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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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汇(4)

所喜者,南中友朋愈骂愈攻而愈发愤。此间朋友未能三分忠告,而皆欲杀我矣。然则人之真实,志之诚切,气之豪雄,吾矢发必中,皆可羡者。何也?彼初非有所为而兴,特无朋友攻击,未免怠缓,故一激即动如此耳。然则为名与为利者,虽日在讲学之列,无益矣。

与焦漪园太史

无念既入京,便当稍留,何为急遽奔回?毒热如此,可谓不自爱之甚矣!此时多才毕集,近老又到,正好细细理会,日淘日汰,胡为乎遽归哉!岂自以为至足,无复商度处耶?天下善知识尚未会其一二,而遂自止,可谓志小矣!

心斋刻本璧入,幸查收!此老气魄力量实胜过人,故他家儿孙过半如是,亦各其种也。然此老当时亦为气魄亏,故不能尽其师说,遂一概以力量担当领会。盖意见太多,窠臼遂定,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集》中有与薛中离诸公辩学处,殊可笑咤,可见当时诸老亦无奈之何矣。所喜东崖定本尽行削去也,又以见儒者之学全无头脑。龙先生非从幼多病爱身,见得此身甚重,亦不便到此;然非多历年所,亦不到此。若近先生,则原是生死大事在念,后来虽好接引儒生,着《论语》、《中庸》,亦谓伴口过日耳。故知儒者终无透彻之日,况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名者乎!最高之儒,名已矣,心斋老先生是也。一为名累,自入名网,决难得脱,以是知学儒之可畏也。

周濂溪非但希夷正派,且从寿涯禅师来,分明宗祖不同,故其无极、太极、《通书》等说超然出群。明道承之,龟山衍之。横浦、豫章传之龟山,延平复得豫章亲旨,故一派亦自可观,然搀和儒气,终成巢穴。独横浦心雄志烈,不怕异端名色,直从葱岭出路。慈湖虽得象山简易直截之旨,意尚未满,复参究禅林诸书,盖真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已也。至阳明而后,其学大明,然非龙先生缉熙继续,亦未见得阳明先生之妙处。此有家者所以贵于有得力贤子,有道者所以尤贵有好得力儿孙也。

心斋先生之后,虽得波石,然实赖赵老笃信佛乘,超然不以见闻自累。近老多病怕死,终身与道人和尚辈为侣,日精日进,日禅日定,能为出世英雄,自作佛作祖而去,而心斋先生亦藉以有光焉故耳。故余尝谓赵老、罗老是为好儿孙以封赠荣显其父祖者也,王龙先生之于阳明是得好儿子以继承其先者也。文王虽至圣,得武、周而益显;怀让虽六祖之后已降称师,乃其传之马大师,仍复称祖。吾以是称诸老可谓无遗憾。今所未知者,阳明先生之徒如薛中离之外更有何人,龙之后当何人以续龙先生耳。若赵老则止有邓和尚一人,然邓终不如赵,然亦非赵之所开悟者也。

弟闲中无事,好与前辈出气,大率如此,奈孤居无倡,莫可相问处,以为至恨耳。

何心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滚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如诉如戏,若等闲日子。今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但见其一泻千里,委曲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奉去二稿,亦略见追慕之切,未可出以示人,特欲兄知之耳。盖弟向在南都,未尝见兄道有此人也,岂兄不足之耶,抑未详之耶?若此人尚不足,天下古今更无有可足之人矣,则其所足者又可知也。

弟以贱眷尚在,欲得早晚知吾动定,故直往西湖下居,与方外有深意者为友,杜门深处,以尽余年,且令家中又时时得吾信也;不然,非五台则伏牛之山矣。盖入山不深,则其藏不密,西湖终非其意也。余观世间非但真正学道人少,稍有英雄气者亦未之见也,故主意欲与真山真水交焉。

外近作一册四篇奉正,其二篇论心隐者不可传。《类林》妙甚,当与《世说》并传无疑,余未悉。

复刘肖川

尊公我所切切望见,公亦我所切切望见,何必指天以明也。但此时尚大寒,老人安敢出门!又我自十月到今,与弱侯刻夜读《易》,每夜一卦。盖夜静无杂事,亦无杂客,只有相信五六辈辩质到二鼓耳。此书须四月半可完。又其中一二最相信者,俱千里外客子,入留都携家眷赁屋而住,近我永庆禅室,恐亦难遽舍撇之,使彼有孤负也。

我谓公当来此,轻舟顺水最便,百事俱便,且可以听《易》,开阔胸中郁结。又弱侯是天上人,家事萧条如洗,全不挂意,只知读书云耳。虽不轻出门,然与书生无异也。公亦宜来会之,何必拘拘株守若儿女子然乎?千万一来,伫望!望不可不来,不好不来,亦不宜不来。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丈夫汉子无超然志气求师问友于四方,而责老人以驱驰,悖矣!快来!快来!

