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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张廷秀逃生救父(7)

“爷爷,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

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戴

道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

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

“不干你们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

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

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

守不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

别而去。有诗为证:

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

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王员外已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

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吵,

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夜

思想妹夫,如今已是来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

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睬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

“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不一时,丫环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

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

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总不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

儿。玉姐一方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

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

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

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已

是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通常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

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

他逐出。幸喜得女儿存心正,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

适来又说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因此乱跑。自古

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

俱无。报知妻子,同回里面,打点收拾,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

也不想终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看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来了。”徐氏道:

“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消说起,适来如此如此。

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做个解冤释结的。”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

乃道:“有这等事!”教丫环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

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

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

“贤婿,老夫得罪多时,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

丈之意,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

夫如何不见?快请来相见。”童仆连忙进来。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

反使他疑心,勉强的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笑道:

“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夫?”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

冷语,乃道:“贤婿,当初误听谗言,一时错怪了你,如今莫计较罢。”徐

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

官前后话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故。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

“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的么?”廷秀道:“若是晓的,却便好了。”

那时廷秀这般样说,赵昂在旁边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心慌。直听到“不

晓的”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

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

逊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

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回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

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

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洪一齐同行。及至转来,将张

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来回复赵昂,又要索诈他的东西。到了专诸巷内,

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

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

门首悄悄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上,等个人出来问个信。

刚刚坐了,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

站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

一惊。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

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向兄弟说:

“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认不得了?文秀当初

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童,如今顶冠束带,又是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

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且说文秀走入里面,

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话犹未了,文秀已到

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

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

道:“你来了。”文秀说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

秀道:“莫要笑!有要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

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

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上冠带,换了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

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

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

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

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兄弟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

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怪事!谋害愚兄弟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

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

“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

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

廷秀弟兄。吓的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

然性命难保。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的他过!便道:“不

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

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

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住在此间。”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那时惊

得一家儿啼女哭,不知为甚。亲眷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般沸乱,也自各

散去了。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同到府

中,差人到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

用其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抬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间也拿到来。赵

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

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抚按,会同题请,不在

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边,易下了公服。那时王员外方知

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说

出真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环

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

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

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

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

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聚会,千载令人笑起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好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

到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

前后设谋陷害情由,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父子大哭。不想哭兴了,竟忘

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同家人们来禀了,廷秀方写谢帖,赏差人三钱银

子去。当下徐氏与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

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

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

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明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爷方

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

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日,

弟兄一齐成亲。到了这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席,广请亲朋,笙萧

招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

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

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诉伤心话,泪珠犹然洒绣帻。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妇随廷秀

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住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

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颁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

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出决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

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传,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

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大。行取至京,升为主事。文秀以

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土,恢复旧业,建第居

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

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了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

爷之后,以后当年结义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就将次子继了褚长者香火。

张权夫妻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共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

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绝。诗曰:

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存天理在,安心自有福来临。

(《醒世恒言》)