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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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平苗神异记(2)

大率女之为人,性殊灵警,而严于举止;情极肫恻,而简于言笑。居常女伴相征逐,女独靓妆凝神,萧然自远。终日坐阁中,专理刺绣,影匿形藏,非媪呼,不入中堂。间遇生,辄遥引,以故终岁同处室中,绝未通一言。生情不自禁,欲得女一晤语,倩夫人为介。女难之。夫人固请曰:“郎君无他意,第欲共汝作良友相酬对耳。”至则俨容端坐,双目瞪视而已。然生亦以远嫌,不敢数请相见。即女见生,必邀夫人与俱,乍语乍默,若近若远。间或并坐月中,偕行花下,各陈慰勉之辞,半吐愁思之句。虽情好愈挚,而燕昵俱忘,历三年不及于乱。夫人每从旁戏曰:“汝两人内密外疏,何乃无风月情?”

生卧室与女妆阁虽隔绝,而室密迩。生中夜朗吟,与女刀尺声,时相答也。女尝谓生:“郎君惊才逸韵,妾如获侍巾帻,永伴文人,素愿已惬。第自恨未娴翰墨,他日香奁中,弗克供捧砚役,奈何?”生笑曰:“以汝夙慧,奚患不识字耶?结褵之后,汝备弟子礼奉余为师,灯前月下,授汝《女论语》、《孝经》及古诗词,何如?”女点首曰:“尚须教我《法华》《多心》诸经也。”随口授《关睢》数章,并解说意义。女微笑覆之,不失一字。生出外,女随夫人过书斋。视几砚上尘,拂拭之;图籍纵横者,整齐之;庭花色悴,则汲水灌之。

性爱焚香,竟体芬郁袭人。雅好淡素妆,荆钗裙布,必整必洁,泊如也。生每遗以香钿诸物,必坚却之,或以夫人命始受。又常倩制一锦囊,不可。强之,则云:“俟两年后为郎制之。”其谨慎识大体如此。

始女寄养某家时,嫉女殊甚,至是闻女美且贤,乃大悔。遂改养女为养媳,诱媪兄及侄,坐侄主婚,而以媒氏属媪甥,更为流言以捍生曰:“女固某家妇也,而生实图之。”生有忤奴利其金,因挟为奇货,于媪前作楚歌,而阴告某家,且授之计。生素以名义自持,又见肘腋间多媒孳之者,犹豫未决。会以事远出,某家闻之,疾令媪甥持五十金为聘,给媪兄劫媪使受,约某日来娶。生归,益错愕,不知所为,夜同夫人谓女曰:“吾向以汝为囊中物,今变起不测,势难复挽,奈何?”女曰:“妾计决矣!倘事势穷促,以死继之;否则祝发空门耳。外此非妾所知。”生曰:“汝奈何轻言死哉?余与汝缠绵情境,三载于兹,居恒晤对,俨若宾师,情固难拋,义则可判。今奸人逐影寻声,将甘心于汝。万一以余故轻生,外间耳食,其以汝为何如人?杀身不足以雪恨,只增余悲耳!且汝纵弗自惜,独不念汝母乎?唯向空王乞命,于计较可。辦香供佛,佘当一以资汝。然汝凄凉禅榻,断送青春,余又不忍令汝出此也。”女欷歔久之,曰:“嗟乎郎君!今生已矣!”面壁长号。生频呼之,不复应。时壬申正月十二夜也。