若来,不可带别人,只公自来,他人我不喜也。如前年往湖上相伴令舅之辈,真定康棍之流,使我至今病悸也,最可憾也!读《易》辈皆精切汉子,甚用心,甚有趣,真极乐道场也。若来,舟中多带柴米。此中柴米贵,焦家饭食者六百余指,而无一亩之入,不能供我,安能饭客!记须带米,不带柴亦罢。草草未一一,幸照亮!

复杨定见

文章若未到家,须到家乃已。既到家,又须看命安命,命苟未通,虽扬雄、东方生且无之奈何,况吾侪乎!平生未尝有十年二十年工夫,纵得之亦当以侥幸论;不得则其常,未可遽以怨天尤人为也。在今日只宜自信自修,益坚益厉,务求到家而后已,必得前进而后快,斯为男儿志气耳。且既读书为弟子员,若不终身守业,则又何所事以度日乎?如种田相似,年年不辍,时时不改,有秋之获如此,无成之岁亦如此。安可以一耕不获而遂弃前事耶?念之!念之!

刘公于国家为大有益人,于朋友为大可喜人。渠见朋友,形骸俱遗。盖真实下问,欲以求益,非借此以要名,如世人之为也。

与刘肖川

人生离别最苦,虽大慈氏亦以为八苦之一,况同志乎!惟有学出世法,无离无别,无爱无苫,乃可免也。故曰:“吾知免夫。”尊翁兹转,甚当,但恐檀越远去,外护无依,不肖当为武昌鱼,任人脍炙矣。

公心肠肝胆原是一副,而至今未离青衿行辈,则时之未至,但当涵养以俟,不可躁也。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此非直为马伏波宽譬,盖至理耳。龙先生全刻,虽背诵之可。学问在此,文章在此,取科第在此,就功名在此,为经纶参赞之业亦在此。只熟读此,无用他求,他求反不精,不得力矣。

与梅长公

公人杰也,独知重澹然,澹然从此遂洋谥声名于后世矣。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公宜以此大为澹然庆。真聪明,真猛烈,真正大,不意衡湘老乃有此儿,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儿也。羡之!慕之!

功名荣华,公分内物,惟有读圣贤书以增益其所未能为祝。仆出游五载,行几万里,无有一人可为至圣大贤者。归来见尔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为不虚归矣!

与周贵卿

新刻一册奉览。久不闻问,知公不以我为慢也。仆与先公正所谓道义之交者:非以势交,非以利友。彼我相聚,无非相期至意;朝夕激言,无非肝鬲要语。所恨仆赋性太窄,发性太急,以致乖迕难堪,则诚有之;然自念此心,实无他也。虽友朋亦咸谅我之无他,不特先公然也。此则仆所自知,凡仆平生故旧亦无不以此知我者,岂有令先公而不知我乎!世未有以正道与人交,以正言与友朋相告,而反以为罪者,恐公未谅耳。

复夏道甫

公何念我之甚也,公何念我之甚也!感刻感刻!不肖回期未卜,盖所在是客,仆本是客,又何必以龙湖为是客舍耶!但有好主人好供给,即可安心等死。

江鼎甫府考无名,想时未利耳。然鼎甫原是读书者,何患不进学耶?有便可勉励之!再勤学数年便当大捷矣,区区一秀才,何足以为轻重。同事诸公,乞叱名致意!

与周友山

最恨戒禅师复来作苏子瞻。戒禅师,云门嫡孙也,载之《传灯》为双泉宽第一子,宽受云门大师印可,方再传便尔舛错,复受后有,则《传灯》诸有名籍者岂能一一出世了生死乎?既不能了,则学道何益,仆实为此惧。

且戒禅师纵不济事,定胜子瞻几倍,一来苏家投胎,便不复记忆前身前事,赖参寂诸禅激发,始能说得几句义理禅耳,其不及戒禅师,不言又可知也。况于文字上添了许多口业,平生爱国忧民上又添了许多善业,临到常州回首时,不但这几句义理禅作障业,我知平生许多善业口业一一现前,必定被此二业牵去,又不知作何状矣。愈来愈迷,求复为东坡身,我知其不可得也。盖学道之人,本以了生死为学,学而不了,是自诳也。

