闭的屋子中它是逃不过挨打的,顿时它刚刚的凶狠劲全都消失了。它只想掩盖它犯下的罪行,于是它焦躁地在房里跳来跳去,砸坏了所有的家具,把小姐的尸体塞到烟囱里,再把老太太的尸体从窗口扔了下去。
就在猩猩拖着老太太的尸首走到窗口时,水手吓得滑了下去,随即急忙跑回了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害怕一旦人们知道了凶手是那只猩猩,就会把罪责归到他的身上来。所以那时人们听到的粗声粗气的法国话,是水手因为恐惧而喊出的,至于那个说不清是男是女,是哪国语言的尖声尖气的声音就是那只猩猩的叫声。
案件到此真相大白,至于为什么房间会变成一个密室,就只能说是一些巧合组合到一起的结果。猩猩在众人破门而入前就已顺着避雷针逃出了房间,而它在离开窗口时又恰巧把窗子给碰上,更加巧合的是,它逃走的那扇窗户的钉子又因年久而恰好断成了两截。就这样,在我们到警察局报告了事实真相之后,可怜的阿尔·勒·本获得了释放。
当然事情并不是那么顺畅,因为这个结果是在迪潘穿插了一些个人意见之后才得到的。而且这次案件的侦破完全是迪潘的功劳,警察厅厅长忍不住冷言冷语地讽刺了他几句,但迪潘表示对此完全不在意。
“让他发发牢骚,不然他怎么安生。”迪潘说道,“我在他的地盘上赢了,如此便足够了。老实说,这位厅长大人虽然城府很深,但实际上缺乏谋略,有智无谋,跟拉浮尔娜女神像一样,有头而无身,顶多只有头和肩膀,像条鳕鱼。但他到底还算不错,尤其是他那套能言善辩的油滑特别让人喜欢。他正是靠着这点为自己挣了一个智囊的虚名。总归一句话,他其实是一个只懂得‘否认事实,强词夺理’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