先是女密藏酖与剪于衽,为女伴所觉,搜去之。至是乃手制女僧冠服,促媪于试灯夕,偕入尼庵。临行,夫人持女痛哭,不忍舍。左右皆掩泣,莫能仰视。生但目送而已,虞辞楚帐,嫱离汉庭,不足喻其悲也。庵内老尼诘其事,不肯为女剃度;哀恳再三,终不许。而某家侦知之,惧有变,急倩媪妯娌趋庵中,防护甚严。女自度不免,中夜起,呼媪哭曰:“母乎!儿至此命也夫!为传语……”语未毕,气结不能出声。媪急抱持之曰:“儿欲何言?”女欲言,复大哭晕绝,如是三。良久始曰:“儿与郎君,迹若路人,分喻知己,生平志念,皎如日星。本期办一死以报郎君,今流离转辗,计无复之。求死不得,求为尼又不得,命之穷也,一至于斯!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儿为郎君,涩眼全枯,惊魂久散,顾念死出无名,徒令枉死城中,增一业案耳。今与郎君恩断义绝矣!天荒地老,永无见期!好谢夫人,善慰郎君,勿复以儿为念,即视儿作已死观可耳。”言讫,母子相抱大恸,仆佛前。而某家人舟适至,蜂拥入庵,挟女而去。

生自与女诀别后,心摇意乱,忽忽如有失。及媪归述女言,益狂惑失志,触目神伤。夫人忧之,且慰且让曰:“吾本欲为君缔此良因,不图变出非常,累君至是。虽然,君自与女无缘耳。君向不早为之所,因循蹉跌,坐失事机。迨奸人计赚时,以君之力,犹足与争,挺身而前,未必无济。乃袖手任其鼓弄。今大事已去,悔恨何及?且天下岂少良女子,而独沾沾于是为!”生仰天太息曰:“夫人休矣!余非登徒子,誓不效杂情奴态,暮翠朝红。自见女后,毕世悃忱,无端倾倒。试问遇合之奇,有如此女者乎?我见犹怜,有如此女者乎?两心相得,有如此女者乎?乃婉娈一室之中,荏苒三年之久,余亦非鲁男子也。所以禁欲窒私、坐怀不乱者,亦冀正始要终,各明本怀耳。事幸垂成,一朝云散,若以丹诚所感,虽灭顶捐躯,亦复奚恤!顾乃咽泪吞声,甘为奸人所卖,诚欲以礼相终始也。鼠牙雀角,适足增羞,抑岂令卖菜佣持我短长乎?今而后,余终当以情死耳!血殷肠裂,骨化形销,此恨绵绵,宁有穷极!卿勿复生别念,纵使贤如络秀,丽若绿珠,不能易此恨矣!”自是益不自聊赖,或竟日枯坐,或彻夜悲歌,积久遂成心疾。

余见且伤之,为作《咄咄吟》一卷,《情忏词》一卷,以广其意。且生与女相爱怜若此,而卒不相遇,真堪遗恨千古,乌容秘而不传?而不知者,反以女为生口实。因详述之,以告天上人间,千秋万世之情痴有如生者。

幻史氏曰:余观生与女,发乎情,止乎礼义,岂寻常儿女子所得拟乎?当其适然相遭,理既允当,于势又便,况有阃内以作主合,如此而不遇,岂人生快意之事,造物者故厄之,使弗克有终耶?不然,生与女命实不犹耶了然迹其后先言行,女非有意负生者,形禁势格,变至无如何耳。而生也宁守经,毋达权,事固弗易为流俗道。悲夫!语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又感夫以礼相闲者之情,尤不能已已也。

[张山来曰:吾不知太恨生守经之心为何心,不唯有负此女,抑且负元女夫人矣!]

瘗水盏子志石铭 萧山毛奇龄大可

水盏子者,越器也,其器不知造于何代,亦莫按其制。相传隋万宝常析钟律,能叩食器应弦,后人即以水盏入乐。或曰:古有编磬,与水盏同;古金以钟,不以钲;今以钲易金,云钲即编钟也。编钟一变而为方响,再变为钲。水盏子虽不必以瓦,然由变而推,则易石以瓦,或亦非无然者与?《陈诗》云“坎其击缶”,《史记》秦王为赵王击瓦缶,而庄周子乃鼓盆而歌;虽或以节音,非以倚音专声赴奏,有如柷然,然而犹瓦为之。

