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续史
我朝名臣即言行录所载诸公,大率皆是矣。但其所载,皆用墓志碑文以及饯赠序记之语编入。此等皆粉饰虚美之词,且多是套子说话。以之入于史传,后人其肯信之乎?如李文毅,英宗时为国子祭酒。以厢房前柏树枝柯蔽覆,妨士子肄业,遂剪去数条。王振素忌其刚直,即诬以擅代孔庙古木之罪,枷于监门。石大用率监生数千人号救请代,幸而获免。但当真书其事,今但取《古穰杂录》云“王振怒其持儒礼,构以罪”,又取罗伦跋帖语云“文毅见辱,石大用代死”。观者终不得其始末,岂得谓之实录耶?若刘忠宣之所经度,皆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深得雅人之致。余谓虽房杜韩范犹当服膺,盖加于众人一等矣。是乌可以不载耶?故摭其实而著之篇。
太宗尝与解缙论群臣,御笔书蹇义等十人名,命各疏于下。十人者,皆上所信任政事之臣,亦多于公善,而具以实对。于义曰:“其资厚重,而中无定见。”于夏原吉曰:“有德有量,而不远小人。”于刘隽曰:“虽有才干,不知顾义。”于郑赐曰:“可为君子,颇短于才。”于李至刚曰:“诞而附势,虽才不端。”于黄福曰:“秉心易直,确有执守。”于陈瑛曰:“刻于用法,好恶颇端。”于宋礼曰:“戆直而苛,人怨不恤。”于陈洽曰:“疏通警敏,亦不失正。”于方宾曰:“簿书之才,驵僧之心。”既奏,上以授仁宗曰:李至刚,朕洞烛之矣,余徐验之。
黄福在南京兵部参赞机务。每旦视事,皆襄城伯处分,公不出一语,盖阴相之则多矣。或以为言,公曰:“体当如是。且汝见守备何尝错发落一事也。”
胡俨筮仕为华亭县学教谕,年尚少而能以师道自任,劝勉诸生,讲授每至夜分,虽隆寒甚暑不废。
午门外东直房,六部都察院堂上候朝之所。两门入,惟都察院正官独处一小夹室。近岁都御史顾公佐,非公事未尝与诸司群坐。
东杨天资明敏,有果断之才。中官有事来阁下议,必问曰:“东杨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议事未尝不逊。西杨或执古以断,不可行。已而卒断于东杨,灼然可行而无碍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宪台审录重狱。自英国公而下俱逊避,俟二杨先生决之。西杨讯之未尝决,至不可了。东杨一问即决,庶几子路片言折狱之才,众皆叹服。杨文定在狱中十余年,家人供食,数绝粮。又上命叵测,日与死为邻,愈励志读书不辍。同难者止之曰:“势已如此,读书何为?”曰:“朝闻道,夕死可也。”五经诸子,读之数回。已而得释,晚年遭遇为阁老大儒,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实有赖于狱中之功。盖天玉成之如此。
山云出镇广西。广西总帅府一郑牢者,老隶也,性鲠直敢言。公进之曰:“世谓为将者不计贪,矧广西素尚货利,我亦可贪否?”牢曰:“公初到,如一新洁白袍,有一沾污,如白袍点墨,终不可湔也。”公又曰:“人云土夷馈送,苟不纳之,彼必疑且忿。奈何?”牢言:“居官黩货,则朝廷有重法。乃不畏朝廷,反畏蛮子邪?”公亦笑纳之。公镇广西逾十年,廉操始终不渝。
王抑庵先生典选,遇不如意事,好诵古人诗以自宽。一日有新得给事中即欲干挠选法者,则曰:“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御史有言吏部进退官不当,则曰:“若教鲍老当筵舞,更觉郎当舞袖长。”要多切中云。