《老子》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若吾无身,更有何患!”古人以有身为患,故欲出离以求解脱。苟不出离,非但转轮圣王之极乐极富贵,释迦老子不屑有之,即以释迦佛加我之身,令我再为释迎出世,教化诸众生,受三界二十五有诸供养,以为三千大千世界人天福田,以我视之,犹入厕处秽,掩鼻闭目之不暇也。何也?有身是苦:非但病时是苦,即无病时亦是苦;非但死时是苦,即未死时亦是苦;非但老年是苦,即少年亦是苦;非但贫贱是苦,即富贵得意亦无不是苦者。知此极苦,故寻极乐。君不见刘思云垂绝时乎?但知思云垂绝之苦,不知其正前呼后拥时,惊心动念,苦已万倍矣,特送在苦中不自觉耳。彼不学道早求解脱,不必言矣,不知戒禅师何以强颜复出也。果如戒禅师,则与不知参禅学道者一律,未审于何蹉过,幸一教我!

业缘易染,生死难当,仆非病这一番,未必如此着忙。

与夏道甫

有欲染青,当用何值,幸实告我!只与人家一样值,但恃爱得真青足矣。为托程玉峰,此时尚未热,犹可下手。如许,即奉值与俱往。如的的须秋,则待秋也,然不如此时为妙。比布难染,须另说价。

复夏道甫

承惠感感,当不得也!生不敢杀生,肉谨领,活物二谨璧。幸照之!

与焦弱侯

《焚书》五册,《说书》二册,共七册,附友山奉览。乃弟所自览者,故有批判,亦愿兄之同览之也,是以附去耳。外《坡仙集》四册,批点《孟子》一册,并往请教。幸细披阅,仍附友山还我!盖念我老人抄写之难,纸笔之难,观看之难,念此三难,是以须记心复付友山还我也;且无别本矣。《坡仙集》差讹甚多,《文与可竹记》又落结句,俱望为我添入。《坡仙集》虽若太多,然不如是无以尽见此公生平。心实爱此公,是以开卷便如与之面叙也。

古今至人遗书抄写批点得甚多,惜不能尽寄去请教兄。不知兄何日可来此一披阅之。又恐弟死,书无交阁处,千难万难舍不肯遽死者,亦祗为不忍此数种书耳。有可交付处,即死自瞑目,不必待得奇士然后瞑目也。《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念世间无有读得李氏所观看的书者,况此间乎!惟有袁中夫可以读我书,我书当尽与之。然性懒散不收拾,计此书入手,随当散失。呜呼!此书至有形粗物,尚彷徨无寄,况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

中夫聪明异甚,真是我辈中人,凡百可谈,不但佛法一事而已。老来尚未肯死,或以此子故。骨头又胜似资质,是以益可喜。明秋得一名目入京,便相见也。世间有骨头人甚少,有识见人尤少。聪明人虽可喜,若不兼此二种,虽聪明亦徒然耳。

《李氏藏书》中范仲淹改在《行儒》,刘穆之改在《经国臣》内亦可。此书弟又批点两次矣,但待兄正之乃佳。弟真不可一日无兄,亦无一刻不念兄,无一时不若与兄相见者。但其如老人无筋力难移动何哉!入京事,自当遏我邪念矣。

寄我三书俱到。无念又作秣陵行,为训蒙师,上为结交几员官,次为求几口好食、几贯信施钞而已。我所与者尽只如此,伤哉伤哉,不死何待也!

与友人书

承公问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国十万余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万余里矣。及抵广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国士先有尧、舜,后有周、孔。住南海肇庆几二十载,凡我国书籍无不读,请先辈与订音释,请明于《四书》性理者解其大义,又请明于《六经》疏义者通其解说。今尽能言我此间之言,作此间之文字,行此间之仪礼,是一极标致人也。中极玲珑,外极朴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过亢则过谄,非露聪明则太闷闷者,皆让之矣。

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寄焦弱侯

明春兄可奉差来也,祗是汉阳尚未有怜我者,苟刘公别转以去,则江上早晚风波又未可知,恐未可取必于此专候兄来矣。

杨复老未知友山入川,有书与之。弟窃观书中意,大为斯道计虑,故大为弟解纷,此或出自传闻,当无如是事也。夫耿老何如人哉,身系天下万世之重,虽万世后之人有未得所者心且怜之,况如弟者,其钟爱尤笃至,乃眼前一失所物耳,安得不恻然相攻击以务反于经常之路乎?谓我不知痛痒则可,若谓耿老乌药太峻,则谬甚矣!此盖误听风闻,如此间所接三人书稿者。今将三人书稿录上,便知风闻可笑,大抵如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