明兴平伯从子高通,蓄婢住子,能叩食器为《幽州歌》,筝师挡筝在旁,能曲折倚其声。姑苏乐工谋易以铁,不成。乃购食器之能声者,得内府监制成化法器若干,则水浅深分下上清浊,叩以犀匙,凡器八而音周,强名曰“水盏子”。顺治乙酉,王师陷安平,江都随破,家人之在文楼者皆散去,住子投射陂死。康熙甲辰,予遇通于淮阴城,托镇淮将军食。食顷,怀二盏出,供奉器也。中{扌豆}水级,叩之泠泠然,语其事而三叹。镇淮将军命瘗之淮城东唐程将军咬金墓侧,如瘗住子者,而使予志于石。其文曰:

编竹为箫,编石成磬,方响不传,水盏可听。

破十六叶,更为八瓷,中流深浅,高下因之。

五邸渐安,犀槌自撚,戛即函胡,桃将宛转。

试斟渌酒,遥倚素曲,半袖萦锦,五指琢五。

既越蕤板,亦迈徵弄,中曲擗扑,能使神动。

吹角出阵,鸣笳在疆,北鄙好杀,南风不扬。

鸟啼失林,雹裂震地,官渡战亡,安西军溃。

已夺都尉,将邀昭妃,锦车翠幕,驱驰何为?

昔者杞梁,妻赴淄水,朝鲜有妇,堕河而死。

或援箜篌,或形操畅,彼美善怀,与之相向,

身同波澄,技乃响绝。残金断丝,方寸不灭,

爰归黄土,仍歌青台,英雄粉黛,千秋同埋。

昭华之琯,藏于幽陇,元康阮咸,乃閟古塚。

鼓缶无路,招魂有词,彼美而在,尚其依斯。

[张山来曰:八音中唯土无新制,予尝欲以磁器补之。今读此,乃知素有其器也。]

姗姗传 武进黄永云孙

姗姗者,字小姗,周姓,戴溪黄夫人侍儿也。母梦吞素珠一粒,觉而娠,群辈卜之,宜男。及姗姗生,咸贺之曰:“是虽女也,当有福慧。”数岁戏于庭,适夫人敕银工制钗,曰:“如一封书式。”珊珊应声曰:“一封书到便兴师。”夫人为之发粲。自是极怜爱之,亲为剪发裹足,令从女塾学,得近笔墨。稍长,课之绣,金针鸳谱,一见精绝。禀性婉媚,善伺夫人意,先事即得。夫人每曰:“此吾如意珠也。”幼有洁癖,薰香浣衣,唯恐弗及。凡其服食器用,卒不令诸同伴近之。昼则旁习女红,夜则随夫人合掌海南大士。既退,但闭阁寝坐,终不闻语声。其静心类如此。

丁亥,姍姗年十五,夫人将为之字。而孝廉黄永云孙者,时以下第归里。云孙故倦游,然门外多长者车辙,问奇屦满,劈笺调墨,日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厥配湘夫人,才而贤,相与谋之曰:“是欲副余,天下岂有樊素、朝云其人者乎?即有之,当以礼聘。”而云孙负相如之渴,所好又特异,每曰:“丰肌肥婢,佣奴配耳。昭阳第一安在?吾宁筑避风台俟之。”以故薄游于广陵、姑苏之间,几于红粉成阵,而卒无所遇。