王文端公(直)在吏部,御史有以画求诗者,公峻拒不为作诗。所介者实公之故人,言公于他人多有所作,何独靳是?乃应之曰:老负此累,公等行当自知耳。然公尝以诗寄钱塘戴文进索画,且自序昔与文进交时,尝戏作一联,至是十年而始成之。临川聂大年题其内曰:公爱文进之画十年而不忘也。使公以十年不忘之心待天下之贤,则天下岂复有遗才哉?语亦稍闻于公,公置之不省。后大年举为史官,困于讥谗,卧病逆旅,自度不可起,乃使所亲投诗于公,中二联云“镜中白发难饶我,湖上青山欲待谁。千里故人分橐少,百年公论盖棺迟。”公得诗泣下曰:“大年欲吾铭其墓耳。”明日而大年卒,公为墓志,有曰:吾以大年之才必能自振,故久不拟荐,而乃止一校官耶。大年所题之言固为正论,使隘者闻之,将必以为议已。其孰不加挤也。而公不以为意,至泣而铭其墓。真所谓休休有容者矣。
轩輗天性廉介,初为进士,往淮上催粮,冬寒舟行,忽落水,救出,衣尽湿,得一绵被裹之。有司急为制衣一袭,却之不用,徐待旧衣之乾。为浙江按察使,俸资之外一毫不取,四时着一青布袍,蔬食不厌,与同僚约,三日以米易肉一斤,多不能堪。故旧经过者,留供一饭,至厚者杀一鸡,僚属见之惊异。忽闻亲丧,次日遂行,僚属尚有未及知者。升副都御史总理南京粮储,清操愈坚。张都宪素侈纵,设席会诸僚,公独不赴。既而以卓食馈之,亦不纳。
左都御史轩公持己甚严,遇人无问贤否,悉峻拒之不与接。居南都,岁时诣礼部拜表,至则屏居一室,撤去侍烛,朝服端坐,寂无一言。待鼓严而出,礼毕,不告于同事者,竟御肩舆而归。同事者闻其来亦不乐与处,皆避去。平生后伟之节,惟恃公牍之存。间令吏写数十大册,于纪载之文一无所好。及卒,修史有司从其家求公行实无有也,惟写生卒年月上送官耳。
广州府知府沈琮,尝为南京兵部武库司主事。武库司典皂隶,凡诸司多属意焉。盖皂有定数,得之多或得之早,皆可觊利耳。一日告予曰:惟利亦可以观人。琮司阜者久,不以动心而干人挠法者,得两公焉,尚书魏公骥、都御史轩公皂是已。
魏公骥为松江教官,汲汲成就人才。诸生在学居者,候一更尽,必携茶往视之。见有书声者供茶一瓯,至三更乃携粥以随,尚有诵者供粥一碗。如此者亦不频数,间一行之,士子感激。笃尚斯文,性好吟咏,臞然若不胜衣。中官王振亦礼重之,呼为先生。贽见惟帕一方,振亦不较。
魏文靖公在南都法司因旱恤刑,有王刚恶逆诉冤,或以其年少欲缓之。公曰:“此妇人之仁,天道不时,正此谓也。”狱遂决,翌日而雨。
魏文靖,景泰改元至京。阁老陈公是其考试时所取士也,来见请曰:“先生虽位冢宰,然未尝立朝。愿少侍,事在吾辈而已。”公不从,退谓人曰:“渠将朝廷事为一己事,安得善终。”
时中官王振权倾一时,或邀薛文清拜其门,公正色曰:“安有受爵公朝而谢恩私室?”李文达亦劝公少贬,公曰:“厚德亦为是言耶。”竟不往。已而遇诸途,众行跪礼,公独不屈,振不悦。会有狱夫实病死三年,其妾私于人,欲出嫁,妻弗听,遂诬妻魇魅夫死,公辩其冤。都御史王文谄事振,乃诬公出入人罪,系狱当死。人皆危之,公怡然曰:“辩冤获咎,死何愧焉?”手持《周易》诵读不辍。至覆奏将决,大臣有申救之者得免。放归田里,公居家六年,闭门不出。
中官金英奉使道南京,公卿俱饯于江上,独公不往。英至京言于众曰:“南京好官,惟薛卿耳。”
薛文清公锐志道学,著读书录二十卷,多名言。尝曰:自朱子后,性理已明,正不必著书。程明道许鲁斋皆未尝有所著作,而言道统者必归之。
王忠肃提督辽东军务,总兵以下庭谒。公诘所以失机之由,命左右曳出斩之,再三哀请得释。于是三军股栗,莫敢不用命。至广宁不逾月,巡边自山海关直抵开原。高墙垣,深沟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烽燧斥堠,珠连璧贯。千里相望,简阅行伍。老弱者更改之,贫穷者赈给之,鳏寡者婚配之。谓边境不可以法律治,词讼无问轻重,量情以布谷粟赎罪,虽人命亦以物抵偿。公在边十数年间措置,积银万余两,粮数万石,马千余匹。边用充足,器械鲜利,军士饱暖,人乐于战。所举总兵参将,如施聚焦礼辈,皆知众中拔起,为夷狄所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