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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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2)

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

艘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

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

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

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

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

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

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

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

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

嫂道:“娘子若定主意时,老身现人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

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

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

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

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

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

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

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

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

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

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

“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

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

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

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将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

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

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

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

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辣然。从此恩情愈笃。这

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

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

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

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

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定了状词,

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

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

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

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

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丈夫

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

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

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

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

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

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

主问众千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

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

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

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

“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俟晚堂听检。”原

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

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

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

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

是本等。倘或不因找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

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

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

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

付,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

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

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

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

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

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

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

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

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

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

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

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

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象个

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

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

伤,我看你不象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

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

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

事,—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

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

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用吴知

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

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

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

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喻世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