一日为黄夫人六袠初度,云孙以族之犹子,从而捧觞焉。姗姍侍夫人出,常妆便服,迟迟来前。鬂云肤雪,柔若无骨,而姿态闲逸,娟娟楚楚,如不胜衣,立而望之,殆神仙中人也!云孙瞥见心荡,私自念曰:“其道在迩,求之则远。彼美人者,真国色无双矣!”时亲族毕集,群进而寿。姍姗延伫既久,云孙得数数目之。姗姗面颊发赤,为一流盼而已。礼毕,遽随夫人入。云孙怅然别去,赋《浣溪纱》一阕。于是呼媒者告之故,使通殷勤。而夫人重惜之,不欲以备小星之选,固拒不许。云孙书空无聊,计无所出。乃夫人之长君来玉、次君雪茵固善云孙,力为之请。夫人曰:“吾以掌上抚之,极不忍使为人作妾。必欲为云孙请者,有珊珊在。”命家妪以其私询之,姗姗不言。妪曰:“是前称寿者恂恂少年,吾闻其才名冠江南,捧砚司花,犹胜党将军羔酒。且私心慕子,唯恐不得当也。唯夫人命,可乎?”姗姗首肯。先是里中贵子弟,为夫人内姻者,咸愿以金屋贮姍姗。姗姍闻之,辄大恚。至是闻妪言,为一破颜,以是知其心许云孙矣。即报可,云孙大喜过望。湘夫人出私资聘之。

是时适当顺治戊子十月,诸应春官试者,悉北上。云孙将诹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且促之驾,不得已,治装将去。而闻姗姗忽遘疾,云孙为留竟月,延医治之,意殊怏怏不欲行。使者传夫人语曰:“儿疾在我,云孙岂以一女子病而辍试事?”越夕,仆夫趣行,其友许圣本等饯行郊外。云孙赋《减字木兰花》一阕志别曰:“东君有意,知许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风一夜霜?凄然相对,花底温存花欲泪。残月如弓,几剪灯花又晓钟。”遂去。而姗姍病益剧,医来,犹强起栉沐,然已骨立不支,似犹举首盼泥金也。既又闻云孙被放,愁容憔悴,捧心而泣。夫人再三慰谕曰:“若何所言,但告我!”姗姗曰:“妾命薄,辱夫人膝下,十六年于兹。无禄早世,不得长侍阿母,夫复何言?”夫人固问之曰:“岂有思于云孙耶?”姗姗长吁瞪目,顾左右曰:“扶我扶我!”起而顿首曰:“郎君天下才,眷我厚。今试北,非战之罪,乃以妾故也。且妾夜者梦持檄召我,冉冉登云而去,意者在瑶池紫府之间。为我谢郎君!生死异路,从此辞矣!”抚枕泪落如雨,自后不复进药,数日竟死。

死之三日,云孙抵家,湘夫人泪光莹莹然犹在目也。云孙曰:“将无妾面羞郎,来时未晚耶?”湘夫人曰:“不然。坐定,吾语若。”叹曰:“吁!姗姗死矣!”云孙既内伤姗姍,居平忽忽不乐,幽思隐恸,时结于怀。尝以一杯临风告于灵曰:“吾将入海,乞不死药、返魂香以起之,则三神山有大风,引舟不能到。欲得少君方士之术,上天入地求之遍;而七夕夜半,未及比肩,无誓可忆。佳人难再得,当复奈何?”然其后姗姗亦数入梦,是耶非耶?不可向迩。于鳞《李夫人歌》云:“纷被被其徘徊,包红颜其弗明。”两语俱神似。或云:“姗姍从夫人虔修彼法,先以净体化去,不效梁玉清累太白。”理或有之,大要使白骨可起,则月下风前,呼之或出。《牡丹亭》一书,不得尽谓汤若士寓言也。姗姗既死三阅月,同里墨庄书史为之传。

论曰:余闻姗姗遗事甚详,其吴娃紫玉之流与?或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此负情侬之言,不足为云孙道也。云孙登堂乍逅,未得再顾,而钟情特甚,岂冶色是溺,盖亦叹为才难者乎?史称阮嗣宗醉眠邻女炉侧,及其既死,又往哭之,可谓好色不淫,云孙近之矣。

[张山来曰:才嫒遭妒妇,吾甚恨之。今黄夫人贤德如是,而姗姗不克永年,岂彼苍亦妒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