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夜篇
千林风雨莺求友——黄庭坚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底势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的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一一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雪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
织成一片大氅,
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
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
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
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
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
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
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
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
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
森林里抖颤的众生争斗多时,
最末望见伊底白氅,
都欢声喊道:“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
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吗?”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
月儿底银潮
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
射到睡觉的双靥上,
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
便洗净一切感情底表象,
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
笼在那连耳目口鼻
都分不消的玉影上。
啊!这才是人底真色相!
这才是自然底真创造!
自然只此一副模型;
铸了月面,又铸人面。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越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
可是瞌睡象只秋燕,
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飞去了,
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
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
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
快酌,快喝!喝着,睡着!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
我祗爱听这自然底壮美底回音,
他警告我这时候
那人心宫底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黯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底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自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象刚吃饱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底美丑?
是蜜味底厚薄?
是女王底专制?
是东风底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
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时间底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底烦恼去了,今日底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底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底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那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
“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
“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二月庐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
回声,改正音调底错儿。
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
西风底信来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
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
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
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
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
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
只在火车窗口象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底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钻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殷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底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智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底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快乐
快乐好比生机:
生机底消息传到绮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
快乐跟我的
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变成天堂,
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底影子,象堆大蛇,横七竖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底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底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底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
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底代价,美底罪孽!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象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底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一一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象铁甲,刺儿象蜂针,
谁敢抱进他的赤裸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说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
“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那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风波
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
那知他会烧的这样狂!
他虽散满一世界底异香,
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
满天,把我的两眼障瞎了;
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
象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
(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
“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
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
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
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回顾
九年底清华底生活,
回头一看——
是秋夜里一片沙漠,
却露着一颗萤火,
越望越光明,
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
这是红惨绿娇的暮春时节: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静底重量正压着池水
连面皮也皱不动——
一片死静!
忽地里静灵退了,
镜子碎了,
个个都喘气了。
看!太阳底笑焰——一道金光,
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底王!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那里?
从此狰狞的黑黯,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底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
两岸底绿杨争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那里是尽头?
是视线底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消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钻进些路人底心里烘着罢!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罢!
失败
从前我养了一盆宝贵的花儿,
好容易孕了一个苞子,
但总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开。
我等发了急,硬把他剥开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象样了。
如今我要他再关上不能了。
我到底没有看见我要看的花儿!
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
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
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
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
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那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游戏之祸
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
游戏着膜拜你:
沉檀烧地太狂了,
我忙着拿蜜酒来浇他;
谁知越浇越烈,
竟惹了焚身之祸呢!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完了;
一春底香雨被一夏底骄阳炙干了,
一夏底荣华被一秋底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底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华,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冬底假眠,也不过是明春底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底根网总没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底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底太失管教的骄子!
你那内蕴的灵火!不是地狱底毒火,
如今已经烧得太狂了,
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躯壳。
你那被爱蜜饯了的肥心,人们讲,
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
如今却长满了愁苦底荆棘——
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越缠越密。
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底秘密,
你真是生活底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
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张着牙戟齿锯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钻!
高步远眺的命运
从时间底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
我们无足轻重的蚁子
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
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底……
但是,那也对啊!……死!你要来就快来,
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
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
死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深夜底泪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沉默的寒潭!
澈虚的古镜!
行人啊!
回转头来,
照照你的颜容罢!
啊!这般憔悴……
轻柔的泪,
温热的泪,
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
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
想是要你尝尝他的滋味;
这便是生活底滋味!
枕儿啊!
紧紧地贴着!
请你也尝尝他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
这腐烂的骷髅,
往那里靠啊!
更鼓啊!
一声声这般急切;
便是生活底战鼓罢?
唉!擂断了心弦,
搅乱了生波……
战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个究竟?
啊!宇宙底生命之酒,
都将酌进上帝底金樽。
不幸的浮沤!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