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2)
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
里地方也不得清静。”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
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
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
“却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
要勒掯我同去?”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
对头官司!”当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
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
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
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
地死了,床上十五贯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
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
众人都和闹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
见女婿尸身,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
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
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
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
与爹娘说知,故此趁夜深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
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我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
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儿,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
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与他驮来作本,
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
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
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
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众人齐声道:
“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
杀亲夫?却暗是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
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
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的,却独自一个行
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
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
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
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
哄都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
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
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
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
接取女儿女婿一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
把十五贯钱与小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
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
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
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
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
“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
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
女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
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
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
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
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
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
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
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
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
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
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
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
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
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
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赃证分明,
却如何赖得过?”府尹听他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
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他亲夫?今日
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
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
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
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
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
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
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右人等,口口声声,
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
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
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
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
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
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
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
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
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
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
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
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
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
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
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
过,但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
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
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
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
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
人来:
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
手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我须
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
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
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
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
“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
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
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
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
回嗔作喜,收拾了刀仗,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
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
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
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
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
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勾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
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
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
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
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赴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
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
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
正会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晨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
一向不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
“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
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
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
“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
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
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
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
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
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
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
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
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冤枉了他
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
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
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
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
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
叫起屈来。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
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
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
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是他亲口招
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
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
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
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
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
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
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
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
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